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秀敏没心思过年。女儿小雅让赵老师抱走了两天，她像度过了二十年，白天晚上睡不着觉。待困大劲了一合眼，眼前出现的便是小雅发烧的情形，被赵老师抱走的场面。
自从妹妹被抱走以后，小军就和妈妈闹气，他整天躺在炕上撅着嘴，不想吃也不想喝。
“小军，别生妈的气了，快起来吧，到外面放几个小鞭儿去。妈妈给你包较子吃，咱们也过年。”
老蔫村长走后，陆秀敏觉得别人家都在忙乎过年，自己虽然没有这份心情，但小军是孩子，不想让他幼小的心灵留下更多的忧伤，便强打精神哄着小军。
“不，我不起来，我不过年。”
“那为什么呢？”
“我想妹妹，我要小雅”。小军说完，再也憋不住心中的委屈，哇地一声又放声大哭起来。
“好小军，好儿子，别哭，别哭，你想妹妹也不能不过年啊？快起来，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吃饱了有了精神，妈妈就领你看妹妹去。”陆秀敏说着弯下腰将脸贴在儿子的脸上，母子俩的泪水融在了一起。
“妈妈，你真领我看妹妹去呀？”小军听了妈妈的话，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来。
“真的，真的，再过两天妈妈就领你去县城看小雅去。”
大年初二，下起了雪。
寒风借机呈威，它呼呼嚎叫着将雪花卷向山间、卷向草地、卷向树林，卷向人们居住的房屋。天气冷上加冷了。
陆秀敏清早起来叫醒小军，娘俩草草吃了早饭，就走上了通往县城的道路。
风雪阻身，走路十分费力。娘俩走出石门峪的时候就已经都累得浑身冒汗了。
陆秀敏将补丁打补丁的头巾从头上取下来围在脖子上，小军也将破棉帽的两只耳朵卷了起来。娘俩头上冒出的热气一下子变成白白的雾，与雪花卷在一起，在空中飘舞。
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歇一会儿走一会儿。
小军走不动了，陆秀敏就背他一阵儿。
娘俩好不容易在天过中午时走到了县城。
按照谭大婶告诉的地址找到了赵老师家。不想迎接陆秀敏娘俩的竟是一把大锁。赵老师家门紧锁，屋内无人。
看到这种情景，小军急得“哇”地一声哭起来。这时，赵老师邻居家的屋门打开了，从屋中走出一位和陆秀敏年纪相仿的女同志。她看看哭着的小军对陆秀敏说：“这位大姐是来找赵老师的吧？看孩子都冻哭了。他们不在家。我和他是一个学校的教师，是同事，来，先到我们家屋里坐会儿。”
陆秀敏不想进去给人家添麻烦，可又想打听到赵老师的去向，就领着小军走进了屋。
这是连着的两间半房，进屋是厨房，里屋是居室。一个和小军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正蹲在炕上，小脸贴着玻璃窗往院中张望。听到屋中门响，知道是妈妈进来了，她扭过头张开小嘴想说什么，一看到陆秀敏和小军又停住了。
“小华，快下来照顾小弟弟。”女老师吩咐小女孩。
“哎。”小女孩痛快地答应一声，跳下炕，穿上鞋，极利落地打开柜子，端出一个装满糖块，花生和瓜子的盘子。
“来，小弟弟吃糖。”小女孩把盘子往小军身前一放，大大方方地说。
自从来到石门峪，小军就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糖果，他真想抓起一把一下子全放到嘴里。但他想起妈妈平时经常告戒的“不许要人家的东西，不许吃人家的东西”的教海，把渗出来的满嘴口水又强行咽了下去。坚决地回答小女孩说：“谢谢姐姐，我不吃。”
“这孩子真懂事。”女老师口中夸赞着小军，走过来抓起一把糖果说：“来，孩子，阿姨给你放到衣服口袋里，自己拿着慢慢吃。”
“小军，快谢谢阿姨。”陆秀敏受女老师的热情感动，赶快提示小军。
“谢谢阿姨。”小军口中说着，冲女老师鞠了一躬。又转过身说了一句“谢谢姐姐。”
“好，好，好，这孩子真叫人喜欢。”女老师乐得合不拢嘴。
两家人的陌生感在这喜融融的气氛中消失了许多。
看到小军将一块糖剥掉包装纸放到嘴里，女老师才摸着小军的小脑袋问陆秀敏：“孩子刚才在外面怎么哭了？”
“唉——。”陆秀敏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想找赵老师，不想他家中无人，我们娘俩大过年的，又是雪天，几十里路白走了，孩子一着急就哭了。”
“找赵老师家有急事儿？”女老师问。
“这——”陆秀敏想说看孩子，又怕说出来受到这位女老师的责备。“天下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尤其是做了母亲的女人，知道自己把亲生骨肉送给别人，该怎么想呢？”陆秀敏正在犹豫，不想小军却一口说了出来：“看妹妹。”
“啊——。”女老师似有所悟，她静静地看了陆秀敏一会儿，眼中涌上了一层泪水，慢声慢语地说：“你是孩子的妈妈？”
陆秀敏点点头。
“那孩子的爸爸呢？”
“早过世了。”陆秀敏说着眼中也溢出了泪水。
“唉——。”女老师同情地叹了口气说：“赵老师腊月二十八那天把孩子抱回来，在家里没有站住脚，就又把孩子送到医院去了。”
听了女老师的话，陆秀敏紧绷着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些。
她客气地和女老师说：“请您指点我一下，到医院去怎么走，我想看看孩子去。”
“听说这几天孩子好多了，你别急，大冷天的走了那么远的路，人也累了，肚子也饿了，我给你们娘俩热口饭吃完再走。”
“不，不，谢谢了，这样打搅您就很过意不去了，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
女老师一再坚持让陆秀敏娘俩吃过饭再去医院，但陆秀敏心急难捱，恨不得一下子看到女儿小雅，小军也急着看妹妹，娘俩就谢绝了女老师的好意从女老师的家中告别出来，按照她指给的通往医院的路，顶着风雪急走。
县城不算大，娘俩走了约有十五分钟就到了县医院。
按照护士告诉的房间，娘俩在小雅住的病房门口停了下来。陆秀敏刚要伸手敲门，听到屋中传出说话声，她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我找妈妈。”这是小雅的声音。
“好闺女，妈妈在这儿，来，妈妈抱抱。”这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你不是妈妈，我不让你抱。”又是小雅的声音。
“好闺女，我是妈妈，我是妈妈，来，妈妈喂你喝口水，这是糖水，可甜呢。”
“不，你不是妈妈，我不喝水。”小雅说完，“哇”地一声大哭。
听到女儿和那位中年女人的对话和哭声。陆秀敏心如刀绞，她敲了敲门，也没待屋内传出同意进入的答复，就和小军推门而入。
“小雅，好孩子，妈妈来了。妈妈和哥哥看你来了。”陆秀敏带着哭腔说着，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小雅的病床前，一下子将小雅抱在怀里。
“妈、妈。”小雅看到了妈妈，破涕为笑，伸出小手拢住妈妈的脖颈，小脸紧紧贴在妈妈的脸上，两只被泪水洗得精明透亮的大眼睛有些紧张地看着赵老师和他的夫人，很怕被他们将自己再从妈妈的怀中夺走。
“你，你想干啥？谁让你进来的？这孩子才抱来几天，我们左哄右哄，刚要顺过架儿来你就来瞎搅乎，你这不成心和我们过不去吗？快把孩子给我，你们从这屋出去！”
赵夫人疾言厉色，冲着陆秀敏使劲发起火来。
“是啊，是啊，这孩子才抱来几天你们就来招惹她，这样我们怎么带？”赵老师虽然说话态度不象他夫人那样蛮横，但话语也在埋怨陆秀敏。
陆秀敏此时血气上涌，满脸通红，她冲着赵夫人愤怒地说：“孩子是我养的，我有权利来看，你们没有理由指责我。”
“你说啥？我告诉你，孩子是你养的不假，可你已经同意抱给我了，那就是我的。你不能想来看就看。今后我要是不同意，你就别想来。快把孩子给我！”赵夫人说完就奔过来从陆秀敏的怀中往外抢小雅。
小雅一边挣扎，一边嚎啕大哭。
小军急了，他憋足劲儿一头向赵夫人的小肚子上撞去。
赵夫人痛得“妈呀”一声怪叫，双手捂住小腹，一屁股坐在病床上哼哼起来。
医生、护士挤满了病房。
陆秀敏此时非常生气，也顾不得多想，就对着小军说：“小平，拿着妹妹的东西，咱们抱小雅回家去！”
“这位同志，孩子不能抱走。”一位医生拦住了陆秀敏。
“这孩子得的是肺炎，这几天输液吃药刚开始退烧，你若把她抱走了会有生命危险的。”
“这……”陆秀敏如遭五雷击顶，一下子怔住了。
“哼，让她抱走吧，让她把孩子抱回她那缺医少药，吃糠咽菜的穷山沟里去吧。”赵夫人停止了呻吟，冷冷地甩了一句。
这尖刻又实际的话语，如几把利刃直插在陆秀敏的心头上。她心中如开水沸腾，不停地翻滚：“赵夫人说的对，我若把小雅抱回石门峪，找谁给孩子看病去？即使能找到医生，自己有支付医药费的经济能力吗？还有，回到家后，只能用糠菜树叶给孩子充饥，这肺炎需要营养啊，我有什么办法能给小雅弄来营养食品呢？”
想到这些，陆秀敏的脑袋开始发胀，脸色泛白，她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黑，身子便无力地躺在了地上。
大夫们七手八脚地抢救和小军小雅的哭喊声，使陆秀敏由昏厥中苏醒过来。她双手支撑着慢慢站起，拉着小军的手颤抖着说：“孩子，为了救活妹妹的命，咱们不把妹妹抱回家了。咱娘俩走吧。”说完，又冲赵夫人鞠了一躬，哭着说：“大嫂，刚才是妹子惹您生气了，还望看在我们都是女人，都是做同一个孩子的妈妈的份上，请您理解我的心情，原谅我吧，拜托您治好小雅的病，把她当亲闺女养着。从今以后、以后我再也不来打搅您了。”说完话，陆秀敏己经泣不成声。
小军将女老师送给他的糖果从衣究里掏出来放在小雅的手中。小雅手小攥不下，有好几块掉在地上，趁小雅弯腰拾糖之机，陆秀敏把心一横，拉起小军紧走几步离开了病房。
雪花漫天翻飞，落在陆秀敏的脸上，钻进她的衣领内，弄得脸和脖子象水洗过一样。冷风吹来，脸和脖颈似乎有刀子在割。但这些陆秀敏全然不顾，她只是迎着风雪，不停地走，似乎要把自己心中的悲苦、郁闷、愁思统统在和风雪的搏斗中发泄出去。
陆秀敏没有想到，这一次在医院离开女儿小雅，竟然使母女一别就是二十多年。当然这是后话。小雅治好病不久，赵老师夫妇便调回了老家安徽。后来陆秀敏虽然想方设法通过组织上和赵老师的同事们打听他们调入的工作单位和家庭地址，但都没有准确的答复。陆秀敏明白，这是赵老师有话不让组织和同事们告诉她。这种作法使陆秀敏先是非常生气，痛恨赵老师夫妇无情无义。但后来她慢慢地想通了，也理解了赵老师夫妇的心情。谁家抱养了孩子都会怕孩子的亲生父母经常来看望和联系，那样孩子长大了不和养父母一条心，养父母耗费在孩子身上的心血不就都付之东流了吗？
酸痛、苦楚，陆秀敏都忍了。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从心中祈祷赵老师夫妇对小雅好一些，使小雅能愉快长大成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