第一章
001
平,豫北平原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平,放眼四望,无处不平,若有不平,必是村落。西庄就是豫北平原深处一个“不平”的小村庄。
西庄建于明朝。先是四个姓张的兄弟在中原镇的张氏胡同定居,后来亲族来投,便在镇西择地聚居,成了西庄。黄河半滩区资源少,人口也少,全西庄只有六百多口人。
不平的村落在平原上显眼,不平的人际关系在村落里也显眼,比如大平原上每个村子都有的光棍和冤种。西庄的光棍是张则东,冤种是张文渊。
1947年冬天,他俩的媳妇都要临产了。
这天黄昏,文渊媳妇正在村头碾红薯干,一缕血水从裤子上洇出来,一开始她没在意,用手去抹,却越抹越多。一起推碾子的土生媳妇是过来人,明白这是要生了。
土生媳妇帮着文渊把妻子抬回家,文渊娘把早已备好的柴草灰铺到灶间地上,帮扶着儿媳躺下。西庄民俗,在炕上生产不吉利,便在灶间搞个临时产房。
土生媳妇检查后直皱眉:“头生难,怕是不顺当。”文渊媳妇疼得大叫大嚷不想生了!文渊娘劝慰:“女人哪能不生娃,忍忍就过去了。”她吩咐文渊快去请接生婆五嫂。
西庄百十户人家,只有五嫂懂点接生,捎带保媒拉纤,既能帮主家合八字看好儿,还能预估新媳妇的生育潜力。文渊媳妇就是她保的媒,原以为能生下一堆,谁知几年没动静,五嫂自认看走了眼,很没面子。大平原上的人就活一张脸。自打文渊媳妇这次怀上,五嫂就一直惦记着,见文渊来请,正在做饭的她摘了围裙就走。
俩人刚出院门,就被一粗壮汉子拦住。他就是张则东,绰号老贼头。他见啥都偷,失主若比他强,就原物奉还,再舍出身子挨一顿揍;若比他弱,抓住手他也不认,反而气势汹汹地质问人家:“你说是你的,你叫它它答应?”因天生孔武有力,挨揍少,得手多。被他祸害的人没辙,就给他起外号泄愤,老贼头就这样叫开了,张则东反而鲜为人知。
老贼头的妻子也快生了,要五嫂去给看看。文渊想讲个先来后到,老贼头两眼一翻要他滚蛋。文渊嘟囔做人要说理,老贼头提拳便打,文渊被扇了几耳光踹到一旁。老贼头急了连自己的娘都揍,五嫂自然不敢招惹,只好撇下文渊,跟他去了。
光棍靠全方位欺侮冤种获得存在感,事无巨细,只要跟冤种争,就必须获胜。
老贼头家的灶间也改成了临时产房,他妻子躺在柴草灰上忍受着初产的剧痛,老贼头的爹老老贼头却跟往常一样,坐在小矮桌旁喝着小酒。
老贼头带回五嫂,冲老婆嚷嚷:“五嫂俺给你找来了,不给俺生个小儿,看不打折你的狗腿!”他爹老老贼头敲边鼓:“娘们就是贱,不揍不下蛋。”老贼头更来劲了:“不生小儿,还揍!”老贼头的媳妇已疼得昏头涨脑,哪里还听得见丈夫和公公的恐吓。
西庄人管儿子叫小儿,女儿叫妮儿,都把生小儿当头等大事。光棍家更是,没小儿,光棍这支香火是传不下去了。自古光棍多爷们,娘们可以门里横,门外横只会招来嘲笑,蛮横有力不怕死,这些光棍素质毕竟离圣贤规定的女人标准有点远。
没五嫂帮助,文渊只好和邻居土生用架子车送妻子去县医院。
文渊打着火把,土生拉着车顺着官道往县城赶。文渊媳妇一路嚎叫,土生听得心烦:“让她咬点东西,就没恁疼了。”文渊摸摸身上,只摸出一枚新刻的象棋子帅,把它塞到妻子口中。她使劲咬住不嚎了,但那粗重的喘息更令人恐怖。
五嫂帮助老贼头媳妇产下一子,老贼头高兴得手舞足蹈:“俺可算有小儿了!”孩子叫啥他早想好了,小儿叫龙,妮儿叫凤!五嫂拍大龙的屁股:“大龙大龙快快哭,哭声越大财越粗!”老贼头不以为然:“哭声越大腿越粗!有力气,啥都有!”
老贼头端了杯酒给妻子,五嫂阻拦,怕把奶激回去;他又拿块熟肉让妻子发奶,五嫂又拦着,刚生娃得喝红糖水。老贼头烦了,老母猪下崽也没恁多讲究,把一大块红糖塞进妻子嘴里,再往里灌水:“多吃红糖多出奶,咋的也得比小冤种长得壮实!”遇上这种混蛋,五嫂也懒得废话了。老贼头诅咒文渊绝户,五嫂怒了:“生老病死看天命,你也不怕遭报应!”老贼头牛逼爆棚:“天碍事,也照揍!”
到了县医院,医生说凶多吉少,问保大保小?文渊问保了大的还能不能生,医生不敢打包票;文渊又问怀的是小儿还是妮儿,医生估摸是儿子。文渊一咬牙:“保小。”
文渊媳妇已经没力气了,医生叫她使劲:“再不出来,就憋死了!”文渊急了:“再使把劲儿!要不咱小儿就憋死了!”文渊媳妇意识已开始模糊,文渊摇着她肩头喊:“求求你,使劲儿呀!有小儿,才有人给咱烧纸呀!”她似乎听见了,咬紧牙关,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把孩子生了出来。
果然是个小儿!
文渊抱着襁褓回到家,他爹娘在院门前已等候多时。
儿子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孙子,架子车上躺着死去的儿媳,老两口悲喜交加。爹怨恨老贼头:“不是他把老五家的截走,文渊屋里的不会死!”娘问孙娃儿叫个啥。文渊举起手里被妻子咬碎的那枚棋子:“帅,将来领一大群兄弟!”
文渊厚葬了帅的娘,抱着襁褓里的帅跪在坟前:“别怪俺,大夫问俺保谁,俺只能保小儿。没小儿,咱家还是冤种,你活着又有啥意思?俺让小儿叫帅,你要保佑咱小儿有更多兄弟,领着他们挣巴,再也不当冤种!”
老贼头住村街主干道,文渊在胡同里,回家必须经过老贼头门前,文渊每次过老贼头家门口都有些忐忑。从坟上回来,文渊觑准他没出来,提了口气走过去。文渊刚松口气,突然身后一声爆竹炸响,吓得他把帅掉到地上。好在有襁褓裹着,孩子没事。
老贼头嘲笑文渊像鼠贼。文渊委婉地表达不满:“崩俺没啥,吓着孩子!”“帅要领兵打仗的,咋会怕炮响?假的吧?”文渊无意跟他打嘴仗,老贼头哪肯轻易放过他:“生小儿咋说也是喜事呀,送你份礼!”他端起一盆水泼到文渊身上,那是给大龙洗完尿布的脏水。
文渊带着一身屎尿回了家。娘满怀怨愤地给儿子洗衣服,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呀?爹倒淡定,两家结怨已久,老贼头来家砸过好几回了,泼点屎尿算个啥。以前没希望都扛下来了,更何况现在有了希望。
希望就是孙子帅。
他问儿子今后打算咋过,文渊回说听爹的。他精心拆解:想不做冤种,要么有力,要么有权钱,要么多生小儿。前几条文渊做不到,多生小儿最可能。他打算等帅娘过了头七,找老五家的再寻个媳妇,还要文渊把买卖接过去,好好做、多挣钱,好养越来越多的小儿。
爹做了一辈子小买卖,素以脑子清亮见长,现在又把家族复兴计划捋得如此清楚,文渊鼓起了一些勇气。这几天发生的变故,已经把他搞得迷迷糊糊。
可脑子再清亮,还是有许多事是思虑不到的,因为那远远超出了任何个人的能力。
夜色中的西庄比白天好看,安静而又有些神秘,尤其当几条黑影划过村街的时候。
文渊睡在小卧房,经了这么多事,睡不实,脚下本该由妻子填充的空间空着,显得被子长得很不合理。文渊父母睡在大卧房,老两口一人一头儿,奶奶搂着孙子。
一支扫帚蔑儿伸进门缝,上面沾的菜油流到门闩上。扫帚蔑儿缩回去,刀尖伸进来,慢慢拨动门闩。
文渊爹觉轻,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睁眼向房门看去,啥也看不见。他不踏实,起身披衣下床,走到门口。
门上一切正常,除了门闩被拨开。文渊爹正在惊愕,门被温柔地推开——站在门外的是几个黑衣人,领头的正冲着他微笑。黑衣人把文渊爹架进堂屋,又扑进小卧房。
领头的坐在供桌旁的靠背椅上,用刀子剔指甲。文渊和他爹被带到他面前。
“知道俺是干啥的吧?钱,还是命,挑一样吧。”“大哥,俺没钱!”“你骂俺,不好。”“俺没骂你呀!俺……”“连你有没有钱都不清楚就来找你,俺不是傻子吗?”“好汉,俺不是那个意思?”“那你就是有钱咯?”文渊爹没词儿了。
“这会儿装哑巴,晚喽!”领头的示意手下将文渊爹拖出去。文渊爹被绑在院中的槐树上一顿狂抽,可他还是不开口。
受刑后的文渊爹被拖进堂屋,扔到领头的脚下。黑衣人从大卧房抱出襁褓,扔到牌位桌上。领头的用刀子挑开襁褓的带子,拨弄帅的四肢:“呀,恁鲜嫩!老三,好久没喝婴儿烩面了?”“仨月了吧?口里都淡出鸟来了!”众黑衣人大笑。
文渊爹崩溃了:“好汉,俺给钱!俺给!”
黑衣人从树下起出两只装满铜子的麻袋,领头的抓了一把铜子扔在地上,走了。
文渊爹蹒跚着捡拾铜子,没拣几枚,体力不支,扑倒在地,可还是匍匐着继续捡拾。
文渊急忙扶住他:“爹,你咋挣恁多铜子?两麻袋呀!”“一文一文地挣。”“俺是说,得花多久?”“十年。”“啊?十年心血,一宿就没了!”爹就搞熬山楂梨打糖板的小买卖,攒下两麻袋铜子儿,得费多少心血。“只要人在,钱挣不完。别等帅他娘头七了,今儿你就去把老五家的找来,俺求她赶紧给你寻个媳妇。”
文渊带着五嫂进来时,爹正卧在床上将养。虽然西庄都姓张,文渊一家跟别人其实没血缘关系,但祖先为了融入村庄,跟大家一起大排行,五嫂的丈夫跟文渊同辈。
五嫂先问候老人:“二叔,您这是咋了?”“他五嫂,不怕你见笑,人老了,经不起折腾,初得嘉孙大喜,痛失儿媳大悲,这一喜一悲,唉!”文渊爹对绑票一事讳莫如深,自家本就是冤种,让人看不起,再让人看这种笑话,真没脸在西庄呆下去了。再说,匪人直指自家,难保没有内应,能不说还是不说为好。
“是呀是呀,生死有命天注定,阎王勾魂不留情。帅他娘也是寿数尽了,咱哪里拦得住阎王爷帐下小鬼呀?尽心发送就是了。对了,村里都传呢,帅他娘发送的排场多少年都没见过了。再说俺文渊兄弟还年轻,一表人才,再娶一房不作难。”“请你来就是为这事儿呀。文渊,去把马桶拎进来。”“二叔,您是要出恭?我帮您……”五嫂起身要搀扶文渊爹。“不是不是,你坐你坐。”
文渊把马桶拎进来。爹在底部摸索着打开一个夹层,摸出十几块银元:“帅他娘就这么撒手了,这是俺家的劫数,怨不得谁。俺想给文渊再娶一房。不过俺就这些家底了,还烦劳他五嫂费心寻摸。”“再寻摸一个像帅他娘那样的,怕是……”“俺不讲长相和贫富,只要壮实没残疾,能生能养就中。”他给了五嫂一块银元,五嫂接过:“俺这就回俺娘家寻摸去。您好好养着!”
五嫂走后,爹回床躺下。娘抱着帅进来:“咱就那点家底了,都花了,日子咋过呀?”“钱是活物,只要会做买卖,不愁。”“可得找个人品好的。人都说后娘心狠,帅娃没了娘,再来个心狠的后娘,帅娃还有活路吗?”“后娘咋样,得看当爹的。只要文渊拿得住,就没啥事。”
文渊送五嫂回来,有点埋怨:“爹,找啥样的,你咋也不跟俺先说一声?”“说不说你都得再娶。不多生小儿,咱家哪会儿能不再当冤种?”文渊郁闷,又有些不甘心:“都怪俺大伯,要是他不走,老贼头敢拿咱当冤种?”“你大伯的事儿,你不清楚。”“你不说,俺咋清楚?”爹瞪了他一眼,文渊不敢吭声了。
左近几十里西庄最穷,共产党活动也最早,文渊大伯就是最早一批党员。1946年刘邓大军转进豫北,地下党趁机组建了四村联合农会,文渊大伯当会长。后来刘邓大军去了大别山,还乡团回来报仇,文渊大伯一家跑东北去了。文渊爹一直耿耿于怀,跟谁都不爱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