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被魏老先生骂得屁滚尿流不吱声了，谁也不理谁，脸上表情像凝固了一般怒在一边。在场的其他人见魏老先生发了怒，谁也不敢随便放凉腔耍笑都静静坐着，只是不时扫一眼月月和金莲两人的神情。过了片刻，魏老先生见事态平息下来，心里松了一下，便把自己脸上所有的不愉快都赶走，就又朗声笑道：“哈哈，你俩都是直肠直肚的快嘴人，说过吵过当下就没事了！哈哈哈！”
月月见魏老先生说着开怀一笑，真的当下就憋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说：“我月月真的是没心没肺的人，要不对了说不准当下就打一架，可就是不爱记仇，说过吵过就没事了！”
金莲听得倒是没笑，但脸上却也舒展展的，语气平和地说：“咱俩都一样，都是没毒气的人，嘴上要强，心眼可都不赖！”
月月见金莲的话里对自己也有了包涵的意思，心里的疙瘩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用温和的目光望了金莲一眼，然后转了话题，看着魏老先生道：“魏叔，咱说个正经事吧，村里的风水真的是坏了。风水坏成这样，你是一村之长，快去请个阴阳风水先生来，好好镇镇村里的邪气！至于请阴阳先生的花销，俺公爹说他愿意出两斗小米！”
坐着正在抽烟的魏老先生抬脸看一眼月月，笑着调侃道；“请活神仙来，怕也治不了你家左善那犯糊涂的病！”
平时很少开玩笑的魏老先生一句玩笑话，顿时说得大家哄笑起来，月月听得脸上表情又像哭又像笑，一副无奈的样子，但终归还是跟着大家很艰涩地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快腿来喜却一阵风似的匆匆跑了进来，站在魏老先生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魏叔，你让我为郑老丧事请的阴阳二择先生请回来了，在那边等着哩，你老快过去看是怎样？”
魏老先生郑重地看了来喜一眼没吭声，随即站起身来，对一边坐着的福满、福堂和贤胜几个将筹办郑老出殡的事略做交待，叮咛他们尽快去各行其是，便随手拿起放在一边的烟袋佝偻着腰身出门往郑家去了。行至王家院外时，却被正好急匆匆从院门出来的王妈说有要事一把拉着来到了王家。王妈自德隆老汉走后就一蹶不振，整日以泪洗面，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老伴为什么会丢下她和三个儿子撒手人寰。加之大儿子本根昏了头似的惹出好多是非，被村人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视为大逆不道之不孝子，一根绳捆绑了关进寒窑七天七夜，这在孝道之乡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啊！跟不少人心中的疑虑相仿，王妈满心悲痛，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这些纷至沓来的祸水，一定是村里的风水坏了，有邪魔在作祟，几天来她一直想找魏忠去说此事，好让他快去请阴阳风水先生来辟邪驱魔，而大前天古槐上惊现的那群乌鸦，更让她对自己所想确信无疑。
王妈将亲家魏忠拉回家中，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失去老伴的孤独、大儿子本根不孝顺日子过得艰辛等一肚子苦水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在魏忠安慰下她渐渐止了哭。王妈望着魏老先生，苦着脸说：“村里风水坏了，有了邪魔，你是一村之长，总不能看着凶事一桩一桩地再这样下去吧？”
魏老先生不急于回答王妈提出的尖锐问题，他蹲门槛上一面想心事一面抽烟，过了一会儿才神情凝重地慢慢说道；“我也想过这事，村里凶事是一桩接一桩越来越厉害，令人忧虑不堪，但我想不一定是什么坏了风水邪魔在作祟。”
王妈看定魏老先生，有些失望地说：“村里不少人都这么说，你怎么还不相信？”
魏老先生停下抽烟，抬脸望着前方说：“我持办村事多年，不是不明白其中玄妙，好些祸事都是人为的，哪是什么坏了风水邪魔在作祟？”
听魏老先生如此说，王妈迟疑半晌，还是态度坚决地道：“那一桩一桩的祸事，都是因为坏了风水有邪魔作祟才导致的，不能不信。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你身为一村之长，这么可怕的事，总不能看着不管再这样下去了吧？”
对王妈提说的事，魏老先生未置可否，依然在那里坐着一口一口接着抽烟。抽过半晌后，他转了话题，问说怎么不见本根、本信？王妈就说，本信自那日被恶狗咬伤，伤势总不见好转，到药铺换药去了。大儿子本根自从被赵老爷子纠集一伙人关进寒窑整治了一回，便足不出户，无所事事，整日萎靡不振在家昏头大睡，昨晚睡下，才刚起了床茅厕去了。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轰隆”一声巨响，像是墙壁坍塌的声音。随即，一个半大小子就颠颠地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说道：“王奶奶，快出去看吧，你家的茅厕土墙坍塌了，把本根大哥给压在下面了！”
王家茅厕安在院外靠墙壁西侧，大半人高的土围墙，是二十年前德隆老汉从野外取土回来，用谷草两面拴着一根根圆木打筑起来的。久经风吹日晒雨淋，多年失修，现已残破不堪，摇摇欲垮。今年开春时，德隆老汉曾看着这堵朝不保夕的土墙叹说，等天气大转暖了，要放倒重修，可还未来得及实施，他却匆匆走了。
两人一听急忙跑了出去，果见那四面围着的土墙东西两翼已整个坍塌，人在下面压着，外面只露着一只脚踝。情急之下，众人赶紧刨开土把人拽了出来。本根虽未伤着筋骨，却也折腾得够呛，人已是灰头土脸面色惨然，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扶着站起来人还能走动，把浑身上下的灰土打掉，问没事吧？王本根用手揉揉落进些尘土的眼睛，满脸惧色道：“差些就进了鬼门关，他娘的，真不走运！”
众人见人大体上安然无恙，这时才发现茅坑已被坍塌的土给堵了，便赶紧拿工具来，正欲开挖，却被王妈上前阻拦了下来。问怎么不让挖？王妈一脸悲苦说：“人都砸进去了，白虎居位，千万不能乱动，得先找阴阳风水先生来看一下这会儿子空不空，择个黄道吉日再挖吧！”有人就说，早就瞧着这土墙腰里残破剥落得很厉害快倒了，哪是什么白虎居位，挖吧王婶，没事的。众人好说歹说，王妈还是死活拦着不让动。
这时，为郑老丧事请来的阴阳先生正好背着罗盘布袋过来，王妈一眼看见便赶紧上去求说，要那阴阳看看这堆土空不空，动得不动得。阴阳风水先生长着酒糟鼻，脸色发红，眼睛不大，却在不停地眨动，说：“你想看这堆土的风水？”王妈说：“就是要先生看看的，早不垮塌，晚不垮塌，刚才我儿子蹲在里面如厕，一下就垮下来了，幸好没出了大事。先生你看，这堆土现时动得动不得，要不要择个黄道吉日再挖？”
阴阳先生一本正经，不做声看了半晌坍塌的土堆，又扫了一眼坐在一边石头上灰头土脸的王本根，然后走到八步远的地界站定，掏出罗盘来摆弄着琢磨过一阵回来，眨巴一对小眼睛神秘地道：“现在是有些不空的迹象，有香没有？给烧炷香吧，插在土堆上，等过一个时辰再挖就全没事了！”
王妈忙说有香，这就拿来供吧。然后重重呼出一口气来，看着众人释然道：“看看看，我说挖不得就是挖不得，要不是遇着阴阳先生正好过来，差些又闯下祸事！”
随即，王妈便调头回去取了香火出来，点燃了插在土堆上，烧了三张黄表纸，跪下磕了三个头才起来。众人一旁站着只是看，不多说什么。当地有个习俗，看风水不管大事小事，只要阴阳风水先生来了或多或少瞧瞧，哪怕只开口说了句话就不空走，换句话说，就是不白来。这位酒糟鼻的阴阳风水先生给王妈草草瞧过风水，将他吃汤水的那面罗盘小心装进背着的布袋里去，然后就站在一边盯着供奉了一番起来的王妈看。王妈立刻会意，急匆匆回到家中取出些铜板来，千恩万谢地给了这位阴阳风水先生。阴阳风水先生从王妈手中接了铜板，背着罗盘布袋折身去了。
魏老先生抵不住村里一伙子婆姨缠着要给村里瞧风水的压力，便决定也要给村里去瞧瞧风水，领着阴阳风水先生从郑家出来时，又有三个村妇来找他，同样是说村里有了邪气的事。魏老先生说，你们别找了，我这不是正领着阴阳风水先生去看？都回去吧！三个村妇听魏老先生这么说，瞟了后面跟着的阴阳风水先生一眼才离去。
要驱邪避凶，召唤平安，这风水怎么看，魏老先生心里还真没底。他领着阴阳风水先生来到村外，那阴阳风水先生选了一处高地站上去，举目四望过一阵后，惊叹不已道：“这河孝水真好，是出孝子的地方！你看这河水，从村前倒流着绕到村后西北角，又调头拐过来向东南而去；村庄四周河川、大道、盆地、高山都有，真是四神相应好格局，村庄风水正好在龙脉上，不差不差！”魏老先生皱起双眉就问：“那风水既然生得这么好，为何近来村里会接二连三地出凶事呢？”
这位阴阳风水先生见魏老先生提出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来，觉得非动真格的不可了，便不动声色地从布袋中取出罗盘拿文作武摆弄了起来。大半晌后，还是郑重地说道：“这风水没有什么不好，无可挑剔，根本看不出这风水会跟凶事有关。反倒觉得这风水让人越看越好，真可谓是‘雷火光明富贵昌，龙门辈有孝子出！”说着就又举目四望起来。
魏老先生听得紧绷的心一下就放开，高兴地道：“这就好！这就好！那咱到别处再去走走！”
从村外回来，见瞧了一气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魏老先生坐着想了想，便又起身领着阴阳风水先生出来朝村前戏楼子旁那棵千年古槐走去，这时却见一群乌鸦正好又从空中飞来呼地落在了树冠上。阴阳风水先生看着不由停下脚步，魏老先生见他凝眉深思，神色迥异，问道：“先生看出什么来了？”
那阴阳风水先生却不急于回答，而是将目光缓缓移到面前向西的一条大道，仔细查看过半晌，抬手戳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酒糟鼻，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条朝西直通县衙的大道，与南北这条村路相接，正好形成一个丁字路，丁字路在风水上是犯忌的，也叫‘路冲’，属凶象。”
“路冲？”魏老先生听得一下愣在那里，疑惑不解地问道。
“对，是犯了‘路冲’。这种丁字路属凶象，暗藏有杀机，极易造成阴阳失衡，两气不和，乃至祸及黎庶。这种情况，居住在这里的人会突然生怪病，突发怪事，经常受到困扰，或遇到许多麻烦事。特别是直线道路对面的方位，逢到不利的流年，灾祸立即就会降临。这其中道理很简单，丁字直道上笔直吹来的风，是阴风、邪风的一种，因为风最忌直、忌急、忌射，若为此风所吹袭，一切生灵的成长和生存，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和威胁。”那阴阳风水先生神色凝重，徐徐说道。
魏老先生听酒糟鼻阴阳先生真还讲出了一番道理，不得不服了。抬起宽大的衣袖擦掉脑门上冒出的几粒汗珠，惶急地问道：“哪……先生这……这还有治没治？”
阴阳风水先生很能沉得住气，不急不慢将罗盘小心收起装进布袋，又习惯性地抬手戳了一下自己的酒糟鼻，举目从容地察看着周围的情形，说：“想镇住这不祥的路冲杀形风水倒也不难，只需写道砂符，往关键处安些镇物，再往那边古戏楼子岔口竖一座‘泰山石敢当’的碑石，阴阳乾坤就会渐转平衡，否极泰来。”
魏老先生听得不住点头，便很当了一回事。他详细问清要安置镇物所需器物，打一尊什么样的碑石，什么时候安置。风水先生一一告诉了他。随即，魏老先生便打发人很快进城把那些祭奠的杂七杂八置办了来。当晚，魏老先生准备了一桌酒席善待过这位阴阳风水先生，便陪着阴阳风水先生亲自去行祭，在丁字路口挖出三尺深的一个坑，往里面安置了砂符、刀剑、瓶罐等阴阳怪气的各种祭物；又往古槐树身上贴了一道写好的砂符，冲那条直道在树杈上挂了一面铜镜，并花大价钱连夜打刻运回一尊‘泰山石敢当’的碑碣，竖立在了古戏楼子的岔道口。五花八门，作了一系列的安镇祭奠。
这事传开，惶恐不安的村人才渐渐安下心来。
2
然而，就在“泰山石敢当”这座两人高的碑碣在村前古戏楼子岔道口竖起的第三天，也即郑老出殡这日，村里却又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
在郑家院外一块不算十分宽阔的场地上，郑老出殡的丧事正在一派悲惨凄楚的气氛中进行着。与德隆老汉出殡相仿，老人的灵棚也是由碗口粗细的一根根长木与一张张苇席搭建起来的，十分简陋。两面贴着的对联，上联是“悲作古人悲切心丧”，下联是“德及梓里德范长存”，横批是“天人同悲”。灵棚中，老人那副厚重的柏木灵柩，在前后几条条凳上静静地安放着。再过一会儿，老人的灵柩将要在一片更加悲恸的哭声中，被他的亲人和众乡亲抬着护送到野外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去，永远离开这喧嚣的尘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