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第二天大山领着社员来到地头:“今天种麦。谁都不许偷麦种啊!”大家议论纷纷,除了老贼头,没人偷那玩意儿。
二卒看看老怪物,老怪物直摇头叹息。“大山队长,这块地碱大,该种芥菜疙瘩哩。”
二卒的话令大家一愣。谁都知道二卒说得对,但没人愿意直说出来。
大山恼了:“你个小****卒懂啥?这是公社的计划!”
土生过来:“嚷嚷啥?”
“小****卒不听安排!”
二卒想辩解,被土生拦住:“就你能?棋有棋规,国有国法,社员不听队长安排,就是****!”二卒气恼地扭过头去。“咋,不服气?咱村是没地主,可贫农也能变坏人。”
二卒蔫了。
土生不满大山:“哼,连个小屁孩儿都收拾不住!”
土生走了。社员们虽然同情二卒,但也无奈。
大山拉住记工员新民:“二卒今天记三分。”
“这不合适吧?他是半劳力,干得又不差,咋也得计五分呀!”
“没听见支书刚才咋说的吗?社员不听队长安排,就是****!”
这么大的帽子,新民自然扛不住,但还是不甘心:“工分多少是要大家评的。”
“你同意不?”
“只要大家同意,俺没意见。”
“放心,大家都会同意的。”新民一副不信的表情。“你不是已经同意了吗?大家都会像你这样想的。”新民这才明白,大山用这种办法可以让所有社员都同意。太可怕了!
二卒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明明不对,还逼着你干,能有好?”
“是呀,干活不怕累,就怕瞎指挥。你知道刨一下能打多少粮,越刨越来劲。瞎刨能有劲?”
“啥时候能有块地,由俺做主就好了。”老怪物哈哈大笑。
“三爷,笑啥?俺说得不对?”
“俺笑你名儿起错了!你不该叫二卒,该叫小怪物!哈哈!”
“为啥?”
“知道他们为啥叫俺老怪物不?就因为俺也想有块地自己说了算,他们就说俺是开啥倒车的怪物。你跟俺想的一样,不该叫小怪物吗?哈哈!”
二卒也笑:“他们爱咋叫咋叫吧,俺不管。”
“你真不管别人咋说你?”
“不把地种好,还叫农民?”
“说得好!想学咋种地不?”
“想!”
“可能这辈子都用不上哦。”
“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那俺就把这身本事都传给你,让咱怪物也万岁万万岁!哈哈!”
俩人边干活,边教学。
大山过来,把老怪物拉到一边说着什么。二卒继续刨地。
老怪物嚷起来:“俺不同意!照理说,他评十分都不多,你拿一分都糟践了!”
大山讪笑:“你不同意就不同意呗,扯那么多没用的干啥?反正少数服从多数。”
大山走了。老怪物气恼地把锄头狠狠地刨进地里。
歇晌时队里分麦茬,当燃料。麦子收割后,留下的麦茬高矮不齐。每家一垄。
老贼头站到最高那垄麦茬前:“俺要这垄!”队干部不说话,没人敢跟他争。
大山继续分剩下的麦茬。文渊家分的最矮。
“为啥又是俺家?”
“赶上了。”
“为啥每回都是俺家赶上了?”
大山不耐烦:“你家运气好呗。”
老贼头帮腔:“帅招了兵你咋不说哩?赶上好的得意,赶上孬的呲牙,欠揍!”
大山拦着,老贼头没打成,可众人的沉默令文渊一家更觉羞辱。
二卒和三马几个兄弟把刨出来的麦茬背回家,摊在院子里晾晒。
文渊感叹:“一涉及自身利益,没人肯帮着咱家说话。”
二卒问:“要是别人吃了亏,咱肯帮着人家说话吗?”
“你说谁?”
“老怪物。他农活干得恁好,咋就不得烟儿抽,处处受排挤?”
“哦,他那个情况特殊,咱想帮也帮不了。”
“咋特殊了?”
“他是跟国家对着干,谁帮得了?”
“咱国家不是人民当家做主吗?”
“可他要不算人民呢,咋当家做主?”
“他为啥不算人民?”
文渊烦了:“又瞎拱!这是该你操心的吗?多操心操心柴火吧!这点麦茬够烧几天?”
二卒带着弟弟们拾柴火,每人一大捆。正要回家,大龙二虎堵住去路。
二卒:“你们想干啥?”
大龙:“不干啥,把柴火放下,就没事了。”
“凭啥?”大龙晃晃拳头。
五炮急了:“****娘!”三马拉住想冲上去的五炮:“先礼后兵,先礼后兵。”
二卒还想说什么,大龙打断他:“别废话。数到三,不放下,俺就打。一……”
“你咋恁不说理?!”“二……”
大家都紧张起来,一边准备揍人,一边准备挨揍。
“俺给!”二卒放下柴火。
准备揍人的轻松了,准备挨揍的失望了。二卒突然把柴火砸向大龙,拾起一根棍子:“三马,俺掩护,你们快跑!”
三马撒腿就跑,可跑了两步觉得不对,一回头,只见四象和五炮挥着棍子跟大龙他们打起来了。三马犹豫一下,把自己的柴火藏起来,拎着棍子冲回去,参加战斗。
哥儿四个狼狈地逃到河边,瘫坐一地,每人都挂了彩。
五炮:“****娘,还是干不过他们!”
三马:“他们比咱们壮,正常。”
二卒:“咱比他们弱,就不能硬拼!老四不错,拿飞蝗石把三豹鼻子打破了。”
“俺是瞄他眼睛的。娘的,下回一定让他变独眼龙!”
四象的雄心令三马和五炮拍手称快,却把二卒吓着了,他搡了四象一把:“不许乱来!你打瞎了他,自己有好儿啊?咱爹娘不心疼啊?!”
四象讨饶地笑笑:“俺就说说,哪那么容易练出这么准的功夫。”
“没准头更悬!你想打他腚,却打瞎了他的眼,结果不一样?”
“俺再没准头,也差不了这些吧?”
五炮:“对,你想打他腚蛋儿,最多打到他腚眼儿。”五炮把大伙逗得哈哈大笑。
二卒忧虑:“说是出来打柴火,空手回去,又该挨骂了。”
三马笑:“俺那捆还藏着呢!”
秀秀收晒的被子,二卒他们抬着一捆柴火回来。只有一捆柴,秀秀不高兴:“喝罢早汤就去,现在才回,四个人就打了一捆柴?”
二卒:“娘,那啥,俺们那个……”
秀秀看出儿子们个个带伤:“又跟那些兽打架了?”
“没……”
“还顶嘴!不是那些兽,谁能把你们打成这样?”娘说的有道理,仨人无法反驳。
“赢了,输了?”
三马:“没输!但也不算赢。”
“那算个啥?”
几人一起回答:“平手!”
秀秀一乐:“下回打赢!哎,五炮呢?”
五炮又去石匠家举那副五十斤的石锁,还是差一点。
子马练得不错,初见成效,起码挨揍能力大大提高。
文渊又去队部找土生说理,还带着二卒做证据。贴了满脸纸条的大山记录。
“俺家可是真军属了,老贼头还敢打俺小儿,这回是政治问题了吧?”
“你连个党员都不是,是不是政治问题你说了算?”
“群众也有发言权!”
“老贼头不是群众?”
“他打的可是军属!”
土生恼了:“军属更不该跟群众抢柴火!你们这样搞,是给毛主席的队伍丢脸哩!”
“这么说,俺家吃了亏,还不占理?”
“毛主席不是说了嘛,要团结,不要分裂。军民本来就是鱼水情嘛,还分啥吃亏占便宜呢,是不是?你家是军属,这很光荣!毛主席说了,还要争取更大光荣。”
“俺家啥啥都吃亏,还咋争取?”
“咋争取,你再琢磨琢磨,反正让群众吃亏,肯定不光荣。”
“你是说,俺越吃亏,越光荣?”
“这是你说的,我没这么说。你回去再琢磨琢磨,啊?”
大山窃笑着记录,土生气定神闲,文渊彻底糊涂了,二卒蹙眉沉思。
文渊回家,很是沮丧。秀秀察言观色,小心探问。
“土生咋断的案?”
“****娘,咱都成了军属,咋还是冤种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帅留在家里挣工分呢。”
“俺不同意!俺的小儿都向他大哥学,都进毛主席的队伍,复员回来都吃公家粮,咱家就不是冤种了。你给小儿起名车马炮,不就这意思吗?”
文渊得意:“那是。当初起名,就打算他们将来都去部队呢。”
二卒领着子牛进来。
“子牛来了?俺家帅来信了,你给念念。”
子牛接过帅的信:“爹、娘,我在部队一切都好……”念了个开头不念了,“下面这段是跟二卒说的。”
“说的啥?还不能让俺知道?”
“他说……他说,新兵在班里也受气。”
文渊糊涂了:“啥?他不是兵了吗,咋还受气呢?”
这的确是文渊家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
“帅说的是新兵,成了老兵,可能就好了吧?”
“哦,老兵就可以欺负新兵?”
“他没这样说。”
“还说啥了?”
“他想告诉二卒,哪里都有冤种。要想不当冤种,就得出人头地;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忍耐下去。”
看来,当兵也未准就能改变全家的冤种命运,这种前景令一家人沉默。
文渊:“帅说没说几年能成老兵?”
“没说。我猜,一年吧,每年不都招新兵嘛。”
“猜得对!子牛,麻烦你帮俺给帅回封信,要他在部队上千万忍耐,好好干,真的当将当帅,把他这些弟弟都招进队伍里去。”
秀秀怀疑:“要是部队也有冤种,进不进去,意思不大。”
“头发长,见识短。在部队就当一年冤种;在家得当多少年?在部队,你不愿当冤种还能复员;在家你不愿还能去哪儿?没头儿啊!”
秀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二卒却没啥反应,他在想自己的事儿呢。
三马他们都睡了,二卒借着透进来的月光,在空空的棋盘上挪动自己那枚卒。没有其他子儿,卒往哪儿拱都没意义,前路一片茫然。但二卒知道,卒子只能一步步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