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坐着沉默半晌,万茂盛突然开口恭维道:“明日是何大东家的大喜日子,何大东家就要迎娶一个年轻美貌的千金小姐续弦了,真是运交华盖,令人不得不佩服何大东家的这份福禄!”何金贵叹一声道:“快别提这事了,是瞅中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来续弦的,可麻烦事也着实不少,唉,真让人感到头疼!”
万茂盛听得一怔,看着何金贵故意问道:“怎么,何东家的大喜日子,能有什么麻烦事?”何金贵沉吟片刻,就将魏家非要他在明日迎娶之前亲自登门一趟不可,他却不吃这一套,而魏家一怒之下扬言明日不办喜事的苦衷告诉了万茂盛。万茂盛闻言,口中轻轻“哦”了一声,不露声色地说道:“事情是有些棘手,那何东家打算怎么办呢?”
何金贵挺了挺腰板,掷地有声地说道:“能怎么办,喜事已红红火火地办起来了,我何金贵能任魏家这么耍我?在这块地皮上,我何金贵怕过谁?明日去迎娶,魏家要真做出此等不近人情的事来,我何金贵就是抢也要把新娘子抢回来!”
闻听此言,万茂盛哈哈一笑,从椅上站起来在地上走了两步,回头望向何金贵道:“何大东家,我万茂盛今日登门有两件事。”说着又回来坐下接道,“一是想巴结巴结何大东家,操办喜事银子要是不够,就吭一声过来取,方便着呢;二是想顺便告诉何大东家一声,何大东家明日要迎娶的那位新娘子,那可是我万茂盛至近亲戚的一个表妹,何大东家做起事来可要悠着点啊!”
何金贵闻言先是脸上一惊,接着眼中便露出两道凶光,思忖半晌,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外面说道:“万老板你看看,亲朋好友都来了,上上下下喜洋洋一片,我何金贵骑虎难下呀!不这样做,我何金贵今后在这块地皮上还怎么做人?”万茂盛望去何金贵一眼,不亢不卑,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站起身说道:“既然何大东家决意要那么做,明日能把我至近亲戚抢回来,那我万茂盛得先给何大东家道喜了!”说着一拱手,“何大东家,我万茂盛告辞了!”一脸肃穆,抬腿就往外走。
何金贵见状一惊,赶紧堆出笑脸追上去道:“万老板,怎么能这样!桥归桥,路归路,万老板几时也不登门,今日为老兄的事操心操上门来了,不喝两盅,我何金贵怎么能让你走!”万茂盛脸上露出笑容,回身握了何金贵的手,很客气地说道:“我万茂盛哪能顾得上跟何大东家喝酒,车家七兄弟都还在聚义酒楼死等着我呢,我得赶快去呀!”
何金贵闻听一怔,眼珠子在眼眶中打了几转,张开嘴巴望着万茂盛出门离去,才渐渐回过神来。空寂的客厅里,他满心沮丧,折回身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心中像压了一块石头那样沉重起来,恨声骂道:“该死的万茂盛,我不是听不出来,什么西关车家七兄弟都在聚义酒楼等你呢,你有那么厉害吗?你别吓唬我,我何金贵怕你不是人养的!”一抬脸,就见孙大掌柜轻轻推门走了进来。孙大掌柜进来站在何金贵面前,小声问道:“何大东家,我没大看清楚,刚才出去的不是那个不肯给何大东家面子的万茂盛吗,他怎么还有脸面登何家的门?”何金贵心情极其复杂,心中像有浪头在翻滚一样,但嘴上却说:“哦,是万茂盛,万老板他是为东家提早道喜来了。”
孙大掌柜见何大东家心情极为不好,便不再多问,转身低头出门去了。
黑子、二愣从城里见过万茂盛老板回来去找魏老先生时,屋里正传出一片激烈的争吵声,两人在门外听得一愣,立住了脚步。二愣正要说话,黑子一摆手阻止了他。
“天下哪有你这样的人?女儿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富贵人家将要嫁过去,为从大牢里往出救一个人,你却节外生枝。明日就是大喜日子,非要让何金贵亲自来登门一趟不可,这不,把喜事办砸了吧?那种有钱有势的人家,什么事做不出来,明日何金贵真要叫了一帮打手来抢亲闹出事来,我看你怎么收场?”魏妈满脸不高兴地抱怨道。
魏老先生在太师椅上坐着,两眼瞪着老伴大声道:“我看你的良心是让狗给吃了!全村人都在凑粮凑银设法往出救郑兴,我魏忠作为一村之长要是坐视不理,不辱没煞孝河人家的祖宗?再说,何金贵无论怎么有钱有势,他想娶走我女儿定下这门亲事,他就是我的女婿,明日是大喜日子,为什么今日就不可以亲自登门一趟呢?”魏老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些义愤填膺了。
魏妈就说:“你别吵叫,我知道你是想从何金贵腰包里往出掏三万两银子哩,有那么容易吗?”
魏老先生说:“怎么,上门求亲那阵子,他不是口口声声说何家不缺的就是银子吗?说什么只要答应下这门亲事,就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如今要往出救郑兴事情万分危急,全村人合起来都筹不起三万两银子,用得着他何家了,想朝他借三万两银子,而且会有借有还。他不来也就罢了,反而口出狂言,扬言要叫了打手来抢亲,哼,让他来抢吧!”
魏妈冷笑一声,说:“你别以为打发黑子、二愣去求助万茂盛老板,就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告诉你吧,这种成人之美的事情,凑成不凑破,万茂盛老板也不会为你来撑腰!”魏老先生就问:“你怎么知道万老板不会来为我们魏家撑腰?哼,他那种正直豪爽、行侠仗义之人,一向匡邪扶正,嫉恶如仇,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何金贵欺我们魏家没人,领一帮打手来抢亲!”
听得二老在外屋吵叫在一起,婷婷突然从绣房里甩门走出,满脸愤怒地站在那里说道:“爹,娘,你俩为这门亲事整日吵吵吵、吵吵吵,除了吵,还是吵!我死了,你们就不吵了!”老两口见女儿盛怒的样子,立刻都闭上了嘴。婷婷缓了口气,冲魏妈道,“眼下,兴哥情况危急,为了往出救我兴哥,他何金贵为什么就不可以亲自登门一趟?”魏妈闻听怒道:“事情都让你父女俩弄砸了还说这话?我敢保证,你万叔绝不会去联络西关车家七兄弟来为咱家壮胆撑腰的!”
外面站着的黑子、二愣再也听不下去,便推门进来。不等魏老先生开口问话,黑子便道:“魏叔,我俩进城已见过万老板了。”
“万老板怎么说的?”魏老先生望着黑子急切地问道。
“我俩把情况告诉万老板之后,万老板一口就答应下来,他说这事让魏叔放心,叫我俩回来告诉魏叔不必担心什么,他会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的!”黑子看着魏老先生回话道。
魏老先生闻听,还是放心不下,睁大眼睛望着黑子又问:“那他到底去找西关车家七兄弟来没有?”
黑子一怔,道:“这我们不知道,他只是说让我俩放心回去,别的什么也没说。”
魏老先生嘴里轻“哦”一声,依然满脸忧色。沉默半晌,然后抬脸对黑子、二愣说:“万老板既然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先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黑子悄然望去一边站着的婷婷一眼,正欲跟二愣转身离去,急匆匆进来的王妈对魏老先生的一句话,却让二人吃惊不小,停下了脚步。
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进来的王妈急慌慌对魏老先生说道:“大事不好了,听本根刚才从兵站回来说,来喜和福满也被抓起下在大牢里了,被打得死去活来。杜日虚硬逼他俩招供证实郑兴通匪抢劫军粮这事,这消息在村里一传开,福满娘听到后当即就跌倒晕了过去,亲家快想办法往出救人吧!”
在场的人都听得脸色大变,二愣更为惊骇,眼睛瞪向王妈问道:“什么,把我爹也抓起来了?我奶奶现在醒过来了没有?”王妈回答说,人倒是救过来了,可老人家还是走不了路,浑身的骨头像被人抽走似的在那里软瘫着。
二愣闻听,立刻掉头出门一口气朝家中奔去。
魏老先生却不急不躁,他望了王妈一眼,手里拿着烟袋开始抽烟,半晌才问王妈道:“亲家,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福满和来喜在重刑拷打之下,说昏话了没有?”王妈喘了口气道:“别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听本根说他俩昨晚就被抓了起来,打得死去活来。”
“那本根他为什么不来跟我说一声?”魏老先生望向王妈停下吸烟,突然生气地问道。王妈深叹一口气道:“唉,他哪里能动得了。天快黑时分,不知是什么人,用一辆破车把他拉回来扔在大门外,人事不省,醉得像一摊稀泥。本信、本义兄弟二人刚把他抬回去丢在炕上,我给他嘴里灌进两碗酸菜水醒了一阵,口中才咿咿呀呀说出这个事来,不知哪个没心没肺的,竟把这消息传到了福满娘和来喜媳妇三妮子耳中,一老一小两人都气昏了头,亲家快去看看吧!”
魏老先生闻听,顿时着急起来,他不顾一切,立刻起身叫了黑子和身边的几个人急忙朝村里奔去。外面月黑星稀,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一伙人一阵风似的来到福满家大门外时,却见二愣一头雾水,满脸惊异地突然从门里奔了出来,嘴里喊叫说他家里没人,娘、他奶奶都不知哪儿去了。这让大家伙登时为之一惊,莫非出什么命事了?众人慌忙散开四下去寻找,大半天都未找到,连着走进周围的几户人家也都不见人,一时大家都觉得这事有些蹊跷。魏老先生略一寻思,想到了来喜媳妇三妮子,抬腿就朝村西头来喜小院走去,众人都跟在后头。去时,来喜家里屋门大开,进屋一看,来喜媳妇三妮子也不在,众人对这事更觉奇怪,这些人都往哪儿去了?问走来的一位村人,那村人说,他看见来喜媳妇三妮子跟在福满娘和福满老婆后面,挑着灯笼从中街刚过去不久,往东面去了。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夜半三更,这些人结伙挑灯干什么去了?
打问到这些情况,众人又一阵风似的折身赶紧朝中街那面走去。可刚至中街,却望见东边那座高高耸起用橘红色卷云纹琉璃瓦贴砌的临黄塔塔顶,波光大放,直照天宇,塔下面灯光簇簇,一片一片,众人脸上都为之一惊。临黄塔始建于隋开皇四年(公元584年),为释迦牟尼佛舍利宝塔,圣相奇特,其身法轮常转,佛日增辉,直冲霄汉,常为百姓祈祷还愿大显灵光。但三十余年来,谁都从未领略过像今夜如此大放波光、直通天宇的奇特景象。众人皆觉奇怪,赶紧朝村东头律崇舍利寺院那边走去。近前一看,竟被这里出现的场面一下震惊了:临黄塔下,福满娘、福满家的、来喜媳妇三妮子、郑妈和紫娟、保顺媳妇山花、黑子娘杏花,这些人都在前面闭目合掌默默跪着,跟着跪在后面的是黑压压的一片村人,男女老幼都有。在每一个人面前,几乎都摆放着一只燃烛的灯笼和冒着悠悠香火的小香炉。难怪遍村里都门户空荡,原来这些善良的乡亲是自发地来到临黄塔下,为郑兴、福满和来喜以及运转军粮为国殉身的保顺他们的悲惨命运在祈祷。
魏老先生和赶来的这些人,被此场面震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打头的魏老先生终于忍不住放大嗓门朝大家喊道:“乡亲们,现在临黄塔波光四射,已灵气大显,你们快起来回去吧,上苍会保佑他们的!快起来,快起来回去吧!”
这声音虽然高亢激越,在夜空里回荡,但那些跪地祈祷的人们还是纹丝不动,像没听见似的。魏老先生见此情景,只觉得周身有一股血液在激越地涌动,不由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黑子、二愣和赶来的这些乡亲们,随即也都一个接一个跟着跪了下去……
夜已深了,魏老先生仍然摆不脱许多事情对他的缠绕,空落落的客厅里,他的心情异常沉重,兀自坐在椅上一个劲地闷头抽烟,他在冷静思考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万老板既然满口答应,总不会有误吧?说好要让车家七兄弟在今夜赶来作一番计议,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见他们到来的影子呢?
魏老先生一脸茫然,停下吸烟抬起头来,目光久久地痴望着窗外。
黑子跟二愣突然推门急慌慌地走了进来,黑子问道:“魏叔,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怎么还不见车家七兄弟来呢?”
魏老先生没吭声,只顾自凝眉想事。二愣就说:“魏叔,要不这样吧,我跟黑子再去找万老板去,看到底怎么回事,车家七兄弟到底能不能来?”
“这么晚了还去哪里?着急也没用,是什么就是什么了,你俩回去睡觉吧。”魏老先生无可奈何地这么说。
黑子愁眉不展坐在一张椅上,声音沉闷地说道:“连好古叔和来喜都被抓进去了,眼下情况十分危急,好多事情都搅和在一起了,我俩愁得要命,哪里还睡得着。”
二愣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抬头对魏老先生道:“魏叔,我很担心我爹和来喜,在严刑拷问下扛不住会讲胡话,违心地作郑兴通匪抢劫军粮的口供伪证,干脆我和黑子再到一趟兵站吧!”
魏老先生一脸肃穆,道:“你们去有什么用?那边的情况已经探明,把来喜和你爹也抓起来下在大牢里,那无非是杜日虚要借以敲诈一笔银子玩出的花招而已。眼下最当紧的是,如何尽快借到三万两银子去赎人。你俩快回去睡会儿觉吧,时候不早了,走吧走吧,快回去吧!”
黑子、二愣对望一眼,望了望拿起烟袋开始抽烟的魏老先生,满脸忧色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