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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二月,被严寒封冻了一冬的神州大地,正在乾坤交替、万物并育中不知不觉复苏着。
地处北方的永安县永安堡乍暖还寒,彻骨的朔风在田野间、村街上以及一片沉寂的孝河两岸无情扫荡,却也抵挡不住春之使者的匆匆脚步。乾阳之气的上升,早让这里的土地复苏解冻,树木枝条泛青,就连冰清玉洁的孝河水也已悄然消融,永不倦怠地延续着它几千年的不息奔流。
这是一块极其古老的热土。其历史之悠久,可谓是人更三圣,事历三古。它位于晋中大平原西南端一个开阔地带,东与一马平川的晋中大平原接壤,南四十里与气势雄浑的介之绵山遥相呼应,西北不出百里即可触目横贯南北高大巍峨的吕梁山脉。也许是出于对这块风水宝地的无限眷恋,大抵在人之初的年代,那些崇尚吉祥气脉和礼义仁德的炎黄子孙,便争先择其地而居,在此其乐融融,世代繁衍生息。
村庄坐北向南,东西向街道,由两边一色鳞次栉比的青堂瓦舍自然形成,高高矮矮,井然有序,分前街、后街和中街整齐排列。房前屋后,古槐老柳参天接地,果树枣林随处可见。随着季节的更替,那些被严冬无情地剥光盛装的树木,便会生机焕发,重新披上自己漂亮的绿装,青一片绿一片的,与那整齐排列的青堂瓦舍相映成趣。瓜果飘香时节,如果漫步在村街上,会有阵阵果香飘来,让人嘴馋,令人陶醉。如若站在一处高地向村庄四周望去,便会看到,东有滔滔滚滚的汾河在奔流,西有通往县城路面宽阔笔直的十里官道,南与介之绵山之间却好似一个椭圆形盆地,向北望是连绵起伏紫黛色的高山峻岭,这便恰好形成了风水上所言“四神相应”之格局,而这一切的构成又是那样的自然、协调与和谐。
而真正称得上钟灵毓秀、风水宝地,让这块古老热土平添了几分传奇色彩而熠熠生辉的,却是被古往今来众多文人墨客、阴阳八卦先生赞叹为“龙脉”的孝河。其奇妙绝伦,全在于这条汇集百川、奔腾不息、清澈如玉的河水,其水路流向如同一条勃勃腾跃的青龙,由前向后环绕村庄逆向而流,至西北角然后调头拐东向南而下,直接注入身边的汾河,与汾河一道向前而去再汇入咆哮的黄河,奔腾着流经九州大地,最终归于大海,这正合了古人风水上“采顺逆美”之古象。正由于此,这条被誉为“龙脉”的孝河,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便闻名遐迩,天下皆知。据说,天下有九九八十一条孝河,而此河正是天下所有名之曰孝河的母河,不竭源头。有民间传说,始作八卦之伏羲,敬老尚贤之文王,注重礼仪的孔子,当年都先后驻足此地,对孝河之神奇隽美、脉气之旺盛叹赏不已。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方神奇隽美的热土养育出来的人,自然会民风淳朴,上善若水,广敬博爱,将孝道作为百善之首。他们将坐落在孝河湾的那座孝河庙作为神庙看待,年首岁尾,重大节日,家家户户都要到河庙中去烧香燃烛祭拜。家中设置河神牌位四时供奉,香火不息,虔诚地崇敬他们心中的神灵,保佑他们四季平安,五谷丰登,辈出孝子。在那些淳朴、善良的孝河人家的心目中,最根本的道德规范就是“孝悌”二字,不论是穷是富,当官还是做老百姓,都要对父母孝顺,对兄长敬重。大家认为,能够敬爱自己的父母,就不会厌恶别人的父母;能够敬重自己的兄长,也会敬重别人的兄长。在他们眼里,一点也容不得不孝之子,譬如,“人生五伦孝当先,自古孝为百行原;世上惟有孝字大,孝敬父母必为先。”这几句流传下来劝孝的顺口溜,走到村里去问,就连五六岁小孩也会说得朗朗上口,倒背如流。村中如有爹老子已六七十岁还累死累活去干活,儿子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便会被村人视为大不孝,引起村人的一片非议。
这日午后,中街杂货铺外像往日一样又聚集了不少人,有说有笑,说古论今热闹非凡。这是地处村中心的一条街,街面宽阔,向西直通县城十里官道,行人车马络绎不绝。一年四季,村人总少不了来来往往,要到杂货铺去称盐打醋,买各色调料、香烛纸张等一切家常用品,就连诸如镰刀、耙子、扁担、钎镢之类的农具,这里也应有尽有,一应俱全。铺子房间阔大,贴墙安着一格一格的货架,货架上满摆着各类货物。货架往前一步是半人高的货柜,货柜外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条木杌凳。这无意间,便为村人提供了一个拉闲话的理想场所。铺子主人当然喜欢如此,他说,坐了扯闲话的比没扯闲话的出货多,带来的盈利大。遇风雨天,人们就聚在货铺里谈笑风生找乐子,有人甚至家里吃饱喝足,便从早到晚一门心思来这里全天窝着听人扯闲话开心。外面天气好,闲人就多,铺子里显得拥挤,“闲话场”自然会转移到铺外面阳的墙壁下去。
眼下,这些闲散了一冬正待春回大地的村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坐着,将他们冻得冰凉的双手抄入袖管,或藏入腋下,或瑟缩着置于怀中,姿态各异,尽情地享受着悠闲自若、无拘无束的自由与快活。
“你说咱这孝河,奔腾不息几千年,到底是从何年某月生出来的,却无人知晓,也无人加以考究。”一个身材高大,长得虎头虎脑,名叫张二愣的愣头青,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哟,你也考起古来了?回去问你爹张好古去,他总会给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旁边一个满脸黝黑、身材中等、粗壮结实的年轻后生随口调侃道。
他叫赵黑子,与二愣、郑兴是至好,自幼村塾一块念书一起玩大,由于脾性相投,三人曾叩首相拜,结为把子弟兄。虽拜过把子,可二愣、黑子两人遇到一块,却往往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甚至是相逢便相讥相讽相责相骂,但两人从不结怨记恨,似乎反倒以此为乐。
黑子的话说得大家一阵哄笑,二愣却闭了嘴巴一言不发,任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拿他取笑,有人甚至借此喊二愣是“二好古”,像他爹一样是在探究考古孝河哩。张好古是二愣爹张福满的绰号,此人虽文墨不多,却自幼喜爱读书,粗通些古今文理。他特别喜好文物,善动脑钻研,对一些古老物件常常是爱不释手,总想追根究底弄个明白,有特别喜欢的就一定要买下来。久而久之,人们便给他送了个绰号叫张好古。而他本人,对这个绰号倒也不咋反对,别人见此,见面也就渐渐直呼“好古”其名了。
“我不信,好古叔能说出咱这孝河的由头来?他抓弄文物,爱钻研古旧事情,充其量只是道听途说,锅盖上的苍蝇,听河声哩!谁见过他何时对何物正儿八经做出过考证?”蹲在一边石头上的左善插了这么一杠子。
赵黑子目光望向左善一笑道:“咋就没考证过,那日我在孝河湾那边高坡上一堆乱石中,从一截残碑断碣下面找到一条破席,拎着回来拿去给好古叔看。他左看右看,仔细端详了好半天后,慢条斯理拿捏着说,这张破席极有可能是当年用来招待孔子坐过的,是一件很古老的文物。后来我要用两升小米换给他,他却死活不要,说他不想收藏这件古老文物。”
黑子调侃的这番天话又引来众人一阵哄笑,张二愣这回却不干了。他将眼睛瞪向黑子,牙一咬,照黑子屁股就斜踹过去,厉声骂道:“驴日的黑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事找事,放驴屁又在变着法儿诋毁我老子!”
黑子见脚踹过来,咯咯笑着猛地往旁边一躲,竟将正在石礅上坐着打盹儿的赵泰斗老爷子双手拄着的拐杖一脚碰落在地,老爷子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在一边。赵老爷子张嘴就要骂,见是自家孙子又在恶作剧,狠狠瞪去一眼,随手接了孙儿笑嘻嘻递上的拐杖。他直起腰身挺坐在那里,忽闪着两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胡吹乱侃起来。
“说乱石残碑下那张破席是当年孔大圣人坐过的古老文物,纯属赵黑子捕风捉影,吃饱了撑着编瞎话哩!孝河庙里立着的那座无字碑,确确实实是一件很古老的文物!”一边蹲着的张贤胜,站起来口中振振有词道。
“文物是文物,可这么多年,有谁能说得来,古人为何要立这块无字碑呢?”
众人立刻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有的说建庙立碑那阵,还没出一个大孝子,字没法往上刻;有的说依习俗怕是孝河神庙本就该立这种无字碑的;还有的说,那块无字碑压根儿就跟这孝河神庙风马牛不相及,与这孝河庙是两码事的。嚷来嚷去,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古人为甚要立这块无字碑,谁都侃不到卯眼上,嚷嚷过一阵便渐渐都不吱声了。
“没人说得上来吧?我看,真正说得上来的,还得看赵爷哩,赵爷,你给大伙说说吧!”静默了一阵,见众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贤胜总结了这么一句。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赵泰斗老爷子。这时,只见赵老爷子眯起两眼望向远方,不动声色地说道:“咋就说不上来?孝河湾的那座孝庙,顾名思义,就是孝子庙。古人压根儿就是为孝子修建的,庙里那座无字碑,明明就是为世上孝顺父母老人的孝子贤孙立的嘛……”
“赵爷,既是这样,那上面为甚没有任何文字刻着呢?”不等老爷子把话讲完,就有人这样问赵老爷子。
赵老爷子挺了挺身板,目光依然望向远方,眨巴着两眼,用手捻着花白胡须,满脸肃穆道:“听老人一代一代传下来说,古时候咱这孝河,是因这一带孝子辈出而得名,又流经九州大地,横贯华夏南北,成为天下九九八十一条孝河的源头。你们试想,全天下该有多少孝子贤孙呢?要名垂千古,流芳百世,远非这一块碑文所能容纳,所以才立空碑一座,以昭示后人,让无穷无尽的华夏子孙,世世代代去续写这无字碑。”
赵泰斗老爷子的一席话,让众人听得恍然大悟,人们三三两两小声议论了起来。赵老爷子已年逾九旬,却耳不聋眼不花,身板硬朗,是村中最年长者,从小熟读“五经”,喜爱天文、地理、医类等方面书籍,又深谙世俗之道,在当地德高望重,很受人敬重。赵家在村里属大户,单凭中街那座已修建几百年、敞亮气派的深宅大院和宅院外东面的那座祖宗祠堂,便可显示祖上曾经有过的荣耀与辉煌。赵老爷子有三个儿子,说来也小算子孙满堂了。大儿子赵永昌患病已先他故去,留下一子叫赵金刚,与娘相依为命,艰难度日;黑子是二儿子赵永胜膝下之子;三儿子叫赵永义,十八岁时赵老爷子就给他娶了媳妇,媳妇名叫山花,婚后二十多年都未生养,这便成为赵老爷子的一块心病。这是后话,这里先不说。不管怎样,在村人眼中的赵老爷子,一向是说话掷地有声,一言九鼎,说一不二。
“到底是赵爷知道的事多,说得清那座无字碑的来历!”
“哦,今日总算弄明白是咋回事了。孝河水养育出孝子,孝河因出孝子而得名,孝河庙为孝子而建,无字碑为孝子而立,让全天下世世代代的孝子贤孙去续写!”
“这么说来,古人立一块无字碑在孝河庙中,实在是耐人寻味啊!”
“看来,这孝河水是咱孝河人家祖祖辈辈的荣耀!”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二愣竟听得入了迷,他喜形于色,像个小孩子似的索性蹲在赵老爷子面前,着迷地望着赵老爷子道:“赵爷,听您老人家这么一说,我才弄清了孝河神庙立那块无字碑的真正用意了,可有个问题,孙儿还是弄不明白!”
“是甚问题还弄不明白?”赵老爷子一脸矜持,目光平视前方缓声问道。
二愣眨巴着眼睛想了想,问道:“赵爷,你说这古人有多糊涂,就那么一块空碑石,让全天下世世代代所有孝子贤孙的名字都续写上去,哪里容纳得下?”
黑子朝二愣讥笑了一下,插话道:“二愣,这问题,我说你最好还是保留着,回去向你爹张好古请教去!”
二愣没去理睬黑子,依然表情认真地拿眼睛望着赵老爷子,静候回话。赵老爷子淡然一笑,不动声色道:“那是块立了几千年成精神化了的碑石,你想想,这种神碑能等同于普通的碑吗?它能说小就小说大就大,把全天下世世代代孝子贤孙的名字都刻上去,咋会容纳不下呢?”
二愣闻听想了想,不住点头,一副恍然领悟的样子,说道:“哦,原来是这样。赵爷说得有道理,有道理!赵爷到底有学问,让人佩服!”
赵老爷子一笑说:“你赵爷哪有学问,只是比你多吃了几把盐。”
众人对赵老爷子的解释无不心悦诚服,相互小声议论着。二愣又问道:“赵爷,有个问题,孙儿还想向您老人家请教一下。您说这孔子,世人称孔大圣人哩,可他说的话我却不敢完全相信。他说‘古人三十而立’,我反复想了半天,咋也想不通。哪有人到了三十岁的时候才能直立行走啊?赵爷您说,孔夫子他这话是不是在撒谎?”
众人听得大笑起来,赵老爷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依然不看二愣,脸上洋溢着笑容正视着前方道:“照你这么理解,古人说七十而耳顺,八十随心所欲,就该是人活到七十岁的时候,耳朵就顺了,敢情是原来不顺?活到八十岁的时候,想干甚就干甚?像你赵爷活到九十多岁那就该去杀人放火了?哈哈,你这话不成,赵爷没学问,回答不了你这问题,还是我家黑子说得对,回去找你爹张好古理论去吧!”
此时的二愣脸上一片愕然,感到很没面子,正欲起身离去,见一位老人挑着柴担从前街很吃力地摇晃着走来。老人衣着破旧,略显驼背,步履蹒跚,他在人前停下脚步换肩擦汗。二愣似乎找到了摆脱窘境的台阶,向挑柴老人没话找话地问道:“郑叔,今日你老回来得可早哇,这担柴好,挑柴市上总卖个好价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