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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老听说唐家风云突变要反悔退掉这门亲事,与老伴商量过一番,便决定暂不去瞧阴阳择喜日,先去见过媒妁山花再说。
唐家那日兴师动众,昏天黑地到处寻找失踪的女儿,闹得满城风雨,第二天村里就吵得沸沸扬扬了。郑老已打听清楚,唐家已决意退掉这门亲事,日后将女儿另择门户相许,你郑家还死心眼,火热着张罗择吉日操办喜事做甚?
郑老坐在椅子上呆了一会儿,正要拿烟袋吸烟,忽然看见郑妈神情忧虑,心事重重在那里闷头坐着,一怔问道:“你怎么了,垂头丧气的?”郑妈叹息道:“唉,你说这唐家,这么多年的老亲家老交情,就为兴儿放弃求取功名,竟然说变就变了。既然要退掉这门亲事,为何不打发媒人上门来正经把事摊开来说?”
郑老叹道:“这事村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只是我们一家还蒙在鼓里。听说,紫薇那日无缘无故地就失踪了?”郑妈道:“哪是失踪?听王妈刚才过来说,唐老夫人要退掉这门亲事,把女儿限管在家里好多日不许出门,让紫薇跟兴儿断绝往来后再把彩礼退过来。结果,紫薇趁那日爹娘往城郊神庙求神问佛去,就偷偷跟兴儿上了山。老两口神庙回来不见了女儿,竟以为是失踪了,随即便兴师动众,张罗着满世界去找,直找到深夜才作罢。”
“你说什么?”郑老听得脸上怒色顿起,生气道,“跟兴儿上的山?”郑妈道:“怎么不是,这事要不是根儿他娘过来说,还一直不知道呢!”
听得此事,郑老当下气得直跺脚,将烟袋重重地摔在桌上,恨声道:“这个忤逆子,让他去备考求取功名,他却说什么都不肯,偏要在家孝敬父母。父母没孝敬多少,倒把未过门的媳妇带上山去深夜不归,竟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的事来!”他顿了顿接着说,“明知唐家那面六月里下冰雹,突然冒出这事来,怎么就不跟家里吭一声?这忤逆子,我饶不了他!”
见郑老一时竟怒不可遏,一肚子火气直往儿子身上撒,郑妈倒护起犊子来了,柔声劝道:“你别发这么大火,这事也不能全怪在儿子身上,他也是出于无奈呀!再说,都是那唐老夫人给逼出来!”郑老瞪着郑妈,恨声道:“你别护短了,有德行的人怎么会把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带到山上去深夜不归?郑家出了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你让我在村人面前怎么往起抬头?”
郑妈有些当仁不让,分辩道:“这哪是护短?你也该体谅体谅儿子,唐家突然冒出这事来,他心里好受吗?再说,要不是唐老夫人给逼急了,紫薇也不会跟着兴儿逃到山上去!”郑老肃然道:“出了这事活该!都是他自讨苦吃,倘若不放弃科考,一心一意去求取功名,哪会生出这种事来!”
郑妈听得变了脸色,一急反驳道:“我可不爱听这悬在半空里的话,事情都到这地步了,还说这些没用的话,咱没这命,你郑家祖坟里有这种树吗?再说,当初儿子弃考也是你同意的,怎么还说这话?退一步说,儿子留在父母身边有什么不好?上次你跟德隆兄弟县衙所欠银两,要不是关键时刻儿子挺身而出,为你俩去出头,能讨得回吗?”郑老根本听不进去,依然满脸怒气,冲郑妈发火道:“你别拉瓜扯蔓的,桥归桥,路归路,哪能一好遮百丑?把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偷偷带上山去,深夜不归,就是伤风败俗,有辱郑家的门风!不管怎么说,做出这种玷污郑家门风的事,说什么我也饶不了他!”
“好了好了,你别冲我吼叫了,那是你儿子,想怎么整治整治去!”郑妈见老伴火气正盛,如此执拗,干脆就用这话打发他。
不过话说回来,真正笼罩在郑老心头的极大烦恼和不快,还是与唐家的这门亲事,眼下到底该做何处理,郑老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见老伴不再跟他拌嘴,自己气呼呼地呆坐半晌便也息怒冷静了下来。他松了口气,坐在那里顾自叹道:“这个唐老先生也真是,十多年的至交,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见老伴放下一宗又提起一宗来,调整了一阵情绪的郑妈就又把话头接了过来:“这怎么能怪唐老先生,听本根他娘说,都是唐老夫人打算另攀高门才闹出这事来的。”郑老道:“攀什么高门我管不着,你唐家看不上了我儿子我也不怨你,可明人不做暗事,我倒要去问问,你唐家要退掉这门亲事,为何不去找媒妁上门来说,非要把事情弄到这地步?”
郑妈摆了摆手,劝道:“你别这样莽撞,在这种时候,唐家咱是不能寻上门去了,只能打发媒妁山花去问明情由再说。”
一听此言,郑老立刻反对道:“打发媒妁去问明情由再说?事到如今,你还幻想着什么?我可不怕儿子这辈子打了光棍。再说,山花这几天还滚油浇心呢,哪里还顾得上咱家这事!”
郑妈听得一震,问道:“出什么事了?”郑老回道:“出什么事了?你的耳朵又没给驴粪塞了,村里人都在议论,这几天赵家要把山花一纸休书休掉呢!”郑妈叹一声道:“山花怎么这样命苦?嫁到赵家二十多年很孝顺的,就因未能给赵家传宗接代,就要被一纸休书休掉,那现在她人呢?”郑老说:“人还不是在赵家,还没有被赶出去呢!”郑妈想了想,就要让郑老到赵家去打劝打劝赵老爷子,别做出这种绝事来,顺便问问山花,唐家这门亲事到底怎么了。
郑老有些生气,道:“你怎么这样没心眼,那年因为一垧土地的事跟老爷子打了场官司,老爷子心里还结着仇呢。让我去打劝,这事犹如抱薪救火,哪里去得?”默着想了一阵,就又叹说,“说到山花此时在难中,我倒是该去看看的,顺便说说与唐家这门亲事,到底怎么样了?”
郑妈说:“那你就快去吧!”
赵家大院前院西下厢房里,山花正满脸愁容独坐着想事,这些伤心而痛苦的事,自己又能上哪儿去说,又有谁体谅心疼自己的委屈和苦楚?要被赵老爷子一纸休书休掉,让她实在无颜面对村人,她真想一死了之。可转念又想,这能怪谁,还不是怨自己不争气?嫁到赵家二十多年,竟似一株狂长枝叶的草木,光开花,不结实,一直未能给赵家开怀生育,传宗接代!尽管这么多年为此没少受赵家的冷遇和虐待,但这一切自己都忍受了,只好把泪水往自己肚里流。
十六岁那年,蝗灾肆虐,年景不好,庄稼颗粒无收,一家人吞糠咽菜,为生活所逼父亲竟以一石五斗谷子,狠心将自己的女儿从大山深处打发嫁至赵家。这么多年,她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开始几年,赵家人倒还算满意,说媳妇一石五斗谷子换得值,不仅人样长得好,手脚勤勤快快,而且对公婆也十分孝顺。眼看着自己那么多年都未能给赵家生儿育女,赵家人的心便渐渐凉了。老爷子说,中看不中用,看着好端端一个媳妇,顿顿饭又不少吃,甚事也做得来,怎么就不会生育?无奈,山花只有忍气吞声,以对老人的加倍孝敬和累死累活的辛劳勤快来默默赎罪,博得赵家人的饶恕和同情。老爷子还是生出些恻隐之心,说女人多年不生育,忽然开怀的奇迹世上也不是没有,等那一天吧!她也一直满心希望在某一天能有奇迹出现,可十多年过去了,竟未能如愿以偿,这让赵老爷子大失所望,而由此招来的自然是非打即骂和无端的冷遇。早些年,自己心中的苦楚还能跑到娘家跟爹娘去说,后来爹娘双双下世,纵有天大的苦楚和幽怨,还能上哪儿去说,还有谁心疼你?如今自己已年近不惑,将到不育之年,给赵家生儿育女的奇迹几近绝望,看来在赵家是走到尽头了。
那日,老爷子终于一脸肃然对儿子赵永义当面发话道:“你怎么这样死心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给赵家生养,赵家在你那里就要断香火了,留着还有甚用?”一脸恭顺立在老爷子面前的赵永义苦苦地求情道:“爹,媳妇是不生养,可这些年对公婆还算孝顺呀!这样休了,村人怕不笑骂咱赵家不仁不义?”
“你还要为她求情?”老爷子立刻瞪起眼来,断然道,“没出息的东西,居然不知孰轻孰重,孰得孰失!我再给你说一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年,她虽说孝顺,可也不能为此让她断了赵家的香火,无论怎么孝顺也得休掉!”
山花手中拿着洗好晾干的一件老爷子的长袍正要送去,听得屋里父子二人的对话,几近晕厥倒地。她再也听不下去了,两眼含泪掉头走下几级台阶,跑回下厢房自己屋里,一头扑在炕上小声恸哭起来。
当晚,她跟丈夫赵永义睡下后,赵永义伤感道:“这些年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处,可老爷子要休掉你,我心里有多难受,我哪里想让你走?”山花流着泪说:“我不记恨你,我理解你,也知道你对我好,这事由不得你。我不为难你,我山花不是赖到你赵家不走的人,要休就休吧。我倒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孝道,我山花是尽到了。只要老爷子良心上过得去,休就休吧……”赵永义闻听此言,心里难受之至,抱着山花痛哭了一场。
几天来,山花每想到这事,总是大伤脑筋,有时甚至自言自语地说,你老爷子扪心好好想想,这些年我山花是怎么孝顺你的?老夫人走得早,我如同女儿一样侍奉孝顺你老人家,一日三餐,我把饭菜端到你面前;晚上睡觉,我把炕上扫抹干净铺好被褥,再把尿盆端回来放在合适位置,让你舒舒服服地去睡;记得不,你几次病倒在床,跟死神擦肩而过,我日夜不离厮守在你身边喂水喂饭,端屎端尿,用心服侍,你才从大病中挺了过来。那时,你看着顺眼能生养的大儿媳金刚娘翠翠,二儿媳黑子娘杏花都哪儿去了?还不是我山花没明没黑一人服侍着你!告诉你老爷子,你要休就休吧,只要你做得出来休就休吧。这事我也想开了,都怨自己不会生养,不能给你赵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而眼下唐郑两家的这门亲事,偏偏也叫人心里很是窝火。那唐家要退掉这门亲事,我好歹是媒妁,连屁都不来跟我放一句就想把婚退掉,根本不把我这个媒妁放在眼里!听说,郑家已在张罗着要办喜事,郑妈没日没夜地纺线,织布,缝衣服,絮被褥,打算在麦收后就操办,现在就差吉日未定。我不知道,郑家为什么还这样死心眼?也不来个人坐下说这事,我看说不定还全被蒙在鼓里呢!
想到这里,山花便欲往郑家走一趟去,把唐家的情况抖给郑家。她对着铜镜粗粗地梳理了一番,刚要转身抬腿出门,郑老就一脚踏进门来。
见郑老进得门来,山花忙招呼道:“郑叔来了?快坐下,我刚要起身往郑叔家去,真是找人不如等人。”
郑老神情肃穆,叹口气道:“你郑叔早该来看看你了!听说老爷子要把你休了,有这回事吗?”山花心头一阵难受,沉沉地点了点头。她将那日屋里赵家父子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老。郑老听得悲伤起来,眼睛湿湿地道:“老侄女,郑叔说句不该说的话,老爷子十多年前就有此心思了,以前只是提提就过去了,想不到这回真做出绝事来了!要不是那年跟老爷子打了场官司,他心里一直都记恨着我,我倒要去当面问问他的,媳妇十几岁就进门了,那么伺候孝敬你,做出这样的绝事来于心何忍?”见郑老说得动情,山花忙劝道:“郑叔,你老不必为这事悲伤,我现在也想开了,与其那样窝窝囊囊活在赵家,倒不如被休掉,他要休就休吧。话说回来,这事不能全怪在老爷子身上,都怨自己不争气,这么多年,没有为赵家传宗接代。”
听山花这么说,郑老深深叹出一口气。
二人坐着沉默过一阵,山花突然转了话题缓声道:“谁也没料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唐家把事情也给做绝了!”郑老接言道:“你是媒人,今日你郑叔来也想顺便打问一下,那唐家反悔要退掉这门亲事,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山花苦笑了一下,道:“我哪里知道?唐家人连屁也没来跟我这媒人放过一句,要不是那日紫薇趁爹娘不在跟郑兴偷偷上了山,闹得满城风雨事情抖搂出来,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呢。”接着,山花就将那夜她进到唐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老。末了,山花叹道:“唉,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一向知文懂理的唐家老夫人会做出这种事来。”
郑老听得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傲然道:“事情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就拉倒吧!这媳妇,我们郑家不娶了!”
“郑叔你急啥?”见郑老犟劲上来,山花连忙劝道,“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郑兴与紫薇两人那么好,总不能说拉倒就拉倒吧?那样对他俩也是一种不公。再说,你们两家人十多年来一直相处很好,从未有过什么恩怨,要我说,这事还是等等再看吧!”
郑老稳了稳情绪,叹道:“唉,这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来,郑兴可是唐老先生从小看定的女婿,想不到郑兴一弃考,他就做出这种事来。”山花道:“郑叔这话可就冤枉好人了,唐老先生可是没那意思,只是唐老夫人自己在瞎折腾,为这事还求神拜佛呢,听说老夫人在神庙求神拜佛回来,人就疯了!”
“疯了?我可没听说!”郑老轻叹一口气,低头寻思半晌道,“山花,这样吧,你为这事去唐家走走,看他唐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山花思忖半晌说:“郑叔,不是我山花推托,这事我已想过,唐家人要不来找我,在这种时候,这唐家的门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登的。何况,那晚我已把话向唐妈挑明了。”
闻听此言,郑老沉思过一阵道:“山花,你是媒妁,事到如今,我们郑家到底该怎么办?”
山花想了想,说:“要我看,郑叔,这事咱先坐视不理。他唐家既然要退婚,自然会寻上门来的,让不推的磨子自转吧!”
郑老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是,一屁股坐得稳稳的,让不推的磨子自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