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晚上,大山把白天发生的事汇报给土生。
“支书,他们仨心还真齐哩,老贼头是彻底栽了!”
土生一笑,没说什么。他对新队委心里挺矛盾,既希望他们干好,社员们能吃饱,自己也有成绩;又怕他们干得太好,他们都不是自己的人马,万一坐大,跟自己有了分歧,那就麻烦了。如果大山争气,自己倒可以让他也当队委,制衡二卒他们,可惜大山太不争气。他鼓励了大山两句,让他回去了。
大山刚走,新军来了。
“支书,老贼头还那么狂,你管不管?”
“啥意思,我不管,你就管?”
“谁想管他个赖子!俺是不想他影响春耕!”
“我知道,保春耕是政治任务,谁敢破坏,就专他的政。”
“那你跟大山说说,老贼头再闹事,就让民兵捆他送公社?”
土生想想:“闹大了不好。这样吧,把他调到其他小队。”
有了土生的保证,新军踏实了,想走。
“别急,拉拉。”
新军不知他要拉什么。
“你们队春耕抓得很紧?”
“没办法,俺都落后了,再不抓紧,今年真吃不上白馍。”
“不过,你们也要注意影响。”
“俺咋了?注意啥影响?”
“你们要影响老怪物,不能被他影响。”
“他咋了?不惹事、不闹事,还净给俺出好主意。”
“他可是十七年的黑典型,公社挂着号哩。”
老怪物当年当劳模,好像跟“三自一包”有啥关系,新军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但心里不得不绷起一根弦。
“组织上一直在考察你哩,这是政治,可不敢出事。”
新军明白,这是土生在敲打自己。政治这顶帽子太大,新军戴不住,它还变化莫测,新军也玩不了,只得郁郁而归。
新军拎了一瓶土烧去场屋,二卒也在,老怪物正夸他们呢。
“今年春耕搞得好,收成一定差不了!”
二卒:“三爷,是你教得好!”
“俺老了,干不了啥了。你们这俩小儿,中!”老怪物起身去灶上爆黑豆,准备跟新军喝酒。
二卒看看新军:“去见支书了?”
“见了。”
“咋样?”
新军有些为难,不知咋说才好。
二卒催逼:“咋样?说呀!”
新军还是不知怎么说。
老怪物一笑:“不就说俺是黑典型嘛,还能有啥新鲜的。”
二卒不解:“你咋会是黑典型?”
“谁知道,反正有点本事的都是,把俺也给划进去了。俺不就会种地嘛,有个屁本事。”
“日!还说不说理了?”二卒生气了。
“这是政治,可别瞎说!”新军生怕二卒说出更重的话。
“政治就能不说理呀?三爷啥毛病没有,地种的恁好,咋会是黑典型呢?”
“又不是俺定的,你跟俺争啥?”
二卒想想也是。可跟谁争呢?土生?也不是他定的。二卒一腔愤懑,却不知冲谁发泄才好。他拿过瓶子,喝了口土烧,呛得咳嗽起来。
老怪物把瓶子拿过去:“不会喝,别糟践,这可都是粮食精。”递给新军,“来,你再干一大口,剩下的给俺留着,你俩就回去吧。以后有啥事,咱底下说。”
新军喝了一口酒:“还是三爷体谅人!”
“不中!咱又不是地下党,为啥要底下说?”二卒眼睛都有点红了。
新军挺意外:“老贼头打你骂你,你都不恼,这咋就恼了呢?”
“咱干的又不是坏事,为啥不能堂堂正正,非要偷偷摸摸?咱是人,不是鼠贼呀!”
新军受到触动,老怪物眼窝湿润了。二卒哇的一声吐了,都是那口酒闹的。
檐下低头的道理,二卒还是懂得的,不许明着向老怪物请教,他就暗中请教,一心要把吃饭问题解决掉。
种完麦,他们又在麦地里套种玉米。以前上级也叫搞套种,但老人怕影响产量,一直不肯。其实套种出苗早,麦一割,玉米苗子就起来了,谁也不碍谁。赶到下大雨的时候正好长棒子,也淹不着。套种比单种差一个月,出苗时温度高,庄稼长得好,再加应时浇地和施用化肥,产量肯定高。以前老怪物也不同意,但为了支持新军二卒,他没吭。看到效果很好,他自叹学习新东西,自己不如年轻人。
到了四月,在盐碱大的地块种了甜菜疙瘩。地种完了,二卒他们又领着社员加强田间管理,按时上肥浇水打药,该做的全都做到。
换了队,老贼头消停了一阵,想先把二虎和三豹的婚事解决了。光棍都短视,喜欢逞一时之勇,得一时之快,很难想象自己的行为在未来的后果。老贼头当了多年光棍,欺负冤种时觉得自己很牛逼,却不知早已臭名远扬,殃及后人。介绍对象时,五婶虽刻意回避,但女方一知道老贼头的背景,无不断然拒绝,咋说都不中。五婶的声誉颇受牵连,气得直骂这是报应。老贼头更气,但看不到自己是罪魁祸首,也找不到别的攻击对象,只好打骂小儿们,父子几个天天打得乌烟瘴气。二虎受不了,跑到姥姥那个村,给人看瓜棚也不肯回。三豹带着四彪跑得更远,跟着一个草台班子云游去了!此地是杂技之乡,文革后期,民间艺人死灰复燃,四处卖艺虽然辛苦,但挣得比下地多,活得更比下地自由。家里就剩大龙两口加个孙子,老贼头心里再闹腾,出去也不得不消停。被人无视的滋味比挨打挨骂还难受,所以除了干活,老贼头就不爱出去了。出去也是泡病假去赶集,找外队的光棍喝喝酒、吹吹牛。
文渊一家变化也挺大,不过走势跟老贼头家正好相反。
帅下地,红莲在东庄学校教书,俩人也有了小儿,日子过得踏实多了。二卒天天忙忙叨叨当他的队副。因为老贼头,三马跟子马走得近了。子马媳妇对他印象不错,模样好、又聪明、会来事,待他腿伤好后,把妹妹介绍给他,两家冤种成了拐弯亲戚。四象蔫有数。三哥有了对象,下一个就轮到他,家里的房肯定先尽着三哥,他需要宅基地。虽然二哥当了队干部,不会再被刁难,可队里的宅基地都在外面,他便打起老怪物的主意。老怪物孤身,但村里有他的老宅,只是他总住在场屋,老宅空着。四象没事就弄俩钱买点土烧请他喝,最后达成协议,四象给老怪物养老,老怪物把宅基地的继承权给四象。剩下那四个还小。五炮总想找机会报仇,却很难遇到老贼头家的人。六士帮着姐姐包了家务。七兵和八車说是上学,却以玩闹为主,以读书为辅。
文渊两口子也挺忙。秀秀要下地,还要帮助儿媳照顾两个孙子。二卒当上队干部后,大环境比以前宽松了,文渊又开始买工分做小买卖。他买来羊,带着三马、四象和五炮做熟肉卖。五炮杀,四象煮,三马卖,文渊抓总,形成了一条龙。五炮杀羊最利索,一刻钟就能把一只羊剔干净。文渊买回羊,先养几天长长膘,割羊草的活就交给六士和七兵了。
这天喝罢晚汤,文渊发现六士他们没打羊草,骂了他们一顿。没分地,家里没饲料,文渊让五炮把羊牵到场院去,把羊拴在生产队的饲养棚里吃口料。
五炮学子马,天天喝罢晚汤就去场院练功,他把羊拴到饲养棚里,就跟碌碌较劲去了。老怪物看见没说啥,只让别的小孩去叫二卒,队干部占队里便宜已成积习,他想看看二卒咋处理。
文渊吸了两支烟,歇够了,估计羊吃饱了,就带着七兵溜达到场院,把羊牵回去。文渊牵着羊往外走,顺手拿了一捆草,不料二卒在门口堵住去路。老怪物跟在后面,文渊有些尴尬。
二卒抓住文渊手里的草捆:“爹,这草是队里的,咱不能拿。”
尴尬的文渊不觉松手,草捆被二卒拿走。
文渊惊觉,一把夺回:“人家都不说啥,就你能?!”
“俺不是当着队长呢嘛。”
“啥队长,副的,轮得着你说?”
“制度是俺订的,俺不说谁说?”
二卒上任后,带着大伙搞了不少制度,出工怎么出、干活怎么干、集体财产如何爱护等等。大家以为又是官样文章,都没往心里去。文渊更没往心里去,谁知二卒较上真了,还是跟自己!
“让开!”
文渊本想以父亲的威严呵斥两句,二卒让开,自己别太丢脸地离开,哪怕事后给队里补点草钱也不是不行。谁知二卒根本没动!文渊犹豫要不要收脚站住,可看到二卒身后的老怪物,一股无明火从心里腾地窜了起来,脑子嗡地一下,一大股热流好像水柱,从头倾泻而下,像河水冲击水车叶子一样冲到腰腹,把本欲收住的脚压了出去,实实地踏在地上,他的上身也实实地撞上二卒。二卒晃了晃,又站住,他本以为爹是说理之人,谁知也像老贼头一样不说理,耍蛮力,一股火从腹部腾地窜起,双手好像不受控制地伸出去,夺下草捆,扔回草垛。这一来一往令文渊勃然大怒,他不管不顾地挥起赶羊的棍子抽在二卒脸上。
“打死你个不孝的东西!”
二卒想夺棍子,五炮和七兵冲上来,拉扯二卒。
五炮:“你个回头卒,又气爹!”
七兵:“爹拿点草咋不中?谁当干部家人不沾光呀?”
“别人爱咋咋,在俺这儿,不中!”
文渊气急:“俺打死你个白眼狼!”
二卒不敢对父亲怎样,对弟弟们就不客气了。他推倒七兵,给了五炮一嘴巴。五炮本来不想打他,毕竟是二哥,一直心怀敬畏,这一嘴巴打得他六亲不认,爱谁谁了,一拳把二卒打了个跟头。五炮本来就比他能打多了,又跟七兵联手,二卒只能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