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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北方盖房子，泥瓦工和木匠是技术活，其他都是力工。泥瓦匠给地基放线，地基起来后，负责砌房角，确保四角周正墙体直、泥浆厚度适宜，然后吊上线，由徒弟们砌大墙。四墙起来，上房梁和门窗就是木匠的活儿了。
二卒只能干力工，挖地基、搬建材、挑灰浆。挖地基简单，师傅用白灰画好线，顺着线挖到足够的深度，再把石料砌进去，地面露出一米左右，就是地基。挑灰浆也不难，墙没起来时，用皮桶把灰浆提到师傅身边，墙起来了搭脚手架，挑上去就行了。搬别的建材还好说，只有搬砖是二卒没见过的。在平地，砖是挑过去的，墙起来后，为了便捷，砖是抛上去的，工友在下面抛，二卒在脚手架上接，再码到瓦工身边，要求抛得准、接得稳，否则砖就摔碎了，还容易伤人。二卒虽然在家盖过房，但用的都是土坯，没抛接过，开始不熟练，再加有些紧张，失手摔碎了两块。
五奎跑过来，破口大骂：“你他妈没长眼哪？都这么摔，还吃个**？！******妈的，哪儿来这么个****！”
二卒赶紧认错：“俺不太熟练……”
“不熟练你来干啥？蒙钱哪？******妈的！”
二卒急忙表态：“俺赔。”
“你不赔行吗？！这****摔碎多少砖，你们都给我记清了！少一块，扣你们钱！”
众目睽睽下，二卒差点掉下泪来。他眼里的众人和世界都模糊了，外界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二卒以为自己早已对挨打挨骂有了免疫力，搞不清楚自己为啥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夜里，大家回工棚准备睡觉。
五奎在洗脚，水太烫，他一脚踹翻水盆：“二傻子呀你，知道冷热吗？！”
资历最浅的要给队长打洗脸洗脚水，就像过去徒弟伺候师傅一样，这是规矩。二卒刚来，轮到他。
二卒不解：“你不是让俺打开水吗？”
“开水多少度？一百！都能秃噜你****毛！你就不会兑点凉水呀？！”
二卒从没用热水洗过脚，打水时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俺……俺再去打。”
二卒拾起水盆再去打。
五奎脾气臭，可手艺好，管理也严格，谁搞工程都喜欢找他。在他手下干活，除了要能干，还得能挨骂，谁也说不准他啥时候就火了，张嘴就骂，急了还打。先来的工友都领教过，现在来了替罪羊，大家既同情，也轻松了不少。
第一天总算熬过去了。大家都睡熟了，鼾声此起彼伏，只有二卒睁着眼睛睡不着。
从没这样难受过！不错，以前总被老贼头们羞辱，但一出生就知道老贼头是冤家，早有心理准备，被他再羞辱二卒也能承受。在他的心理预设中，出了西庄，不会有人肆意羞辱他，在山西证明了，来内蒙的火车上也证明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工地也会有老贼头那样的光棍，何况还有舅舅罩着！被五奎辱骂的滋味太难受了，现在想起他骂的那些话，二卒还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就像被人当众撕下脸皮。真想跟他拼了！虽说打不过他，偷袭总能得手吧？……可拼完了呢？活儿肯定没了，脸就能找回来吗？真想回家呀！……可回家哪儿有路费？借的煤和地瓜干咋还？咋跟玉镯交代？天平咋养？老贼头不更得看笑话？……爹说俺脾性臭，俺没有啊！俺跟五奎第一天认识，没得罪过他，摔碎了砖俺赔，还不够吗？爹说俺不服软，俺就没硬过呀！五奎让俺打洗脚水，俺二话没有，为啥他还是跟俺过不去呢？二卒茫然四顾，找不到答案和出路……
第二天早上六点，吃过早饭，五奎带着工友去工地。他看看身后，没见二卒。
“哎，那个****呢？”
“早上就没见着。”
“操，骂两句就跑了？这个****，记他旷工！”
走到工地，五奎一愣——二卒正在整理工具呢。
“****，干啥呢？”
“呵呵，俺觉少，没别的事儿，就来弄弄工具。队长，你看中不？”
五奎看着二卒整理出来的工具，抹子瓦刀托泥板都清清爽爽，连皮桶里硬结的泥浆块都抠出来了，跳板的绳结也加固了一遍，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上午，别人咋干，二卒也咋干，不比谁少。干到半晌午，五奎看看表，已经十点，吹哨：“歇会儿！喝口水、抽颗烟！”
大家就地坐下喝水抽烟。
五奎抽着烟去工地一角拉屎，又是一愣——二卒还在角落里干活。
“****，咋回事？没听见吹哨呀？”
“队长，俺有个毛病，不会吸烟，还烦休息。大家该歇歇，俺干点小活。大家别见怪，好像俺多能。呵呵。”
五奎像看怪物似的看了他一眼。二卒继续干。
收工了，大家撂下工具往回走，二卒留在最后归置工具。五奎有点糊涂，这个****为啥突然变了？难道是被自己骂的？脾气不好的人喜欢骂人，主要是为了发泄情绪，对改变对方的行为其实没用。这一点骂人者也清楚，所以五奎对二卒的变化疑惑不解。五奎干了这么多年工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睡觉前，二卒又给五奎打来洗脚水。五奎把脚放进去，水温正合适，二卒手上还留着试水温的痕迹。
“嗯，这回正合适。你个****没傻透嘛，哈哈！”
虽然称谓还是侮辱性的，五奎居然对自己笑了！二卒也笑笑。
二卒这样做，是昨晚花了半宿琢磨出来的。人格就像擦得锃亮的门玻璃，很难直接看见，当你一头撞上，才会发现它的存在。二卒刚到内蒙就撞上了，撞得头破血流，他的人格特质也显现了出来。冤种遇事大多外归因，埋怨命运不公，别人对自己不好。二卒遇事先看自己有没有问题，有，改进，没有，想办法克服外在的困难。他花了半宿认定，被五奎欺侮并非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就是五奎的问题了。五奎以后还会这样对自己，咋办？策略选择基于自我定位，二卒自认是个小卒，除了往前拱，没有别的路。既然如此，不管五奎怎样，自己一定要干到底，还一定要干好！有了决心，还得有方法。他想来想去，只有笨办法——出工比大家早，收工比大家晚，干得比大家多。要是这样还无法改变五奎对自己的方法，说实话，二卒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五奎的反应，证明他这个选择是对的。
第一关过了，二卒继续埋头苦干。半个月后，五奎不再骂他，还渐渐有了笑脸；二十天后，五奎让他当了小头头，单独带几个人和泥、挖沟。
没有天生的恶人，五奎也不是，他跟二卒无冤无仇，之所以那样对他，一来二卒长得瘦小猥琐，心理不成熟的人习惯以貌取人，五奎更甚；二来二卒是通过关系来的，靠本事吃饭的人最烦这个，五奎认定他是个没本事的吃货，便以辱骂来发泄自己的怒气。
骂人者习惯了的反应模式是对抗，骂完以后期待对方积极或消极的对抗，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改变。二卒带给五奎新的体验，他不对挨骂做反应，反而切实改进。五奎先是吃惊不解，继而没了因不满而起的怒气，骂人的动机自然就弱了，反被二卒感化，有了笑意。二卒也有新的体验，不对辱骂做回应，只把它当动力，推动自己把活儿干到极致，就没人再骂你了。这丰富了他以前的想法，以前他认为，只有干，才能挣到钱，改变自己的经济条件，现在他明白，干，还能改变别人对自己的印象，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冤种改运，只能如此。
表舅说是不管他，其实一直在暗中关注，万一二卒惹出麻烦，影响工程不说，他回家也没脸见秀秀一家。
这天收工后，表舅叫二卒一起吃饭。二卒主动给表舅斟上酒，自己却没倒。
“咋不倒上？”
“俺不喝。”
“从不喝？”
“喝过两回，都出洋相了，呵呵。”
“多喝几回就好了，酒量也是练出来的。在外面闯，会喝酒，总归方便些。”
“俺酒量不中，怕喝酒误事。再说，俺也喝不起。”
二卒如此坦白，表舅也就不勉强了。
“干得不错！”
表舅举杯喝了一口，二卒以水当酒陪着。表舅干了，他又给倒上。
“你的事我都知道。在外闯荡，谁都会吃些苦。我吃的苦就不说了，你吃的苦你自己知道，也不说它了。说说以后的打算吧。”
“舅，俺没啥打算。俺一个冤种，打算啥都没用。”
“总有些想法吧？”
“俺就想把眼前的事干好。”
“眼前啥事？”
“啥事都中。眼前种地，就把地种好，眼前打工，就把工打好。”
“嗯，咱那边的人，就是踏实。干脆，你替五奎当队长吧。”
“啊？不中！”
“咋？他不是很操蛋吗？”
“五奎队长脾气是操蛋，可人不孬，又懂行。”
表舅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舅你别担心，俺能跟他合得来。”
表舅疑惑地看着他，二卒一脸真诚，绝无虚伪。
“真能合得来？”
“真能。他现在对俺挺好。”
表舅彻底放心了，主动跟二卒碰了一下杯：“好！以后俺有工程，你都得来！”
二卒笑了。
房盖完发工资。也是评分，满分一百，大多数人七、八十分，二卒九十二，最高。二卒干活不惜力，跟大家关系也很好，有些活他们不能干，二卒劝他们别直说，换个委婉的说法；表舅来视察，二卒会事先提醒他们。表舅结合二卒平时的表现，给他评到九十四分。扣除饭费，八个月挣了六百二十块，走之前，表舅又多给了二百，总共拿到八百多！
八个月二卒总共花了一块五，八毛钱买了根腰带，帆布的，七毛钱买了条毛巾，最便宜耐用那种，没买一件衣服，回家时二卒的衣服上都是补丁。
挣到钱开心，干成事更开心，二卒坚信，想要改变命运，只有干，想得再好、说得再花哨，不干都不中。二卒带着挣来的钱和对未来的信心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