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挨了杜日虚重重一耳光,一路面色凝重,不多言语,这时却接言道:“从刚才把我俩叫去的话中看,这家伙的确没安好心。不过依我看,恐怕他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郑兴停住脚问:“此话怎讲?”福满道:“听小道消息传言,李渊父子晋阳起兵竖起义旗后,大举南下,势在必得,目前已拿下不少城池。据说那个叫高得儒的西河郡丞,十分狂妄自大,根本不服李渊父子,李渊已派他的儿子李世民率军来攻取了。听说李世民这人很有才干,所到之处对老百姓秋毫无犯,深得民心,很多地方武装和起义军都纷纷归附于他。”
来喜闻听惊喜道:“好古叔,不会吧,李世民真会率领义军很快打来?”福满说:“这还有假。”来喜就说:“难怪别人称你土秀才呢,真可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的!有朝一日,李渊父子的军队真要打来,我来喜也要投靠他们去参军,手里有了刀枪,领着人马先把那驴日的杜日虚抓起来杀掉!”福满有些失笑,道:“你能做你娘的脚哩,两手无缚鸡之力,怕连一只兔子也逮不着呢,还想抓杜日虚,杜日虚是省油的灯?”
福满打趣地把话说到来喜短处,来喜登时便心中有些恼火,低下头只顾一瘸一拐艰难走路,好长时间不理福满。
走了大半夜鸡叫头遍时,三人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来到了保顺遇难的山林里。此时的林中万籁俱寂,树木草叶上挂满晶莹剔透的露珠,迎着东方渐渐出现的鱼肚白颗颗欲滴,他们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得精湿,身体在不住颤抖。来喜前面领路,穿过一片荆棘丛,在一处开阔的草地上,一座隆起的用石块和树枝杂物覆盖着保顺遗体的土堆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他们明显嗅到,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味,碧绿的草地上,一片一片殷红的鲜血清晰可见。
三人心中充满了悲愤,脚步异常沉重地走到保顺的土堆前伫立在那里,整个人顿时像要坠入十八层地狱似的在往下陷,眼泪不禁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一串下来。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朝夕相处的保顺竟会离他们而去,永远闭上双目静静地躺在了这里。
“保顺,我们来看你了!我们一块出来,你为什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这样走了?保顺,你说话呀,为什么不开口呀……”郑兴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一下跪倒在保顺的遗体前满眼下泪,放声对保顺哭叫着呼喊起来。然而,回应他的却是空寂山野的一片沉静,因为,保顺已经永远安详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三人淌着眼泪默哀过一阵,打开上面覆盖的树枝杂物,小心谨慎地把遗体抬出,保顺浑身是血的惨状,让无情的悲痛再次袭上他们的心头。来喜浑身哆嗦着,一脸悲伤地说道:“保顺为了保住军粮,他一个人与那七八个劫匪搏斗,我全都看到了,他还将其中一个劫贼一棒打倒在地,也不知那劫贼后来是死是活。”福满蹲在那里一面为保顺擦拭满脸的血迹,一面愤然道:“我真想不通,为保住军粮,我们的兄弟连命都搭进去了,可杜日虚却要治罪于我们,这成什么世道!”
郑兴心情极为沉痛,此时他只顾低头用从身边揪下的青草为保顺擦拭浑身上下的血迹,虽未接言,但他心里明白,杜日虚要治罪于他们,完全是出于对他的报复。三人为保顺身上清理干净后,将保顺的遗体暂且搁置在了山峁右侧一片高坡上一处向阳僻静不大的一个山洞里,然后用巨石将洞口垒得严严实实,外面再用黄土覆盖了起来,骤然间,那空旷宁静的山野中,又平添了一座散发着芬芳泥土气息的“坟堆”。
一切处理完毕,三人又跪在坟堆前低头默哀了许久,郑兴郑重地告慰道:“保顺,你安息吧!你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是我们孝河人家的骄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也不会让你一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待下去。过些日子,我们会来看你的,会将你迁回到我们的那片热土上去,择一个风水最好的地方让你永远安息!保顺,你放心去吧,九泉之下,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一切,乡亲们都会为你做得很好,安息吧保顺!”
泪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空中悠然盘旋着几只山鹰,振翅悠悠飞向了遥远的地方。
三人离开这片树林子时,太阳已不知不觉从东方地平线上露出了头,将那初升起来血红色的霞光洒向了九州大地。
2
那日,孙掌柜骑着大红马和两个仆人下完聘礼从魏家回来时,大东家何金贵已在宅邸正堂屋一张太师椅上半躺着心急火燎地静候着了。
孙大掌柜一进门,何金贵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不等何金贵开口问话,孙大掌柜便满脸喜色说道:“给何大东家带回喜气来了!”何金贵连忙从椅上站起来,高兴地接言道:“看来孙大掌柜是马到成功,把事情办妥了。来,我给孙大掌柜泡杯新上市的龙井茶!”
说着,连忙起身过去亲自泡了茶端来放在已落了座的孙大掌柜面前。孙大掌柜满脸春风得意,一面喝茶,一面将送聘礼到魏家的情况一一告诉了大东家何金贵。为在东家面前邀功请赏,孙大掌柜满脸激情地望向何金贵,说何东家将要娶的魏家女儿,是方圆百里少有的美女,比何东家先前娶的那三房太太要胜出百倍,赞叹说何大东家这回真是好眼力啊!
何金贵听得不禁发出一阵长声大笑,然后停下来收了笑容,望向孙大掌柜问道:“那,聘礼魏家全收下了吧?”孙大掌柜不急不慢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放下,脸上却不觉浮起一片阴云,面色凝重地说道:“经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番,聘礼是收下了,可我心里总感到有些不踏实。”何金贵脸上一惊,赶紧问道:“怎么,难道他魏家不乐意这门亲事?”
孙大掌柜低头思索着看一眼何金贵,又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放下,故意卖关子道:“也不是不乐意,只是何大东家要结亲的魏家在村里属首富,田地不下二三百亩,家道殷实,让人看着有些财大气粗,何东家送去的聘礼,魏家似乎有些全不放在眼里。”
何金贵闻言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心里很有些不服气,望着孙大掌柜皱眉道:“他魏家是有二三百亩田地,在永安堡是高门大户这我听说过,他家女儿也长得品貌出众,身价不菲。可我们何家是方圆百里多有名的人家,有的是银子,他魏家怎么可以跟我们何家相提并论,他魏家凭什么不乐意这门亲事?”
孙大掌柜听得愣了一下,把头凑到何金贵面前放低声音道:“何大东家,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心不古,谁都知道何家是方圆百里赫赫有名的大财主,不缺的就是银子,可何东家你想过没有,魏家好歹是有脸面的人家,何大东家要娶的是一个黄花闺女做第四房夫人呀,他魏家能乐意吗?”一听这话,何金贵凝眉半晌,不知在寻思什么。孙大掌柜见他目光有些忧郁,这才接着又宽心道:“亏得魏东家近来正为置买十垧田地四处筹不够银子发愁,我才看准这个火候趁势而上,没跟何东家商量就做了一回主。说何家有的是银子,我们何东家已放话,只要跟我们何东家成亲,银子要多少有多少。眼下的喜日日子紧,操办喜事来不及筹备之物,都由我们何家全包全揽,到时候魏家只管开口就是了。”
何金贵听得顿时心花怒放,用赞赏的目光望向孙大掌柜一迭声地说道:“这主做得好,做得好!为了成就这门亲事,我何金贵不惜一切代价,花出去多少银子也值,无怨无悔!孙大掌柜不愧是多年历练出来的精通世故之人,用孙大掌柜做大掌柜,算我何金贵没看错眼!”孙大掌柜一时脸上有些得意,望着何金贵一笑道:“要别的事,我可是不敢这样替东家做了主,这事可就不同了。”何金贵满脸喜色接着就问:“孙大掌柜替东家做主,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魏家一定心满意足了吧?”
孙大掌柜敛了笑容,就又叹了口气,道:“当时魏东家本人不在家,听他那口子主内的说是到邻村忙着买地去了。他那内掌柜一听我替东家开出操办喜事一切所用全包全揽的优厚条件,脸上倒也高兴,可还是说等魏东家回来后商量。”说着停下话,见何金贵在用疑虑的目光望着他等下文,接着说,“这门亲事,让本掌柜放心不下的是,何大东家欲娶来做第四任妻子的那女子,躲在她的卧屋中,自始至终都不肯见本掌柜的面。后来还是因为要送一位去串门的客人才从卧屋出来,本掌柜看到她竟满脸愁云,眼角挂着泪水,何东家送去摆在那儿琳琅满目的那么多聘礼,她来回走着连一眼也不看,听内东家说,她女儿死活不情愿这门亲事。”
何金贵闻言一怔,一脸惊愕问道:“孙大掌柜,这不大可能吧?那么好的嫁妆,还有许多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那里,操办喜事所用一切几乎又全包全揽,那么优厚的条件她还不情愿,她到底要嫁什么人?”孙大掌柜深沉中带着些许惋惜,肃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魏家比不上我们何家,可两亲家也总还算是门当户对,是再合适不过的一门亲事了。可不瞒大东家说,谁知魏家那闺女却紫檀木当柴烧,根本不识货,却爱上了同村一个穷后生,死活闹着要跟那个叫黑子的穷后生喜结良缘。你说这事怪不怪,咱这门第,别人想高攀还攀不上呢!”
何金贵听得身子猛地往后缩了一下,睁圆两眼望着孙大掌柜惊诧道:“跟村里一个叫黑子的后生好上了?”
孙大掌柜沉重地点了点头,说:“对,是跟村里一个叫黑子的后生好上了。”何金贵目光紧紧盯着孙大掌柜,进一步问道:“不知孙大掌柜听说了没有,那个叫黑子的后生到底是何许人?”孙大掌柜看定何金贵的脸回话道:“我已打听过了,魏家那闺女喜欢上的那个叫黑子的后生,是村里一赵姓人家,早些年也算村里有模有样的人家。他爷是赵泰斗老爷子,据说也是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只不过近十多年里,这户人家家道不兴才败落下来,那赵泰斗老爷子也刚刚故去。他赵家跟咱何家相比,能差十万八千里。可就是出自这么一户人家的子弟,让魏家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儿竟然神魂颠倒,据说两人爱得死去活来,还私订了婚约,一个说今生今世非他不嫁,一个说这辈子非她不娶,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何金贵闻言一震,倏地从椅子上起来,急慌慌地在地上踱了几步,然后停下步回头望向孙大掌柜,神色冷峻地说道:“孙大掌柜,这门亲事府上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喜帖也发下去了。照你这么说,到迎娶那日,真要节外生枝闹出不好看的事来,那可该怎么办呀?”孙大掌柜突然神情缓和下来,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哈哈一笑道:“看把何东家一时急得,快坐下说话。这事本掌柜已替何东家考虑过了。何东家又不是不知,自古道,儿女之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掌柜怕这门亲事日后有变,早与魏家内主事的立了一张婚约在此。”说着,便窸窸窣窣地从怀中将那张婚约取出,递在何金贵手里。
何金贵慌急地接过那张婚约,连忙坐下,走马观花地几眼扫过,脸上才又回过神来,他从袍袖中拿出一块巾帕揩去渗出的一头冷汗,惊异地望向孙大掌柜连声道:“还是孙大掌柜招高,孙大掌柜招高!”然后回头大声对后面的管家道,“快给孙大掌柜备一桌酒菜,要上好的,今日高兴,我要跟孙大掌柜喝两盅。”
管家口中应了声“是”,急忙回身去了。
孙大掌柜见何大东家如此心怀感激,开恩赏脸,便也显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哈哈大笑道:“何大东家既然心里过不去,那就提早喝两盅何东家的喜酒吧!”
没过多久,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上好山珍海味就摆上了厅堂餐桌。厅堂里豪华气派,宽敞明亮,桌边只坐着何金贵与孙大掌柜两人,孙大掌柜拿起筷子尝了尝其中的一道菜,连声称赞味道绝佳,厨师的手艺好。管家抱来一坛杏花村酒,何金贵看了一眼,头一摇对管家说不喝此酒,今日招待劳苦功高的孙大掌柜,到后院酒窖中去抱一坛五十年陈酿的羊羔美酒,那管家一脸殷勤应声而去,很快跑去将酒抱来,二人围桌一面叙话,一面斟饮起来。
见何东家拿那么好的上等酒菜热情款待自己,孙大掌柜一时反倒有些受宠若惊,他停下筷,一副很感动的样子道:“何东家,你这是怎么啦,都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何必见外?”何金贵夹起一口菜递在嘴里,十分感激地说道:“孙大掌柜劳苦功高,为成就这门亲事三番五次地上门去为东家效劳,事情办得这么出色,令我何某万分感激!”他顿了一下,“我何金贵可不是没良心的人,待过两天红红火火将如花似玉的漂亮小姐迎娶过门,圆了我何某的梦之后,还得正儿八经厚谢你孙大掌柜呢!”
孙大掌柜朗声一笑,道:“何东家这话就更见外了,为何东家效犬马之劳,我孙德彪在所不辞,哪有酬谢之理。”说过这句,将吃在嘴里的一根鱼刺用手取出来丢在桌上,然后缓缓抬起脸来,“聘礼也下了,婚约也立了,何东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尽管吩咐。”何金贵道:“孙大掌柜办事考虑这么周详,我何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略一寻思,脸色却不由变得凝重起来,迟疑半晌,把话头一转,“别的没有,我何某只是担心……”一听这话,孙大掌柜目光立刻望向了何金贵,接言道:“东家担心什么,尽管说。”何金贵轻轻舒出一口气,这才说道:“我刚才想到,虽与魏家立了婚约,但听孙大掌柜说魏家那千金小姐心中另有所爱,已私订终身。这让我何某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担心这张婚约,它真的会是万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