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言，紫娟这才一下意识到这事，便急忙出门往厨间去了。她围了灶巾，独自在厨间淘米旺火，切菜，忙来忙去，只两刻多工夫，便将粥饭熬好一碗一碗端来。吃饭时，大家都有说有笑，紫薇却少言寡语，闷闷不乐；郑妈便再未敢提及刚才的事，紫娟却一边吃饭一边不时用眼睛看看紫薇，再看看郑兴。郑兴有些精神不振，除多次询问关心母亲进食多少外，便只顾埋头吃饭，他对紫薇和紫娟的心理变化竟未觉察出来。
吃过晚饭，郑兴将自己从大山里采回的两剂偏方药制出给母亲服下，由于累了一日身体困乏，让紫薇与紫娟陪着服侍母亲，自己便到书房睡去了。
第二天吃饭时，郑兴说自己身体疼痛，有些不适。郑妈说：“那是昨天一路背着娘回来给累坏了，都怪娘这不争气的身子。”郑兴见母亲内疚，忙道：“娘，您别这样自责，儿子理当如此。”话音一落，紫娟就满面春风趋上前来，说兴哥身体哪儿不适？紫娟会给人按摩的。郑兴说，身体是有些不适，但用不着按摩，慢慢就会恢复过来。紫娟说，按摩来得快，紫娟给兴哥按摩吧。说着，就上前将手搭在郑兴后肩开始按摩。紫薇从外面进来，见紫娟在给郑兴按摩，不由一下怔住，三人情态各异，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吃过饭，郑兴便来到书房，他想独自安静一会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正孤芳自赏自己写出面前摆放着的“孝行天下”四字，就见紫薇推门轻步走了进来。对于紫薇的到来，郑兴并不感到意外，打了声招呼说，我已想到你会过来的，因为你已快一年没来书房了。紫薇在床边坐了下来，若有所思道：“兴哥身体是哪儿不适，要不要紫薇帮你去请医先来瞧瞧？”
郑兴轻轻一笑，道：“不打紧的，昨天背着母亲走了一天的路，今日骨头架子疼并不奇怪，休息两天自然会好的，用不着请医先来瞧。”紫薇神色黯然，道：“这种不适感紫薇也有过。我从送往太原离宫途中逃脱的那天夜里，怕人追着就没命地跑，一夜摸黑竟跑出几十里路，躲在山林中浑身骨头疼了几天，待缓歇过劲来，才又接着往出跑。”
见紫薇说着又在黯然神伤，不由抹起泪来，郑兴便转了话题，用手指着桌上写出的字道：“紫薇妹妹，别说那些伤心的事了。前些时日你不在，觉得孤独，闲暇无事，就随便写了几个字，你自幼喜欢书法，看看写得怎样，提个意见吧！”紫薇说自己虽读过几年书，对书法也是半生不熟，便将目光落在桌上放着的那几个字上跟郑兴一起欣赏起来。看着遒劲有力的“孝行天下”四字，紫薇精神振奋，口中称道不已，说兴哥不愧是头名秀才，竟写出这么出色的书法来。郑兴自是谦虚一番，说紫薇是名门闺秀，自己只是从唐老师那儿学了些皮皮毛毛，哪里比得了紫薇。二人相互恭维一阵，便沉寂下来。
没想到沉默片刻之后，紫薇却情不自禁、含情脉脉地看着郑兴突然问道：“兴哥，紫薇来是想问兴哥，紫薇遭遇了这些经历，尼庵做了尼姑回来，兴哥心里还有没有我，爱不爱我？”
郑兴不禁一怔，颇感意外地大声道：“紫薇妹妹，你怎么会说这种话，我怎么能心里没有你、不爱你呢？海枯石烂心不变，我不会忘记我们的过去，不会自食其言，会爱你一生一世的！”
吃饭时，紫娟听郑兴说身体不适，收拾完锅灶和屋里也就过来看他，不料二人的对话竟让过来看他走至门外的紫娟听在了耳里。紫娟听到这话，心中很不是滋味，一股酸楚陡地涌了上来。尽管自己是一厢情愿地爱上一个人，但却很难接受一个女子对自己所深爱的人那样去表达爱意，更接受不了自己所深爱的人对一个女孩子讲这种令人心中酸楚的话。她没去惊动屋里的郑兴与紫薇，忍着心中难以名状的剧痛，伫立门外接着听了起来。
屋里哪会知道外面有人在听，一对情人久未相见，却有说不完的心里话要说。紫薇听得郑兴依然信誓旦旦，禁不住心花怒放，却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卖关子道：“兴哥你别哄人，我不相信，我当尼姑削了发，你一定瞧着我难看了。紫娟长那么漂亮，想必心里早就爱上紫娟了吧？”
“你别冤枉好人，我敢发誓，我说的是心里话；我真的爱你，永远爱你！”郑兴被紫薇的话激得直发急，他极力地分辩着，“我是爱紫娟，但不是因为紫娟长得漂亮，也不是因为我救了紫娟一命。是因为我被征去兵站背运粮草支前，紫娟在家中精心服侍母亲，我很感激她，我俩只是兄妹相处，是兄妹间的爱，是一种纯真的爱。你我自幼青梅竹马，我怎么会去移情别恋呢！”
门外的紫娟越听越气，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热血直往头上涌，心头像有多少只猫爪在抓她那么难受，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让她顿时掉下两串泪来。一气之下，紫娟用手捂了将要哭出声来的嘴，掉头跑走了。
其实，紫薇不过是想寻个机会过来考验一下郑兴。她见郑兴没有异心，的确还在深爱自己，喜不自禁，一时难以抑制浑身涌动的情愫，便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郑兴。时隔久日，两人终于又相拥相抱，顿时沉浸在一片缠缠绵绵、如醉如痴的情感世界里。
紫娟心中燃烧着强烈的妒火，一口气跑过去坐在门外一张小木凳上，她忍不住泪流满面，很是难受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她越想越气，自己算什么角色呢？她忍受不了这种情感纠葛的折磨，就很后悔自己这次出去之后又回到这个家里。她想把自己的一肚子委屈都哭出来，这样也许会好受些，但又怕惊动了屋里的郑妈，便强忍着自己，她独自在外面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揩去泪水回到屋里去睡。这个夜晚，她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睡，整夜都没合几眼。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紫娟一直都萎靡不振，六神无主，不思饮食。郑兴好生奇怪，他问紫娟说你怎么啦，身体不适，还是有谁欺负你了？紫娟说什么也不是，也不说是什么。郑兴一头雾水，如同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在后面的日子里，他隐隐觉得，紫娟与紫薇两人之间，似乎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虽还一阵一阵你姐我妹地相称，但往往因为一些小事，二人会面红耳赤闹得不可开交。这让他竟不明不白地夹在了两个女孩子的情感纠葛之间，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怎么是好。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为她俩之间发生的不愉快大伤脑筋。认真思考过一番后，他才渐渐理清了头绪，觉得紫薇与紫娟两人之间产生纠葛的根源，只怕八成都在自己身上。
2
李世民撺掇其父李渊晋阳举义旗起事后，大举南下，一路攻城略地，直逼关中，仅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就占领了四十多座城池。为笼络人心，夺取天下，每攻下一座城池，义军都要开仓大赈饥民，义军首领登上城楼声势浩大地接见当地老百姓。尤其注重深入摸清哪些人是当地德高望重的官商士绅、文人秀才，以及至忠至孝的仁人志士，并造册登记，及时下发请柬，把这些人都邀请了来，广开言路，虚心听取他们的谏言。
郑兴意外地接到一张义军发来的帖子。这日，他要去参加义军首领李世民在永安县衙亲自主持召开的纳谏会，这让他喜出望外。想了想，还真应了那日山庄窝铺遇着那个货郎的一句话：你这个文人秀才，说不准会被义军首领李世民大将军请了去，美美气气地吃一顿的。拿着帖子，他高兴得合不拢嘴，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觉得自己终于有了近距离一睹义军首领李世民的一次机会，就连全家人也都为他获此殊荣而感到高兴，心里比吃了蜜都甜百倍。紫薇与紫娟两天来从接到帖子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状态，激动得晚上连觉都睡不着。睡不着觉，二人就干脆穿上衣服起来，手持五彩丝带，长舒广袖，一片声响，腾腾腾地在地上跳起舞来，跳《秧歌舞》，跳其时朝野盛行的《踏谣娘》，脸上亮晶晶的，都跳出一身细汗。白天则更加兴奋，容光焕发，如影随形，绕着郑兴寸步不离，高兴得口中不住问这问那。
临行前，郑妈给郑兴换了身整洁、大方的衣袍，紫薇、紫娟都跟在后面，二人前后左右地仔细端详，整了又整，看了又看，看了还想看。紫娟居然乐得叫出声来：“哇，兴哥穿上这件衣袍好漂亮哟！我也要跟兴哥去见义军首领李世民，看看此人到底有多英俊潇洒！”郑兴一笑，回绝紫娟说去不得，女孩子家怎么能随便进到县衙去见义军首领，那是不允许的。紫娟心直口快，便撒了娇说：“义军邀请了兴哥去，别人怎么就去不得？紫薇姐姐也去，到时候要是真不许进，我二人就只图见个世面，在外面闲逛一回也好！”说着，就拉住了郑兴的衣襟。紫薇不善言谈，站在一边虽也附和紫娟说自己也要去的，但她对紫娟表现出的那轻狂劲却看不下去，心中就又不由生出了几许妒意。
紫娟哪里知道紫薇心中起了微妙变化，脸上倒挂着几许得意，问紫薇道：“紫薇姐姐，紫娟说个事你猜猜，你说兴哥这次参加义军首领李世民举行的纳言进谏会，是以什么名义去的？”
紫薇脸上微微露出不高兴来，眼睛不看紫娟，冷声说道：“紫娟，不要隔着门缝瞧人，把人瞧扁了。帖子上明明写着是什么名义，你怎么还考我？我又不蠢不傻，又不是识不得字！”
见紫薇一时竟生出些怒气，紫娟一怔，忙分辩道：“紫薇姐姐，紫娟可不是小瞧姐姐。帖子上的字我是看过了，上面是写着‘孝子郑兴’，可人家是问紫薇姐姐，除此之外，兴哥被请去还有一样什么名分？”
紫薇见紫娟很真诚地向自己作解，便也不再计较，渐消心中妒意，她目光温和地望向紫娟，平静地说道：“我当然猜得出来，除以孝子的名义之外，还有一样就是文人秀才。这条帖子上是没写明，也许紫娟妹妹才来不多时，不晓得兴哥不仅是闻名乡里的大孝子，还是这一带路人皆知的文人秀才呢！”
“呀，紫薇姐姐果然猜得出来，我只当姐姐猜不透呢，还是姐姐比我头脑灵活，知道的事也多。”紫娟惊讶地说着，用新奇的目光望着紫薇，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我倒要考考你的，紫娟妹妹才来数月，怎么就知道兴哥是秀才的？”紫薇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眉毛一扬问。
“不瞒紫薇姐姐说，紫娟以前只知兴哥是个文人，书法漂亮，文章做得好，可不曾想到兴哥还是大业十年的秀才。昨天我到杂货铺里买盐路过中街时，耳里无意间听那里站着的一群人议论的。”紫娟兴奋地说着，脸上却泛起一片红晕。
郑兴对着铜镜在整理仪容，他一面听她俩的对话，一面不时转头看看她俩的表情。他心里明白，二人近来心下相互总生妒意，常常是言和意不和，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他一心想化解二人之间不知不觉产生的微妙隔阂，整过仪容，便转身对二人和颜悦色道：“今日我去参加义军首领李世民亲自举行的纳言进谏会，看得出来，你二人都很高兴，脸上也红红光光的，这当然是件好事。但为兄还是想对你俩说一句，家和万事兴，我只盼望你二人和和美美相处，情同手足，在家好好孝敬老人。这样，才是为兄想看到的，也才算是你二人对得起我。”
紫薇听得深看郑兴一眼，不做声默在那里。紫娟却慨然道：“兴哥放心，我姐妹二人会和睦相处，好好孝敬老人让兴哥高兴。只要兴哥高兴，大家就都高兴。”郑兴脸上露出一片欣慰，但他却下意识地望了紫薇一眼，脸上便又黯淡下来。他明白此时紫薇的心思不知又哪里去了，但当着紫娟的面又不好说什么，略一沉吟，朝外面望了一眼，无奈地说道：“太阳都升那么高了，我要走了，不跟你们这些女孩子家磨嘴皮子了。”然后上前向母亲施礼告别道，“娘，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儿子被义军首领李世民下帖子请去入场谏言的时刻，有紫薇跟紫娟在家照顾娘，儿子要动身了。”
郑妈似乎有些心情沉重，言不由衷地说道：“吾儿放心去吧，娘不用你操心。”
告别母亲，肩上斜背一个包囊，转身正欲迈步往门外去，却又被郑妈一声叫住：“且慢兴儿，娘有话叮咛你。”对于儿子去参加义军举行的纳谏会，两天来，郑妈先是高兴，说吾儿终于有了出头之日。高兴过一阵，后来反复思想，心中一下便生出许多疑问来。郑妈是被糟糕时世惊怕了的人，在她看来，自古以来，还从未听过见过有这么跟老百姓亲近友善的兵家，无缘无故地，儿子突然被他们下帖子请去谏言，莫非是有人设出的什么不良计谋？
郑兴忙反身回来，单腿跪在母亲面前，谦恭地道：“有何叮咛，请娘教诲，儿子这里听着。”郑妈眼睛紧紧盯着郑兴，沉吟半晌，不无担心地说道：“兴儿，依娘看，这义军首领李世民下帖子召去好多人让大家讲话，葫芦里到底装的甚药，谁说得清？吾儿此去，不妨处处多留意些，切不可信口开河，多加妄言，以免惹出是非来。”
郑兴恭谨地道：“娘，您大可不必担心。儿子听人说，义军首领李世民是条铁骨柔情的汉子，战场上威武勇猛，可他见了老百姓却又是一个样。据说，这人关心体贴百姓，从谏如流脍炙人口，话讲得是对是错是好是坏，都没什么让人可担心的。”
不等郑妈发话，紫娟意气风发，便立刻抢过话头附和道：“就是嘛，娘担心什么，既被人家下帖子请去，就该吐真言，讲真话，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兴哥是一介文人，当给旁人做出表率，带头为义军一统天下出谋划策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