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也都在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苦苦哀求。那头领脸色骤变,沉下脸来,两眼瞪向周围的人道:“你们别哭穷,按照这次征粮规定,一户要征你们五石粮,少了一颗也不行!”转头一摆手对部下说,“别听他们哭穷,砸门进去!”那一个个虎视眈眈的官兵听得命令,毫不客气,口中吆三喝四地嚷叫起来,提着粮袋推开门直往院里闯去,那些羸弱的村人见眼前的官兵如此横行肆虐,只好可怜巴巴地退到一边。
就这样,那个头领领着人马连着走了七八户人家,却只征到四五石粮食,每家各户的大小粮囤、瓮缸里,真的都是粮食很少,有的甚至空空荡荡,刮底精光,任他们到处搜寻也寻不出什么名堂来。而他们眼中看到的,却是不少人家已揭不开锅,饭桌上、蒸笼里摆放的净是些野菜糠团。面对一个个瘦骨嶙峋的穷苦百姓,这些来征粮的官兵非打即骂,吹胡子瞪眼,硬逼着要粮,老百姓却敢怒不敢言。没有粮食,自是要吃不少苦头的,但他们就是搜刮不到多少粮食,即使换刘武周亲自来征,恐怕也毫无办法,你就是打死他也真是拿不出粮食来了呀!
那个头领见征不到多少粮食,有些失望,领着人马出来站在街头与几个小头目计议了一会儿,举目四望,看到村里有几处高宅大院,便一挥手下令到那几处像样的宅院里去了,不少妇女儿童老人都吓得不敢近前,只远远地跟着躲着看。
黑子家中,黑子与堂兄赵金刚正围着一张小桌喝酒,二人兴致正浓,都喝得满脸通红。黑子一脸愧意举杯道:“金刚哥,兄弟对不住你,为了那点事兄弟俩干了一仗很不值得。兄弟敬你三杯,算为兄对我的惩罚,你看怎样?”赵金刚本来就是直筒子人,喝到这份上,黑子又低头认了不是,心里一高兴,更觉得这酒难以推辞,便挺着脖朝黑子一摆手,说:“喝,兄弟绝不推辞!”
见赵金刚十分慷慨,黑子一股子义气劲立时也就上来,看着赵金刚道:“金刚哥这样仗义,兄弟就是舍命也得陪金刚哥三杯了!”说着,将三杯酒倒在一个碗里,双手捧着递在赵金刚面前,赵金刚接过酒碗,连眼都没眨一下,双手捧起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黑子给自己碗里也倒了三杯,二话没说双手端起也一饮而尽。此前,两人已喝完一坛又打开了一坛,这一喝,二人喝得天旋地转,身体晃悠起来,赵金刚的舌头已明显大了,打着卷说道:“黑子兄弟,想起来,你金刚哥心里就难受,老爷子的灵柩还在那儿摆着,赵家就出了这么多丢人现眼的事情。”
黑子夹起一筷子菜送在口中,边嚼边说:“金刚哥,这事你别发愁。不就是大娘家里金银被盗的事吗,再过两天要是还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咱就去报官府,让官府下来破案。人家官府有的是办法!”一听这话,赵金刚思寻半晌,面带难色,说:“黑子兄弟,家丑不可外扬呀!这事也让我太作难了,那么多金银被贼人盗走实在不得了,可又怕这事节外生枝,到头来给咱赵家人脸上抹黑。我也不知这事到底如何办才好。”
黑子听得脸上一惊,道:“金刚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愿去报官府,又怕给咱赵家人脸上抹黑,难道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赵金刚心里藏着话,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忧郁地看一眼黑子,强颜一笑道:“呃,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我只是觉得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让人很没面子,不想去惊动官府下来破案。”
二人边吃边聊,却见赵金刚的女儿小乐乐一脸惊惧地跑了进来。小乐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进来就抬起天真稚嫩的脸对赵金刚说:“爹,您别在这儿喝酒了。村里来了一大群征粮的人马,正在挨门逐户地征粮。听村里的一位爷爷说,凡家里有的粮食都要被搜刮走的,奶奶说让爹赶快回去把咱家的粮食藏起来。要不,被这些官兵看见一颗不剩搜刮了去,我们一家三口还不都被饿死!”
赵金刚闻言大骇,看着女儿乐乐吃惊地问道:“村里来了征粮的官兵?”小乐乐两眼盯着赵金刚点头说:“嗯,都快到咱家了,爹赶快回家把咱家的粮食藏起来!”赵金刚看一眼对面坐着的黑子和桌上的酒菜,却又松下心来,对女儿小乐乐说道:“爹正跟你叔喝酒呢,回找你娘去,让你娘去藏吧!”小乐乐听得一努嘴发急道:“俺娘不在,上午就拿一包脏衣服到孝河湾洗去了,爹您快回去吧,要让征粮的人马进了咱家可就来不及了!”
赵金刚踌躇片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瞪着女儿问道:“那征粮的人马现在跑谁家去了?”小乐乐一顿脚,极不高兴地怒声道:“爹,您别再磨蹭了。刚才女儿进来时,那伙人马已进到婷婷姐姐家宅院去了,他们很快就会来到咱家的!”说着,便上前拉拽赵金刚的衣服,要他快些动身下炕回家去。
见赵金刚全然不当回事,黑子不动声色地劝道:“金刚哥,乐乐说得也是,你快回去弄粮食吧,那是大事!真要让那些官兵一下把粮食都搜走,那就哭皇天也没泪了!”赵金刚想了想,到底还是跳下炕穿了鞋子急慌慌地出门去了。由于已是酩酊大醉,出门时险些一头栽倒在地,被围着灶裙一旁站着的黑子娘杏花给一把扶住。赵家田地多,尽管如今渐渐走向衰落,但在村里还算大户人家,平常年景秋后常常是大囤如山小囤满。去年年景不好只一半收成,也收了六七十石粮食,虽前几次已被征走许多,但赵金刚家中尚存有一囤玉米、两瓮小麦和一瓮小米。
回到家中的赵金刚倒还有几分清醒,他二话顾不得说,便麻利地找来几条口袋,挪开后面的一个立柜,吭哧吭哧、一趟一趟地将粮食往后窑墙角处一个鲜为人知的地窖里转移。他神色张皇,不时到门口向外张望,见征粮的官兵尚未到来,就加快脚步转移,劳顿了不到半个时辰,很快就转移得只差那一瓮小米未动了。
然而,就在赵金刚喘了口气,开始转移剩余的那瓮小米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当他打开瓮盖弯腰将里面的小米舀至一半时,里面却露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赵金刚愣了一下,觉得奇怪,这里怎么会埋有一个布袋?连忙取出打开看时,里面放着的正是母亲钱柜里被盗的那四个金灿灿的元宝和白花花的许多银锭!
赵金刚顿时又惊又喜,又气又急,连自己都能清楚地听到胸膛里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着,他快速地朝外面扫视一眼,见没什么动静,急忙将掏出的金银财宝又装进袋中,拿着过去藏在了地窖之中。他累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刚从地窖中爬上来盖好盖,将那件原来上面摆着的破旧家具重新搁在上面转身走至门口,外面就传来嘈杂的人马叫声,紧接着,征粮的官兵便从门口拥了进来。
看着气势汹汹进来的官兵,赵金刚不禁大惊失色,他用衣袖擦去头上的汗水,一脸惊惧瞪着两眼退在一旁。为首的那官兵看定赵金刚发话道:“我们奉命来征粮,你家中有多少粮食?”赵金刚努力镇定自己,忍着醉意客气地回道:“大人,家中粮食前几次已被征走了,我家吃糠咽菜已有数月,实在拿不出粮食来了。”一听这话,那头领满脸杀气腾腾,眉毛一竖,瞪着赵金刚恶狠狠地道:“好一个为富不仁的子民,瘦猪哼哼,你们这些肥猪嘴里也哼哼,住着这高宅大院也吃糠咽菜,这分明是骗人的鬼话!看来,你是有意跟我们刘大将军对着干呢,像你这样的大户,这次至少得征十石粮食,少一颗也不行!”赵金刚赶紧躬身作揖,苦着脸央求道:“大人,小民可是没说假话,不信,官爷们到粮囤里看去。”
那头领早已不耐烦了,很不屑地道:“我们不想跟你磨嘴皮子,给我搜!”说着将手一挥,那些站在身后的兵丁便立刻散开,分头到各个房间搜寻去了。这些人瞪大眼珠子在各处搜寻了半天,也没多大收获,只在各个粮囤的底部刮出两半袋粮食,拿走了赵金刚还未来得及转移的那半瓮小米。那头领大失所望,嘴里骂咧咧道:“娘娘的,今日太不走运了,竟他妈的只征到这么几斗粮食!娘娘的,看来这也是一户中看不中用的草包人家!”全然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禁叹出一口气来,领着人马仓皇出来,朝下一户人家去了。
赵金刚怔怔地望着刘武周部下离去,惊出了一身冷汗。其实,此时的他最担心的已不是怕被征走粮食,而是惟恐失去被他找到藏在地窖的那包金银,他痛恨自己的媳妇金莲居然会干出此等事来。他真想狠命一巴掌扇死自己那泼妇般的媳妇金莲。因为自老爷子下世后,只一个她就将赵家搅得不得安生,败坏了赵家祖祖辈辈仁义孝道的美好名声。
正在赵金刚愤怒之际,金莲洗完衣物从河边回来了。一股酒劲涌上来的赵金刚一见自己的媳妇就怒发冲冠,身体晃悠两下冲了上去,二话没说,“啪”的一记耳光扇在了金莲脸上。金莲一进门猝不及防就被劈头盖脸扇来一耳光,头歪在一边喷出了一口血,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出奇地没有哭,用手擦了一把流在嘴角的血,拿眼睛看了看,一脸委屈地大声嚷道:“我从河边洗衣回来,你竟敢动手打我?这日子还怎么过,我为这个家辛辛苦苦付出了多少,又没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凭什么打我……”
赵金刚见金莲仍装作自己什么事都没犯下似的那么坦然地辩解着,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又扇过去一个耳光,冲着她怒吼道:“你没做下见不得人的事?我问你,老爷子在世时,你作为孙媳,正经孝敬了多少?老爷子下世后,又是谁因为山花婶子孝敬伺候老爷子得到两个金元宝而挑起了妯娌间的事端的?我再问你,是谁藏在小米瓮里的那么多金银财宝?说呀?一件一件说呀?你为什么不开口?”赵金刚呵斥之声一声比一声猛烈,此时的金莲已被吓得缩作一团直哆嗦。见自己的媳妇金莲此时死活不开口了,赵金刚喘了口气,接着骂道:“你这个狗娘养的,我赵金刚养活了你这么多年,今日才真正弄清了你是什么货色。如果老爷子现在还在世,被休掉赶出门外的绝不是别人,而是你这个忤逆不孝之人!”
对赵金刚的一番怒斥,金莲大为震惊,她自知理屈,只顾哆嗦,抬脸斜扫一眼屋里被征粮官兵折腾过的乱象,心中这才彻底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面对怒不可遏的赵金刚,她甚是诚惶诚恐,用手捂着腮帮子哭丧着脸躲在一边,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了。
赵金依然不依不饶,瞪着眼珠子怒喝道:“你这个不孝道的东西,还要休我,你给我滚!现在就滚!”金莲被这一声怒喝吓得浑身一震,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黑子一脸惊愕走了进来。他冷冷地看了看金莲,然后转脸瞪着满脸怒色的赵金刚,不冷不热地说道:“金刚哥,你喝醉了吧,怎么能随便打人?”
赵金刚余怒未息,他瞥了一眼黑子,两眼瞪着金莲大声道:“我没喝醉,我赵金刚今日是打了人,打了自己的老婆,但我没有打错。你问问她,赵家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不光彩事背后始作俑者是谁?我打的是不仁不义、有悖于孝道、有损于我们赵家仁德的忤逆之人,我不仅打她,我还要让她滚出我们赵家!”他的语气在不断加重,几乎是喊着说出来的。
黑子瞪大眼睛望着近乎疯狂的赵金刚直发愣。
金莲见自己的丈夫赵金刚如此盛怒,发话要让自己滚,顿时如遭雷击,一面号哭,一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央求道:“我的好丈夫呀,看在你我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千万别把我休掉。为妻只是一时糊涂才做出此等丢人的事来,要真把为妻休了,回到娘家爹娘也不会饶我,那样我可就活不成了。求求你我的好丈夫,为妻以后一定会改的,你就原谅俺这一回吧!”
黑子看着金莲一时竟如此可怜,上前将她扶起,然后对赵金刚说道:“金刚哥,嫂子是做下了错事,给咱赵家丢了脸,但她已认了不是。知耻而后勇嘛,你别这样一棒子打死人耍你的二杆子劲了,我嫂子平时还算贤良,只是一时糊涂才做出了这等事,你就原谅嫂子这一次吧!”
赵金刚没理睬黑子,一脸怒气蹲在那里。他六岁的女儿小乐乐虽年幼不大懂事,但她还是看得出来这阵势,分明是爹在惩罚娘,而且对于爹刚才大声呵斥让娘滚的话语,她还是可以听懂的。于是惴惴不安地站在一边的小乐乐,努着嘴替娘求情道:“爹,您可千万不能把俺娘休掉让俺娘离开俺,要让俺娘滚掉,这世上可就没有谁能像俺娘那么心疼女儿了!”
赵金刚被女儿的话所震撼,不由陷入一阵沉思,他许久才抬起脸来,看着媳妇金莲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已是为人母的人了,你想过没有,今天你对父母老人的所作所为,就是明天儿女对你所报。你不好好孝顺父母老人,叫儿孙将来怎么孝敬你?”金莲见自己的丈夫似乎有些原谅自己,眼泪禁不住哗哗下来。
至此,赵家因孝敬和赠予引起的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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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郑兴、来喜、保顺、福满这些人被征到兵站去背粮运草支前已两月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