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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十三章
结婚第二天早上,玉镯起来做饭。娘和小花都没出来,二卒知道这是在考玉镯呢,便帮她一起弄。
虽然初到婆家,但玉镯在娘家操持家务多年,两家的生活设施和家务程序大同小异,再加农村普遍贫穷,好适应。生活水平越低,家庭差异越小,高门大院出私房菜,讲究同样的食材做出不同的味道;小门小户的大锅菜,讲究同量的食物填饱更多的嘴,味道上最多你咸我淡。玉镯虽然稍显忙乱,还是十分麻利地做好早饭。
二卒挺满意:“你叫他们喝早汤。”
玉镯不好意思:“你叫!”
爹娘早起来了,文渊坐在铺上吸烟,秀秀拿着针线活,俩人的注意力一直在外边。
从熟悉到陌生、由已知探未知,是动物适应新环境的基本模式。幼兽靠父辈导引熟悉新环境,人类也一样,只是导航手更多、方法更丰富。女人结婚等于进入一个新环境,导航员一般是婆婆。秀秀来张家的第一天早上,急于让她融入的婆婆,亲自带她熟悉家里环境。秀秀本也想亲自带玉镯,可自己有七个小儿,将来可能有七个媳妇,都带不可能,挑着带难免攀比,导致远近亲疏,索性一个不带,一碗水端平。其实,家务活很多都是二卒干的,他带玉镯最合适。
二卒请爹娘喝早汤。文渊稍有不悦:“你媳妇咋不来?该她叫。”
“她对咱家不熟,刚才忙活够呛。”
“规矩就是规矩,不熟更得讲规矩。”
秀秀放下针线活下地:“有口现成的吃就不错了,哪儿那么多讲究。花儿老七老八,喝早汤!”秀秀已经等了一早上,急于看看玉镯的持家水平。
秀秀领着三个孩子出去。二卒也想出去,文渊叫住他:“老二,你们一个个成了亲,早晚得分家。”
二卒不知爹是啥意思,现在分家不可能,连房子都没有呢。
“现在分不了家,先分灶吧。”
“中。”
“你兄弟多,分出去之前,你还得帮着养这个家。”
“爹说咋,就咋。”
灶间,秀秀简单地看了一下,很满意,她本就不是特别细腻的人,只要别过分,她都能过去。她最在意的是玉镯做饭怎么用粮。文渊家的粮一直不够吃,秀秀做饭慢慢形成了野菜和粮食的固定比例,粮搁少了,吃了不顶事,几个小儿没到饭时就闹事,搁多了吃不到头。不可能光吃野菜,只好四下去借。这些年能借的人家都借遍了,自家的偿还能力是个常数,多借一定生事。顾肚子还是顾脸皮,别人家或许不是问题,冤种家却是两难。还好,玉镯对菜粮比例的把握跟秀秀差不多,秀秀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按在娘家的习惯,玉镯会多搁一些粮的,亏了二卒提醒,她顺利地过了第一关。
玉镯给一家人盛饭,弟兄们闹哄哄的。
五炮先吃了一口:“嫂,淡了!”
秀秀给了他一筷子:“就你嘴刁!有现成吃的还嘚吧个啥?”
玉镯不解:“咋回事儿?俺在家做饭,都搁这些盐哪。”
二卒猜测:“你家买盐吃吧?”
“啊。”
二卒笑:“咱队家家晒盐,啥都缺,就不缺盐。”
玉镯笑,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二卒拿过盐罐儿递给五炮:“嫌淡自己加。”
饭罢,玉镯坐在新房的铺上揉太阳穴:“俺家都是妮儿,静;你家……”
二卒纠正:“咱家,咱家都是小儿,闹?”
玉镯笑笑。
“爹说了,先分灶,以后有了房子,再分家。”
“中。”
“爹说了,咱家兄弟多,咱得帮爹娘把他们拉扯大。”
“啥意思?”
“咱俩给队里出工,工分和分的东西,都得拿回家来。”
“俺没意见。”
“真没意见?”
“瞧不起俺?”
“俺怕你受屈。”
“提亲那会儿俺就知道咱家啥情况,真怕受屈,俺就不嫁了。”
二卒没想到玉镯如此大度,再提自家难题,显得居心不良,你娶人家回来是当老婆,还是扛长活?便跟玉镯分享自己的理想。
“嘿嘿。别看咱眼下啥都没有,可俺有好多法儿能把日子过好。等分了宅基地,咱盖了房搬出去,你看俺咋干吧。”
玉镯奇怪:“现在不能干?”
二卒苦笑:“现在都是爹说了算哩,俺想干啥都不中。”
玉镯还想再问啥,外面传来文渊的声音:“日子长着哩,该上工了!”
二卒苦笑,爹可真给力,这么快就证实了自己所言不虚。
玉镯羞笑,第一次有男人跟自己分享他的理想,这感觉蛮奇妙,也很舒服,看来结婚还真是有点意思呢。
也难怪,玉镯爹虽然当队长,但不滥用职权多吃多占,也不狐假虎威欺负社员,只会领着干活,说白了,就是个长工头儿,所以她家一直也挺穷,比二卒家好点不多。玉镯也没读过一天书,天天盼的就是地瓜干馍能吃饱,住的再煊再烂都没意见,别的啥也不想。现在有个男人给她描画了一幅未来的图景,虽然模模糊糊,但总算有个目标了,令她觉得清亮了许多。这幅图景二卒不可能描画得很清晰,也不宜很清晰,要是他告诉她几十年后能住高楼大厦、白馍随便吃到不想吃,还能坐上小轿车,玉镯一定认为他疯了。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他疯了,包括他自己。
白天,玉镯跟着婆婆参加妇女队劳动。到了地里,大家都看她。玉镯不好意思,躲到秀秀身后。“玉镯,别躲了,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秀秀闪开身。
玉镯不躲了,红着脸站在那里让人看。
“这就是俺二卒的媳妇,叫个玉镯。大伙多照应啊!”
“长得邪好!咱西庄多少年没娶过这么俊的媳妇了!”
五嫂得意:“俺帮着寻的能差了!”
“给俺小儿也寻一个呗!”
这包票五嫂可不敢打,但嘴上不能输:“没问题呀,只要你小儿有二卒一半聪明。”
“聪明顶啥呀,上了床,还不抵身子骨壮呢。”如此直白把大家都逗笑了。
“玉镯,昨晚是不是跟二卒下了一宿棋呀?”
玉镯不懂,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五嫂笑:“听下棋的说,小卒就知道拱,往前拱、往两边拱,就是不带往回拱的。”
大家大笑。
玉镯大致猜到她们说的是什么,大羞,又想躲到婆婆身后去。可秀秀也笑弯了腰,把她暴露在一众老娘们的调笑火力之下。
另一块地里,一群光棍汉也围着二卒调笑:“你个小卒昨晚拱了几回?啥滋味?”
二卒红了脸逃之夭夭。光棍汉们兴奋地笑,好像自己过了回性生活。
午间,玉镯给公婆盛好饭,跟二卒回小卧房去吃。
文渊问秀秀,“咋样?”
“挺能干,脸儿不小,咋开玩笑也不恼。”
“嗯。那事儿你多盯着点。”
“啥事儿?”
“还有啥事儿?孙子呗。”
秀秀点点头。中国式婆婆的第一要务就是这个,好像媳妇不生孩子,婆婆很失败似的。
小卧房里,二卒掏出个烧玉米递给玉镯。
“咋来的?偷青?”
“四象他们搞来的。”
“那给他们吃呀,俺喝野菜糊糊就中。”
“他们早吃饱了。”
玉镯吃了起来,很香甜:“咋跟俺家的滋味不一样呢?”
“不会吧?全公社用的一样种子。”
“真不一样!你尝尝!”玉镯掰些给二卒。
“俺这儿的玉米就这味儿呀。你爱吃,俺让四象他们……”二卒差点顺嘴说让四象他们再去偷青,赶紧打住。
“你们女的也偷青吗?”
“老妇女偷。俺不,让人抓住多丢人哪!不光丢俺的人,还丢俺爹的人。”
二卒觉得遇上了知音,不禁想逗逗她:“人家说,偷的好吃哩!”
“是吗?”
“你没尝出来吗?再品品!”
玉镯笑,吃得更香了。
要分灶,就需要土坯。家里没有,只好借。新军家准备盖房,脱了一批土坯,收工后他领着二卒来到村外坯场,指指一摞土坯:“那就是俺家的,挑吧。”
二卒用绳子捆土坯,新军帮他。
“刚结婚就分灶?”
“早晚的事儿,早分早踏实。”
“会砌灶吗?要不要俺帮把手儿?”
“不用。谢啦,新军哥,等俺脱了坯就还你。”
“不用。几块土坯,又不值啥。”
二卒捆好了两摞土坯,用扁担穿上挑起来。
半夜,玉镯醒来,不见二卒人影,外面隐约有火光。玉镯走到窗前,只见二卒在院子里鼓捣新炉灶呢。玉镯拿起他的褂子出去。
二卒在观察灶膛里的火势,玉镯把褂子给他披上。
“灶里有火哩,不冷。”
“前面有火烤着暖,背后光着容易着凉。”
二卒开心地搂了玉镯一下,又急忙松开,四下看看,弄得比偷情还心虚。果然,屋里传来爹的咳嗽声。
“快回屋吧,爹该不高兴了。”二卒起身,随玉镯回屋。
二卒跟玉镯分头睡。玉镯睡不着,新婚生活还需适应;二卒也睡不着,锅灶的奥秘还等他解开。二卒披衣下床。
“干啥去?”
“俺再琢磨琢磨那个灶。”二卒出去。
玉镯有些意外,他咋恁执着?这是她第一次从自己男人身上感到意外。她没想到,这样的意外以后会越来越多。
清晨,玉镯出来,只见二卒还在面对炉灶发呆,昨晚搭的炉灶又拆了。
“昨晚不是搭好了吗?咋又拆了?”
“你家灶是这样的吗?”
“是吧?俺没仔细看过,都是俺爹搭的。”
“你家烧开这一锅水,要多少柴?”
“俺也没数过。这么多?这么多?”玉镯不确信地比划了几下。
二卒沉思。
“琢磨啥呢?搭个灶能烧不就完了嘛。”
“俺想搭个最省柴的灶。”
二卒把灶膛改动了一下,把锅坐到新灶上,一边烧火,一边观察。他身边摆着一堆堆大小不一的柴草,摆了两桶水,还有杆称。
“瞧瞧你,弄得恁乱!”玉镯要收拾。二卒急忙阻止,“别动!每摊柴草分量不一样,混了俺就没数了!”
“这水咋不倒缸里?”
“烧开一锅,得换凉水,再试另一堆儿柴草。”
“你把院子弄得跟猪圈似的,一会儿爹娘起来该说了。”
“先把这锅烧开再说。”
锅里的水开了。
“咋样?”
二卒摇摇头。
“烧了多少柴?”
“二斤吧。”二卒捏起一把柴。玉镯这才明白为啥旁边摆着称。
“这有十斤水吧?”
“差不多。”
“二斤柴烧十斤水,还不中?!”
“一斤柴烧十斤水才好哩。”
玉镯从他手里批出一半柴,难以置信:“就用这点柴?!”
“嗯。”
玉镯伸手摸他额头:“哎呀俺的个娘哎,你没发烧吧?”
二卒把额头往她手上蹭:“俺烧吗?俺烧吗?”
小花出来,看见哥嫂的亲昵动作,羞得叫了一声又回去了。二卒俩人急忙分开。
玉镯看着二卒,忍不住笑了起来。二卒傻乎乎地不知咋回事,玉镯拿出自己的小镜子给他照。原来,二卒的额头被她手上的泥水画了个月牙,像包公似的。
“俺这灶有名字了,就叫月牙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