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解放了,西庄开大会,建立基层政权。
没谁安排,麦场里男女分坐两堆,妇女纳着鞋底闲扯,男人相互敬烟瞎聊。
土生和工作队一起坐在台上,显然他进了基层政权。老贼头鼓动近门儿给他鼓掌,谁不鼓就给一巴掌、踢一脚。同族也分远近门儿,近门儿血缘近、辈分严,更有约束力。纳粮服役等公事归官家,其余民间私事就归近门儿管了。老贼头在族人里没威信,但跟土生是近门儿,便自觉负有支持他的义务。至于土生是否适合当官掌权,老贼头既没能力、更没兴趣考虑。他活这么大,而且自认活得挺滋润,跟“考虑”没半毛钱关系,他靠的是动物本能。
妇女们不关心谁掌权,这种大事男人从不让女人管,一代代传下来,女人自己也就没了兴趣,便议论工作队员哪个长得好。土生媳妇觉得队长长得好,像男人。新民媳妇逗她:“你家土生不像男人?瞧他站台上那架势,多像打鸣的小公鸡儿!”众女笑。土生媳妇也笑:“去你的!秀秀,你觉得队长咋样?像不像戏文里的张飞?”“俺觉得那个好!”秀秀指着一个清秀的队员。“呀,那小模样是挺可人疼的!人都说,女人看谁多,生娃儿就像谁。你也生个恁可人的小儿!”“去你的!”
文渊父子跟谁都不凑堆儿,在旁边看热闹。他们只关心,解放了,还有没有冤种?
基层政权得有落脚的地儿。文渊大伯的老宅占地大,土生觉得最合适。他找文渊爹:“二爷,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先做村公所,等大爷回来再还他。可中?”“俺家武岳还要回来娶亲哩!”“给他留两间。政府说话算数!”政府如此通情达理,文渊爹无话可说,但有问题想问——冤种的事政府管不管?土生一拍胸脯:“管哪!共产党就是替天下冤种出头的!绑你那几个土匪,已经被政府抓住了,过两天就杀头!到时候你去瞧瞧。”“那以后则东家再欺负俺,政府就替俺出头了?”“这……这个文件没规定,得问问县工作队。”
文渊很兴奋:“土生说了,共产党就是替冤种出头的!”秀秀更高兴:“那以后老贼头不敢欺负咱了?!”“土生又说了,共产党是替天下的冤种出头的,替不替咱出头,得问县里工作队。”“天下的冤种里没咱?那咱算哪儿的冤种呢?”“谁知道哩,都是文件上的事儿,俺又不是干部。睡吧。”政府的事儿管不了,自己的事儿不能空。秀秀蹬蹬文渊:“不撒种?”“能种上?”“这些日子恁喜兴,兴许呢。”
第二天,土生带人收拾村部,文渊爹找来:“土生,县里工作队咋说?”“现在忙着建政权,顾不上。这是民间纠纷,大家本着阶级感情处理,别让阶级敌人钻空子。”“那到底替不替俺出头呢?”“八成是不替。哪朝哪代,朝廷都不管这个。”文渊爹想想也是这个理儿。皇上操心天下,哪儿有空闲管你个芝麻绿豆大的冤种。
老贼头扛来“西庄村公所”的牌子,见文渊爹也在,习惯性挑衅:“没收了地主老财的屋,把牌儿一挂,美气!”土生怕文渊爹一不高兴不让基层政权落地了,连忙呵斥:“谁是地主老财?咱村就没一个地主!这可是政策问题,再乱说,工作队工作你!”提到工作队,老贼头真不敢乱说了。文渊爹暗生感激,能镇住老贼头,新政权看上去不孬。
冬去春来,秀秀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这天,看着要发动,文渊把五嫂请来,自己跟土生在院子里对弈。文渊眼看棋盘楚汉斗,耳听坯屋的动静。五嫂:“秀秀,使劲!对,恁有材料,憋住、使劲!好,出来了!出来了!文渊,是个小儿!叫个啥呀?”“卒,卒子的卒。”五嫂拍打婴儿屁股,念叨那套嗑:“二卒二卒快快哭,嗓门越大财越粗!”
土生不解:“你真要生一盘小儿?”“为啥不?有帅有卒,再生车马炮,就全了。”“咋叫个这?马炮相士兵,哪个不比卒好听?”“可俺将死你的是卒。将!”文渊横拱一步卒,土生果然被将死了。“没看见,不算!”“没看见怪谁呀?俺又没拿布盖着。”土生悔棋,文渊不让,俩人扭在一起要摔轱辘。“你可在党,敢打贫农?”“**,咱西庄谁不是贫农?”
意识到同为**丝,俩人都泄了气,相视一笑,继续下棋。但文渊的得意令土生着实不爽:“不就生个小****卒嘛,美得你。生一盘小儿,就你那几亩薄地,养得活吗?走!”“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解放还能饿死人?拱!”
与文渊的得意不同,娘端详着襁褓里的二卒,有些疑惑:“秀秀长得人高马大,小儿咋连帅都不如呢?”被娘一点,文渊也有些疑惑了。爹不太在意这个,只觉得叫卒不好:“名字会妨人。卒能有多大?赶紧改了。”娘不同意:“起了名儿,送子娘娘那里就有了一号,再改会出乱子的。”爹想想也是:“名贱人贵,就叫这吧。”
秀秀可不认为二卒长得小,更不愿意人家拿帅做模板:“俩小鸡雏还不一样呢,人能一样?俺小儿一准有出息,起码不会比帅差!”“他哥俩还争个啥呀。”“是俺要争吗?不是你非说二卒生得比帅小,俺会跟你争?”“你还在月子里呢,俺不跟你吵。”“你啥意思,不在月子里你就跟俺吵?”“俺不是那意思!得,俺还是耪地去吧,真是闲的。”文渊仓皇逃走,秀秀得意一笑:“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谁踩咕你,娘也不答应!”她敞开胸怀,二卒一口叼住娘的****。
刚出月子,秀秀就自己洗衣服。帅在院子里玩蚂蚁,二卒睡在摇篮里。帅跟着蚂蚁来到摇篮边,忽然对二卒来了兴趣,扒着摇篮用草逗弄他,这只大蚂蚁比小蚂蚁好玩。
摇篮摇摇欲倒。
秀秀偶一回头,大惊失色,飞奔过来:“你干啥呢?!”秀秀严厉的语气把帅吓哭了。在厢房杀羊的文渊也冲了出来:“咋的了?咋的了?”“你看不见哪?他差点把二卒摔着!”“这不没摔着嘛。”“摔着就晚了!”“小孩子哪儿有不摔不碰的。”“你!你偏心眼!”“俺咋偏心眼了?”“你就是偏心眼!”二卒本来没事,倒是被母亲吵架的大嗓门吓哭了。
二卒的哭声令秀秀欲狂,爹出来威严地咳嗽两声,她强压住心火抱起二卒进了屋。文渊沮丧长叹,爹骂他没出息,也不知是骂他总跟媳妇吵架,还是骂他不会打老婆,只会吵架。
三年后三马出生了。除了大帅、二卒和三马,秀秀肚子里还怀着四象。
这天,文渊带着孩子们去祖坟迎祖:“老大、二卒、三马,谁都不许打闹说话,更不许打架骂人,要不会得罪祖宗,让人笑话咱家没规矩。听到没?”帅和三马话都没反应,只有二卒“嗯”了一声。
当地年俗,腊月二十九早上去祖坟迎请祖先回家过年,年后再恭送回去。一大早,村民们就一家家前往祖坟。文渊家祖坟跟别人家的隔了一段距离,人在阴间,也分远近亲疏。
西庄的祖坟一开始靠着黄河,风水很好,可惜黄河历年发水,给平了,现在的祖坟只能上溯三、五代而已。
文渊他们刚到祖坟,老贼头一家也来了。他已经生了四个小儿,都以兽为名,大龙、二虎、三豹和四彪,女儿大凤还怀在老婆肚子里。
老贼头带着龙虎走过来,文渊很紧张。老贼头不理他,告诉儿子:“记住,这是咱家仇人。”“大过年的,这是干啥?”老贼头还不理他:“他家人,以后见一回,揍一回。”“老贼头,你就不怕祖宗笑话?!”“俺跟你不一个祖宗,俺祖宗肯定高兴哩。”老贼头给了他一耳光。文渊愣了:“你!你真不怕祖宗笑话呀!”老贼头又给了他一耳光,问俩儿子:“祖宗笑了没?”大龙二虎吓坏了,直摇头。“没听见?再来!”又是一耳光。大龙二虎吓哭了。
老贼头是建西庄的张氏四兄弟的后裔,文渊家虽然也是明朝时搬来的,但跟他们并无血缘关系。文渊家在村里单门独户,没冲突还好,一有冲突,肯定吃亏。光棍本来就想欺负你,没啥说的;旁人虽然不想欺负你,但要他违拗近门儿向着你,那也万万不可能,他不为虎作伥,你就烧高香吧。现在就是,眼看着老贼头殴打文渊,村民们都冷漠地看着,没谁愿意管闲事,除非闹得太不成样子。老贼头妻反倒急忙赶过去。
帅和二卒吓傻了。秀秀急了:“太欺负人了!”她四下寻摸,只有土坷垃,她捡起一块砸到老贼头头上。老贼头晃晃脑袋,没事儿,一步步逼过来。文渊阻拦:“别打她,她怀着孩子呢!”老贼头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正要打秀秀,被妻子拉住:“当家的,使不得!得罪了祖宗,咱家就毁了!”“滚!”妻子仗着祖宗撑腰不肯退让:“你再胡来,俺就死这儿,肚里的小儿也不要了!”老贼头怎么都扒拉不开她,龙虎也搂着娘的腿哭号,老贼头这才收手,但还不肯收嘴:“别看你也姓张,跟俺不是一个种,你是杂种!不管哪朝哪代,冤种就是冤种!想翻身,门儿都没有!”扬长而去。
文渊跪在祖坟前:“都跪下。”秀秀和孩子们也跪下。
“列祖列宗,俺就是做猪做狗,也要把小儿养大,让咱家再不做冤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