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兴闻言大惊失色,目光紧紧盯着黑子,痛心疾首地怒斥道:“赵黑子,为兄万万没有想到,你只逃出去三两月时间,就不能自拔陷入这种泥沼之中!那是一条不归路呀!你为什么会这样糊涂?知道不,你已经一条腿迈在了悬崖边上!”
对于郑兴的一番痛斥,黑子辩解说走上今天的道路全是县衙逼出来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反倒责怪郑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尝过黄连的味道就不知黄连之苦,还显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大有自己在这条黑道上将一意孤行一走到底之意。后来见郑兴愈发严厉,先是讲出断情绝义的话来,继而又苦口婆心地谈到家中父母的满腹焦虑,尤其提及整日在家以泪洗面的婷婷的苦处,黑子才低了头渐渐松下心来,脸上流露出听别人好言相劝的诚恳之意。
郑兴见黑子思想一时变得对了路,自己脸上也平静下来,语气和缓地接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兵荒马乱,四海未靖,我们这一带,隋将尉迟敬德也开来五万大军,到处是营寨,战争的硝烟已熊熊燃起,时势的结局谁胜谁负还说不清呢!你我身处乱世,为我们自己,为许多穷苦百姓想干一番事业去赚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宏愿还未实现,所以千万别轻举妄动。要不,想干的事业未成,自己倒先成了废物一个,甚至沦为阶下之囚,那样多不值呀!”
黑子脸上由阴彻底转晴,望着郑兴慨然道:“感谢为兄相劝,要不,我黑子还真一条道走到黑了。”
正在这时,来喜背着一小卷行李一晃一晃来到郑家院外,站在那里大声喊道:“郑兴,你快走吧!赴工的人都在村口等你,大家都发急哩!”
村口,保顺、来喜、福满背着行李等候不来郑兴,正在那里聚了一堆人说笑。来喜嘿嘿一笑对来送保顺的山花说:“看,现在跟了保顺美的!知道不,你俩的婚姻还是我成全的呢!”山花说:“怎么?”来喜就嘻嘻笑着说:“你从赵家出来时,我可是思谋着想娶你哩,后来想到你长得膘肥体壮,自己个小瘦弱怕对付不了,才推给保顺的!”山花一听就知是赖话,笑说狼不吃的来喜,几时也没一句好话的。那我问你,三妮子个头也不小,你对付了对付不了?来喜不吭声了,只嘿嘿地笑。山花就又问,她怎么不来送你?来喜说:“想来我不让她来的,在家里哭鼻子哩!”
山花瘪了嘴不理来喜,一扭头,就见黑子与紫娟相送郑兴过来。山花一见到久别的黑子,大喜过望,喊了声“黑子”便高兴得朝黑子奔了过去,一下把黑子搂在怀里,拍着黑子的肩头说:“呀呀呀,我可见到我家黑子了!”亲热了几句,便放开黑子问这问那起来,啰啰嗦嗦直问了半天,黑子都是用两个字回答,答也答不过来,别人急着要跟黑子打招呼连话也插不上。
待山花问了一气,黑子才跟别人打招呼,他对保顺笑说:“听说你跟我三婶走到了一起,我黑子回来还打算喝你的喜酒哩,你倒要走?”保顺说:“等我三个月后从兵站回来一准请你喝喜酒!”黑子说,你可要好好对待我三婶的,我三婶跟了你不容易。然后望着山花说:“三婶,赵家人对不住你,我代赵家人向你致歉!”山花听得忙接过话头,满脸笑容说:“黑子,你快别这么说,你三婶打心里可是从未怨恨过赵家人的!”
多嘴来喜立刻嘻嘻笑着插话道:“黑子你可不知,你三婶可是个善良、有孝心的人,这次老爷子被县衙推倒致伤躺在炕上,谁也没想到你三婶会拿着礼品去看望,还不分白天黑夜地去伺候,比你大娘、你娘都孝顺,连村里人都说好,老爷子实在过意不去,临下世时还给了两个金元宝哩!”黑子听得怔了一下,说:“我知道我三婶是个大好人!相信好人终会有好报的。三婶,如今你跟了保顺,就跟保顺好好过日子吧,积攒些金银,过两年置买几垧田地,日子何愁过不好!”
山花听得满脸笑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保顺却咧着嘴巴乐呵呵地抢过话头说:“黑子,你三婶跟了我,可是我保顺八辈子的福气啊!”他略一停顿,瞅了山花一眼,满脸喜色地大声道,“各位,不怕你们笑话,我保顺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黑子他三婶有喜身了!”听保顺这么说,山花一下把脸羞红,狠狠剜了保顺一眼,站在那里显得很不自在。
众人听说山花有了喜身,纷纷表示道贺。来喜索性将身上背着的一小卷行李丢在地上,满脸欣慰说:“保顺,等我们从兵站支前回来,在你喜得贵子之时,大家同享你的快乐,你请大家痛饮一场!”
保顺咧嘴一笑道:“你们放心,到我喜得贵子的那天,我保顺一定请大家痛饮一场!”
2
黑子怀着对老爷子去世的沉痛心情,送别郑兴一行回来一进院门,失声喊了声“爷”,顾不得跟母亲搭话,便满脸悲凄地一下扑到爷的灵前跪地放声号啕大哭起来。一直跟在黑子身后的那两个壮汉张彪、王巨,见黑子无比悲伤跪地号啕大哭,便也上前跪下十分虔诚地磕了几个头,拜了几拜,然后默哀半晌才站起身来,围观的人群不约而同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在了这两个外来的壮汉身上。
等黑子大放一阵悲声,一边候着的黑子娘杏花赶紧上前将儿子拉了起来。黑子喊了声“娘”,一头扑进母亲怀中,母子相见,悲喜交集,顿时相拥相抱悲戚了好一阵工夫才分开。
黑子娘杏花满脸激动地说:“自吾儿逃出去后,娘日盼夜盼,总算把吾儿盼回来了!”
“别难过了娘,儿子这不是回来了吗?娘,这是儿子的两个朋友,娘认识认识!”黑子稳了稳情绪,对母亲说道。黑子娘杏花连忙道:“这好,这好,快回屋里坐!”说着掀帘将张彪、王巨迎进屋里。
饭后,黑子便将二人安顿在后院一间客房歇下,说赶了一夜的路,让二人好好歇乏,三人泡了茶闲话起来。张彪、王巨与黑子相识纯属邂逅,三个在家犯下事的人萍水相逢无意间混在一起,但在很短的时间内三人交情已非同一般。张彪久涉江湖眼观六路,进到赵家几眼就看出老爷子之死非同寻常,于是一脸惊疑向黑子打问起了老爷子的死因,黑子将爷为仗义行侠、抱打不平被县衙役一掌推倒致死的事如实告诉了他俩。张彪、王巨闻听十分愤慨,眼里立时射出两道凶光拍案而起,说这些人对赵家的欺侮就是对他们的极大侮辱,是瞎了眼睛,大声扬言非要为赵家人出这口恶气不可。黑子见架势不对,赶紧上前拱手相劝道:“二位兄弟息怒,此举千万使不得啊!”
张彪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一身江湖义气,额头暴着青筋瞪大眼睛问道:“黑子兄弟,你说怎么个使不得?”黑子忙道:“如今衙府官吏横行肆虐已为常事,谁惹得起?二位兄弟若要出面去抱打不平,势必会因此再生出乱子来,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负案在逃之人,若真惹出是非来被官府拿了去吃官司,一旦露了马脚,岂不坏了大事!”
张彪闻言,无奈地把头一摇,用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桌上放着的两个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王巨是个明白人,这时还是保持了几分清醒,见张彪一时竟为此事气得怒不可遏,开口相劝道:“张彪,黑子兄弟所言极是。你我身处他乡异地,人地两生,切忌惹是生非,千万别因小失大惹出麻烦来!”张彪点点头,憋在那里不吭声了。
黑子上前将杯中的茶水续上正想转移话题,外面却猛然传来人嘶马叫的喧闹之声。三人登时惊惶不已,张彪立刻竖起耳朵问道:“外面怎么了?”黑子说:“听说尉迟恭统领五万大军驻守此地,在各处安营扎寨,我看怕是过军队呢。”
三人说着急忙跑出站在墙根探头朝外望去,果见一队队士兵横刀跨马从街上疾步而过,三人直看得发呆。不料张彪探出墙头的脑袋却被几个过街士兵突然发现,顿时引起一个骑马将领的注意,只见那将领立时勒马停下,目光很警觉地朝墙里望来,三人一下慌了神,匆匆回去躲在屋里,吓得把门闩上,站在那里筛糠。听得外面过军队的人马喧闹之声依然一阵紧似一阵,三人神色更加慌张,谁也不敢说话,生怕外面官兵当他们是什么探子进来拿下。可顿饭工夫过去,军队已然绝尘远去,却未见有什么横祸飞来,虚惊了一场,被吓出一身冷汗。张彪深深嘘出一口气,稳了稳神,道:“黑子兄弟,我跟王巨此来,本想在此安静地避一阵子风,可目下看来,此处也非久留之地,得赶紧离开,免得生出什么不测来。”
闻听此言,黑子一脸诚意相劝道:“二位兄弟,别这么草木皆兵的,军队一般是不管地方案事的,只要少出去乱跑动惹出是非来,就不会有什么可怕的。既来之则安之,我看二位兄弟还是住下多玩几日,逛逛这里的名胜古迹吧!”张彪仍然心有余悸,寻思半晌,道:“兄弟这份情义我俩领了,此地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绝非久留之地,万一住下生出什么事来,岂不连累着兄弟你?”
黑子看一眼张彪,不屑地一笑道:“哈哈,我平时一直把你看做是一条气壮山河很有胆识的汉子,想不到刚遇着今日这么点事,就把你吓得屁滚尿流了!”张彪却未被黑子的话激起来,凝眉沉思半晌,说:“何苦呢,明知此地是险境,我俩为何光着脚丫子走刀刃,要自取其祸呢!”
见张彪跟王巨议定,决意要在夜里四更时悄然离去,黑子便不再相劝答应下来。不料就在此时,张彪却突然提出一个让黑子很难回答的问题,说:“黑子,这次你还跟我俩一道走不?”黑子闻听,心中咯噔一下,他面带难色,陷入了一阵沉思。王巨也目光紧紧盯着黑子的脸,说:“赵黑子,你可不要忘记,我们三人可是歃血为盟的结义兄弟,今生今世即使遇着千难万险,刀山火海,在任何情况下都同甘共苦,永不分开,这话当时可是你提议的啊!”王巨说这话时,张彪的目光也在紧紧地盯着黑子。
一看张彪、王巨在逼自己跟他们一道去,黑子一脸歉意忙拱手道:“实在对不住二位兄弟,百事孝为先,我们是曾跪地有过这些誓言,可我爷刚刚故去还未下葬,我黑子怎么能看着我爷的棺柩摆在那儿,而去跟二位兄弟一道闯荡江湖呢!”张彪听得脸上露出轻蔑之态,仰脸目光从眼睑缝中望着黑子,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怕什么,我张彪打死人往出逃时,不也正遇家中的老父亲病得死去活来性命难保吗?我看,我们兄弟三人既然桃园结义,有过生死之盟,还是一道走吧!”
黑子略一寻思,叹息道:“实在对不起,兄弟由于情况所逼,今日不得不委屈二位了。我爷不幸老下,这么大的事摆在眼前,我怎么能走掉?二位兄弟实在不知我们孝河人家的乡规里俗,家中老人下世,儿孙若要放荡不羁,有悖于常理人伦,便会被视为不孝,会永远被世人所唾弃,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甚至会被愤怒的族人村人乱棍打死。就是我黑子胆量再大,恐怕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张彪、王巨见黑子的主意已定很是失望,互相看了一眼,便打消了拉他一块去闯荡江湖的想法。张彪目光望向外面想了好一阵工夫,然后转脸平静地对黑子道:“想不到你也是心怀仁孝的大孝子,看来,今天我们兄弟间生死结义的情分是不管用了。那好吧,赵黑子,你在家给你爷守你的孝吧,明儿个四更天,我俩就动身不辞而别了,我们后会有期!”
黑子听得禁不住有些伤感,他睁大了两眼,瞪着张彪反问道:“怎么,张彪兄弟,难道兄弟今日之举真得罪二位了?”张彪看一眼黑子,不阴不阳地说道:“不,我张彪不是那意思,你是孝子贤孙,怎能不让你舍小义从大节而去尽孝道呢?我们不会怪罪于你的!”
黑子见张彪脸上真有几分诚意,颇感遗憾地说:“兄弟对不住你俩,二位实在够哥们义气,我们兄弟三人既为生死结义,就注定缘分未尽,一定会后会有期的。二位先歇着,中午兄弟以酒席相待,明日凌晨二位实在要走,兄弟一定过来相送。”又说了些请安的话,才起身告辞离去。
黑子坐在久别的母亲身边,母子二人话起了别后情形。黑子娘杏花见自己日思夜盼的儿子回来,一肚子委屈不禁涌上心头,忍不住抱着儿子嗷嗷地伤心恸哭起来,黑子的眼睛不由也湿了。他恳切地劝慰母亲道:“娘,您别哭了,儿子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有何伤心事娘只管告诉儿子。”
黑子娘哭过一阵,抹去泪水,便将黑子走后家中前前后后发生的大小事情诉说了一番。黑子娘眼中滚动着泪花说:“你爷不死,一切都相安无事,你爷一死,一家人就乱了方寸,倒生出许多事来了。”黑子便问道:“娘,您告诉儿子,我爷死后还生出了什么事?”
黑子娘杏花眼里不由得落下两串泪来,痛声道:“你大伯活着时,你爷就将所有房屋土地按兄弟三人分成三等份,三兄弟各执一份,可你爷一死,你金莲嫂子和他娘翠翠倒跳出来了,说原先这些家产分配不公,闹着要重分家产。”黑子听得先是两眼一瞪,骂说这也太霸道了,让他们来找我。想了想,就又冷静下来,安慰母亲说:“娘,别理他这一套,凭我爷原先立下的字据说话!”
听得此言,黑子娘杏花把手一摊,惊异道:“可你爷当时没留下字据呀!正由于此,金莲和他娘才闹腾着要重分家产的,你大娘还把你爷死后留下的金银财宝都独揽在手里,说你爷活着时有话,是留给他们养家糊口为老爷子养老送终的,想一口独吞,你说这事气不气人?”说着,眼里又落下两串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