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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土生指定的宅基地令文渊差点崩溃。
第一,它在村外。
中原地少人多,村落不得不建得紧凑一些。除了经济上的考量,民居的距离更象征着人际的远近。比较亲近的把房盖到一起,大家走动方便;不受待见的离村索居,比如麻风、神经、被邪魔附体一类“不正常”的人,“正常人”恨不得你消失才好。这块宅基地离村近百米,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户人家被孤立着!文渊知道这些门道,他知道土生也知道这些门道,他不知道的是土生为啥要用这些门道收拾自己。他偷觑了一眼,土生叉着腰,凝重地看着远方,像个运筹帷幄的革命干部似得,似乎在酝酿什么大事。文渊明白,自己不主动,土生是啥也不会说的。
文渊给土生和大山敬烟,又给他们点上:“支书、队长,村里不是还有块地吗?”饭场旁边有块宅基地,一来近年盖房的少,二来当年老贼头他爹在那儿停过尸,谁都不愿要。
“则东在你前头要了。他的小儿也不小了。”土生张嘴就来。
“啊,没听说呀!”
“可能宣布的时候你请假了,不信你问大山。”
为了挣出办年货的钱,前一阵子文渊的确没少“请假”,队里的事不是全知道。他看看二卒,二卒没啥反应。
“没错。你看,这是记录。”大山把记录本伸到文渊面前。文渊不识字,哪里看得出本子上记的都是土生语录,只好装作看明白了,哼哈了几声。
第二,它是个坑!而且是个大坑!
西庄坐落在中原镇西边,东边是东庄。中原镇自古就是华北通往华中的要道,官道穿镇而过,从北京一直通到黄河边上的开封,镇治自古也就成了官商士绅聚居之所。中原无险可守,要居有所安,只能挖壕筑寨。先在东庄就近取土,挖了些坑。镇治容纳不下,后来的富人就在东庄住下,改到西边取土。取来取去,四处挖得大坑连着小坑,逃荒而来的佃户们在坑边结庐而居,这才有了西庄。先人先在比较平坦的坑间盖房,后来在小坑边盖,现在剩下的便都是大坑了。有的坑积水为渊,长了芦苇、生了鱼鸭,比如南大坑;有的积不住水,便成了飞沙扬尘的干坑,比如眼前这个坑。
“这得垫多少土呀?”
土生不理会文渊语气中的不满,把它当做算术题抛了回去:“归你们了,自己算吧。大山,记上。”
文渊急忙抢在大山前面,生怕他一落笔就算定案了:“土生支书,能换换不?”
“没地方了呀。不信你问大山。”
大山频频点头。
“那……那换个小一点的坑中不?”
土生一愣,的确,这里还有些小坑,垫起来容易一些,但土生不想给他换。
大山看出土生的意思,把记录本翻了一页,递到文渊面前:“都有主儿了。你看。”
文渊仔细看。虽然不识字,但他用自己的方法也能看出门道:“这也没个人名呀,是记录吗?”
“咋没有?你识字吗?”
“俺不识字,可俺识数。人名都是三个字的,你这一片一片的,连人名都没有啊!”
大山愣了,他记的土生语录里怎么会有人名。大山恼羞成怒,把烟头扔在文渊脸上。
“你啥意思?说俺造假?!”
文渊当然不敢这样说。
“要不要就是它!而且不能就近取土垫坑!”
“为啥?”
“村里的宅基地将来都在这一片,你们取土会影响其他人。”
“那、那去哪儿取土?”
“南大坑,那边谁都不影响。”
文渊还想争,一直冷眼旁观的二卒拉拉他:“爹,别争了。”
土生笑:“还是二卒懂事。好,这块宅基地就归你们了。大山,你记一下,赶明儿开社员大会宣布宣布,其他人就别惦记了。”
“是!”
“就这坑,会有人惦记?”文渊的语气已经不是疑问,而是逼问了。
土生懒得理文渊,带着大山走了。
二卒看着爹一直被戏弄,很难过。他正想安慰爹,爹先发火了:“为啥不争?!”
“人家存心戏弄咱哩,争有啥用?”
“恁大坑咋办?!”
“垫。”
“谁垫?”
“俺。”
文渊没想到二卒会这样回答,有点发蒙。
随着岁数越来越大、经的事越来越多,二卒渐渐明白爹为什么奴颜婢膝、被人当作冤种了,除了被老贼头欺负,爹自己也有很大责任——他不想出力吃苦受累,却希望坐享其成,为此什么都可以舍弃,面子更不算什么了。可没人的时候爹却总教育自己面子多重要啊!二卒一时想不明白爹为什么人前人后两样,但决心不像爹那样活,虽然他分文没有,但他有一样东西是爹没有的,那就是决心和勇气——为了不让人瞧不起,他不怕吃苦出力受累。
文渊看看咬牙蹙眉的儿子,鸣金收兵:“你能,你真能。中,正好家里也没钱,这坑一时半会垫不起来,趁这空儿你想法儿多挣点盖房钱,别天天给人改啥炉灶了。”
“中。”
二卒带着弟弟们到南大坑取土。
自家有宅基地了!兄弟几个都很兴奋,但对二哥布置的任务有些不解。
“二哥,咱宅基地在村北头,咋来南大坑取土?多绕远啊!”
“北头没恁多土。”
“垫个坑要恁多土?”
“别废话了,干吧。”
二卒挖土装车,弟弟们一起动手。
车装满了,二卒驾辕,三马和五炮帮着推,四象和六士留守。
把土拉到宅基地,三马呆了。村里的孩子经常来这个坑玩,在他们的游戏设定里,它是海洋。那时他们觉得这个坑不够大,难以容纳自己的风帆船桨;现在要垫平它然后盖房,而且由自家来完成,它可是太大了,大得就像老师教的成语“精卫填海”中的大海一样!
三马看看五炮。五炮只要一有空,就比划他的拳脚,对别的都视若无睹,这个大坑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练习纵跃的场地。三马又看看二哥,二哥倒很平静。
“恁大,啥时候能垫平呀?”
“一车车垫,总有垫平的时候。”
三马不解,莫非二哥是精卫托生?
上工的钟声敲响了。二卒把土倒进坑里:“三马,俺得出工了。你俩……”
“你去吧,俺跟五炮再拉几车。”
三马和五炮回到南大坑,四象和六士装车。
“三哥,今天能填完不?”
“今天?今年能填完就不错了!”
“啊?多大个坑呀?”
“比咱家院子大。”
“啊?”
“多深?”
“比你个儿高。就北头最大那个。”
“啊?!”
哥儿四个又拉来一车土,倒进坑里,然后看着大坑发呆。
五炮等得不耐烦:“干不干?干就回去拉土,不干俺找师傅去了。”
三马和四象相互看看,谁都不愿意开口。
歇晌时,文渊叫着双庆一起,琢磨地头的树。
“双庆,你估摸估摸,这棵树能出几根檩?”
“咋,要盖房?”
“唉,小儿成了亲,不得分家呀?”
“也是。俺瞅瞅。”双庆又拿出慢工出细活的架势琢磨起树来。
豫北盖房主要用土坯,每个队都有专门取土脱坯的场地,只要跟队里打个招呼,自己脱坯就可以了。但梁檩用的木料很麻烦,木材由国家专营,要买得有票或批条,再加没钱,农民买不了,生产队便把自己地里的树分给大家。文渊相中了这棵树,如果够用,再向队里申请。
收工了,大家往回走。玉镯在等二卒。
新军笑着推二卒:“快,你媳妇等你拱卒呢!”大家笑着走了,剩下二卒两口子。
农村女性从小就被教育不能接近异性,就算自己丈夫,在公共场合也不能过于亲近,否则被人耻笑。当众等丈夫,别说玉镯不适应,二卒也不适应,便跟她开玩笑。
“等俺干啥?怕俺走丢了?”
“带俺去看看宅基地。”
结婚生子盖房分家,在农村永远是头等大事。白天劳动时,女队就一直在议论文渊家的宅基地。玉镯不了解情况,无法满足别人的好奇,还惹得几个娘们不太高兴。
俩人拐向村北。
“听说是个坑?”
“嗯。”
“那啥时候能垫好啊?”
“快,三马他们在垫呢。”
“兄弟多,就是好!”
“那咱也多生几个?”
玉镯羞笑。
到了宅基地,一个人影也没有,坑里只垫了几车土!玉镯没说啥,二卒气得不轻。
二卒和玉镯回来,三马、四象和六士正在家里玩呢,见到二哥二嫂,有些尴尬。
“车子呢?!”
“五炮帮石匠叔拉料,马上就回。”
“你们拉了几车?!”
“十来车吧。”
“放屁!俺数了,超不过五车!”
二卒上来一通速射,把三马打蒙了。
玉镯暗中拉拉二卒的衣襟,怕他太过分。二卒打开她的手,瞪了她一眼。丈夫眼中的血丝吓到玉镯了,她知道不能再劝,但不知道该不该进屋,僵在那里。
二卒瞪着三个弟弟。三马心虚,扭过头去;四象有些不好意思,耷下眼皮,回避二哥的视线;六士以小卖小,想缓和一下气氛:“二哥,那坑太大了,啥时候能垫平啊?”
“不垫鬼知道!你问鬼去吧!”
六士再小也明白,二哥这是气坏了。大家都僵住了。
正当谁都想不出破僵妙手,五炮拉着空车回来了。三马他们松了口气,正主儿归位,二哥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到自己头上了。
二卒瞪着五炮,眼神里悲哀已然多过愤怒。五炮再愚钝,也感觉到气氛不对,想解释:“二哥,俺师傅……”
二卒过来,夺过车把,转身向外走:“玉镯,你在家做饭,俺去拉土。”
三马冲过去阻拦:“二哥,别垫了!娘的,这摆明了是拿咱当冤种哩!”
若不阻拦,三马就得跟二哥一起去拉土,否则无情无义的名声会跟他一辈子,可他真是被那巨大的工作量吓坏了。
四象加磅:“就是,俺挖一锹土,就像被人抽一下脸哩!”
这回二卒倒没恼,只是站住脚,轻轻地问了句:“你们谁能给俺找块地盖房?”这句话毫无热腾腾的情绪,满是冷冰冰的理智,令兄弟几个的愤懑和怒火一下子熄灭了。
等了片刻,无人回答,二卒压抑着爆了一句:“不能就别废话!人家拿俺当啥是人家的事,俺不管,俺只想有块地盖房!”二卒拉车走了。几个弟弟相互看看,不知所措。
玉镯上前:“天不早了,你们二哥也拉不了几趟。老六,帮二嫂做饭去。”
“哎!”六士正巴不得,马上窜到二嫂身边。玉镯冲三马他们笑笑,带六士进屋去了。
“俺找师傅去!”五炮窜了出去。
“俺挑水去。”四象也走了。
三马自嘲地摇摇头,俺才不要这样苦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