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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家中两个金元宝被盗的事,几天下来都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尽管那日黑子与赵金刚兄弟俩为此当街干了一仗,却难以阻止村人各种流言飞语的蔓延,一种巨大的舆论压力在无形地向黑子袭来,这使他很闹心,整日窝在家中跟自己斗闷气过不去,就连自己的心上人婷婷他也躲着不想去见。
窗外下起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喜雨,下的是绵绵细雨,赵家青堂瓦舍的四合院,上面像支了一面大筛子一般,老天爷无声无息地不断把绵绵细雨筛下来,这雨轻静得让人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像一根根细线一样十分均匀地分布在垂直而下的每一处地方。黑子一脸忧郁坐在门口一条小凳上,心事重重,凝视着外面老天爷在不住往下筛雨。黑子娘杏花见儿子精神不振,一脸苦涩,上前心疼地问道:“吾儿为何这样想不开,一连几天都在家里闷着,何不往村里去走动走动散散心呢?”黑子沉吟半晌,闷闷不乐地道:“娘,儿子心中不快,哪有心思去散心呢!”
黑子娘杏花见劝不动,从旁开导道:“娘知道你是个从不跟人记仇的直性子,不就是跟你金刚哥闹了一架嘛,那算得了什么。兄弟之间,毕竟身骨里流淌着同祖同宗的血脉,何必耿耿于怀呢!”顿了顿,却转了话题问道,“娘问你,你三婶两个金元宝被盗的事,近来有些眉目了没有?”黑子目光怔怔地盯着地面,一脸郁闷说:“哪有眉目,现在别说村里人空口无凭瞎猜疑,就连我三婶也认为这事是儿子的友人张彪、王巨干的。儿子想来,此事真要没个水落石出,儿子会遭人唾骂背一辈子黑锅,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黑子娘杏花闻言,脸色凝重起来,吃惊道:“娘想不通,你三婶她怎么也会这样呢?”
正在这时,院门开处,细密的雨纱里却走进一个人来,黑子抬眼望了过去,进来的那人正是婶子山花。山花虽遭受了家中两个金元宝被盗的沉重打击,还跟金莲大吵大闹了一场,但她这种性格的人,几天过去脸上早没了忧愁,看上去依然是那么心胸豁达开朗。她一进院门看见黑子打了声招呼,便先声夺人高门大嗓地朝屋里喊道:“杏花嫂子,你躲在屋里忙甚活计?”黑子娘杏花正在刷锅洗碗,听得山花在外面问话,说也没啥好忙活的,快进来坐,我有话要跟你说的。
黑子从凳上站起走出去,立在绵绵的雨帘里,迎着山花道:“三婶,下雨天你怎么还出来,想必是有什么事吧?”山花的目光从门口飞快地望了屋里一眼,有些兴奋地看着黑子小声道:“三婶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凑过去在黑子耳边悄声说,“黑子,婷婷在郑兴家正等着你呢,有事让你过去一趟哩,你快过去吧!”
黑子无精打采,情绪消沉,又坐回到原处说:“三婶,我近来心情不好,不想出去见人。”山花见黑子忧心忡忡的样子,慨然道:“三婶看出来了,你是为三婶两个金元宝被盗的事一直在想不开哩。三婶把话给你亮明,虽然村里各种风言风语都有,说这事是你勾引回的那两个人干的,就连你三婶那几天也这样想过,但那都是‘猜疑’二字,谁拿得出真凭实据来?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大丈夫不听背耳之言,连你三婶这几日都不在乎这事了,你一个大男人家,还何必愁眉苦脸的?”见黑子依然心情沉重,山花凝眉沉思片刻,便又凑过去小声说,“黑子,快过去吧,真的婷婷有事正等着你呢!”
黑子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很悲观地在那里沉默着。其实,黑子好几日不见婷婷,心里早已感到空落落的了。见不到婷婷,夜里想得睡不着觉,整夜都没合一眼,早上起来丢了魂似的接着又想。现在见婷婷托山花婶子递来口信,不由长长舒出一口气来,装出一副假相,故意卖关子道:“这个婷婷也真是的,有事不自己来找我,倒要让别人过去找她,多烦心!”
山花已看出黑子是口是心非,面带笑容瞪了黑子一眼,说:“你别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人家是女孩子,哪里好意思登上门来找你,别像大姑娘一样扭捏了,雨不大,是绵绵雨,快过去吧!”
黑子受山花这么一点拨,早已按捺不住急切心情,低头走进绵绵细雨疾步往郑家去了。
黑子走后,山花被黑子娘杏花迎回屋里。妯娌多日未见,有诉说不完的话语,黑子娘杏花不免又老生常谈,提起老爷子死后金银财宝被金刚娘翠翠独揽在手的事来,见山花开言吐语全然一副局外之人不痛不痒、无所谓的样子,便将话题转到了那日山花与金刚媳妇金莲大吵大闹、大打出手的事情上来。黑子娘杏花说:“他三婶,你可别小瞧金刚媳妇金莲,那可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人!老爷子拿金元宝送人与她何干?再说,老爷子病倒不能动时,她金莲照了几次面?伺候孝敬了多少?这时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老爷子手中的那些金银财宝不放!要我看,这些怕都是金刚娘翠翠坐底调教的呢!”
山花闻言面色平和,不偏不倚地说道:“杏花嫂,这档子事你我都不必去计较了,是与不是让世人评说去吧。再说,翠翠嫂子守寡多年,身边也没个伴,难免有时会心烦气躁,加之性格要强,却又心胸狭小,做出些没体统的事来倒也情有可原,我们不必与她娘俩一般见识的。我山花跟人相处,向来是能吃的亏尽量去吃。吃亏是福,不管做什么事情,宁肯让人负我,我可绝不负人的。”
听得此言,黑子娘杏花脸色微变,一时平静下来,神情镇定地说道:“他三婶倒也言之有理,你我是不能跟她们一般见识去计较。不过,你心里也得有个底,还是提防着点好。”山花一愣问道:“提防什么?”黑子娘杏花凑过去低声说:“不少人都说盗走两个金元宝的事是俺家黑子领回的两个朋友干的。要我看,事情不见得是这样,怕是有人在贼喊捉贼,专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哩!”
“贼喊捉贼?你把话说清楚,别吞吞吐吐说半句留半句的。”山花一怔,紧盯着黑子娘杏花的脸问。黑子娘杏花直起身,干脆态度明朗地说道:“嫂子今儿个打开窗户说句亮话,要我说,这事十有八九是他大婶金刚娘干的!”山花闻言,先是表情疑惑,略一思索,接着便淡然一笑,一脸不在乎地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一百个不可能,我跟大嫂共事多年,她可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哩,绝不会去干那种偷鸡摸狗的缺德事。”
见山花这么说,黑子娘杏花大为愕然,看着山花正色道:“他三婶,我可不是瞎吹风挑拨离间,自从你家中金元宝失盗之后,金刚娘瞧着可确是有些神色异常,不大对劲,我见她每日总是幸灾乐祸的那股劲,有几次经过她门外时,还听得她一人在家张嘴支支吾吾地唱戏文哩,我看她心中有鬼!”听黑子娘杏花这么说,山花有了几分相信,但她寻思片刻,还是咧嘴一笑摇头道:“我不信,我还是不信,金刚娘这人我吃得准,她绝不是那种人!老爷子要把我休掉赶我离开赵家的那些时日,她天天在背地里骂老爷子不仁不义,无情无德,说休了我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媳妇,做下亏心事终究不得好死,还跟着为我掉了几回眼泪呢!”
见山花对金刚娘翠翠深信无疑,黑子娘杏花便不再多言,略一犹豫,把话题引向了别处问道:“哎,弟妹,听人说你有了喜身,几个月的身子了?”山花乐着说:“是有喜身了,才两个多月。”黑子娘杏花怔了一下,问:“当真?”山花说:“那还有假?”黑子娘杏花就问:“你没生过孩子,知道女人身上有了什么情况是有了身子?”山花闻听,声音一下就放大:“呀呀呀,二嫂这是小看人哩,没吃过猪肉也见过街上猪跑的,我山花没生过孩子,倒连自己身上有没有身孕也分不出来了?”黑子娘杏花就不说话了,笑了一下。二人坐着又高高兴兴说了一阵别的闲话,山花说来一趟也不容易,要去看望一下大嫂金刚娘,便告辞出来拐后院去了。
进得后院,山花刚要往金刚娘翠翠的屋里去,却见一只刚下完蛋脸膛红扑扑的母鸡,像一个漂亮的小媳妇,亮着美丽动听的歌喉,从院门一侧鸡舍里妖妖艳艳跳了出来。山花看着就喜欢上了这只鸡,心里说,这鸡还真可爱的,给主人下了蛋就邀功不止了。自己也喂着几只下蛋鸡,都不如这只鸡会邀功,看着看着,突然间,她的目光被鸡舍间旮旯里一个东西给深深吸引了去:那不是自己用来包裹藏放两个金元宝的半截衣袖吗?怎么会在这里?山花心中不禁一惊。常言道,物见主能言。她伸手将那半截衣袖从里面拿出来看了看,一点没错,正是保顺穿过的那件夹衣上卸下的破衣袖。难道盗走两个金元宝的是金刚娘翠翠?不,这怎么可能?不管怎样,先放回原处,不能打草惊蛇。
这当儿,正好赵金刚鼻梁上贴着张狗皮膏药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眼看见正在鸡舍前发愣的山花便问:“三婶,外面下雨,怎么不进屋里坐,在这儿看什么?”山花一愕,忙转过脸来说:“呃,三婶看鸡下蛋,那鸡下出一颗鲜亮的蛋,真好看!”她顿了顿,看着赵金刚的脸问,“金刚,你鼻梁上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贴了张狗皮膏药?”
赵金刚一脸晦气,不好意思地说:“唉,快别提了,谁都说三婶的金元宝是黑子勾引回来的那两个贼人盗走的,可是黑子却死不认账。那日跟黑子话不投机,当街干了一仗,让黑子给一拳打的。”
“为这事兄弟俩干了一架?三婶跟你说金刚,这事可不能妄下结论。以前三婶也认为是黑子领回来的那两个人干的,现在看来,事情还不一定呢!”赵金刚一怔问道:“怎么,难道三婶发现什么线索了?”山花立刻警觉起来,迟疑道:“呃……没有,三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说着,跟着赵金刚走进屋里。
翠翠见山花进来,依然在忙手中的针线,目光躲闪,神色有些惶恐,一边做活一边打招呼说:“呀,他三婶,是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的?”山花朝屋里扫了一眼,看着金刚娘道:“多日没见大嫂,特意来看望大嫂的,顺便打听一下他三叔回来的消息。”
翠翠一面埋头做活,一面冷冷地说道:“老爷子一下世,就打发福堂和根旦赴津地给他二叔、三叔去报丧,至今未归。听被征去回来的人说,在那里开凿运河很苦,饭吃不饱,还得白天黑夜连轴干,人逼得很紧,怕是家里死下人也不让回来呢。”山花脸上一急,看着翠翠说:“眼下,天一天比一天热,老爷子的灵柩还在那里搁着,他兄弟俩要是回不来,那可怎么办呀?”
翠翠把手中的针线停下,不阴不阳地说:“谁心急,谁想尽孝心,谁得了老爷子的利禄,谁就打理着办丧去!”赵金刚一边坐着实在听不下去,腾地站了起来,望向母亲厉声道:“娘,您怎么能这样说话?我三婶也是为咱家好才说这话的。我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人家不计前嫌过来为我爷尽了不少孝心,你们不感谢反倒说这种话,成什么体统!”
“你怎么能跟娘这样说话?知道不,办丧可是要花银子的!”翠翠瞪着儿子赵金刚厉声道。赵金刚无可奈何,叹了一声沉默在那里,山花接言道:“翠翠嫂,今日打开窗户说句亮话,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好人看待,可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你心里在为老爷子临终时给了我两个金元宝难受得要命,而如今那两个金元宝已被人盗走,你怎么还要跟我过不去呢?”
翠翠闻听,一对眼珠在眼眶中飞快地转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是,立时丢下手中的针线活,一改姿态,看着山花不好意思地说:“呀,你看大嫂都说的些什么话,有手还不打上门客哩!”就满脸堆笑地跳下炕,慌急地过去沏了杯茶来端放在山花面前,忙不迭地道,“大嫂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妹子千万别怪罪大嫂往心上去。其实大嫂心里明镜一般,你真是大好人一个,本本分分做了二十多年赵家的媳妇,只一个不会生养,在他三叔那里没给赵家留下后,就被老爷子给休了……”
翠翠眉飞色舞正说着,就见有喜在身的山花满脸难受,用手捂了嘴巴慌急地跑至门外,一阵剧烈的生理反应让她俯身在一个花池边哇哇地作起呕来,翠翠吃了一惊,连忙跟了出去给弯腰干呕的山花拍背。待一阵干呕过去直起腰来,翠翠就问:“大妹子你怎么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山花抹了一把嘴,稳了稳神道:“我有喜身了。”翠翠听得顿时两眼圆睁,惊奇地问道:“大妹子有喜身了?”平静下来的山花眼中闪着泪花,轻轻点了点头。赵金刚说:“娘,我三婶有了喜身,村里谁人不知,您怎么还不知晓此事呢?”
翠翠自知失言,一时半会儿默不作声。山花叹口气却说:“如今俺跟了保顺是有了喜身,可俺心里还是很内疚,思来想去,总觉得对不住他三叔,因为嫁到赵家那么多年都没给他留下个后。”赵金刚母子闻言,不由深深叹出一口气来。翠翠就说:“这事有什么好内疚的,世上哪一个做媳妇的不想做得体体面面,大妹子现在不是有身孕了吗,也许是他三叔命该如此。”
山花心中依然不快,却没有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