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颤抖着从被子里伸出了手,干瘪瘦削的手指让乔越几乎不敢相信,什么时候,爷爷被折磨成这样,她蹲下身,两手握住爷爷,轻轻地摩挲着。那只手一样的冰凉,却更加的软弱而无力。
爷爷缓慢地挪动着,微微侧过身体,伸出了另一只手罩在乔越的手上,她把头埋在爷爷的床边,什么也不想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那一瞬间,那个只有她和爷爷两个人的世界,那一晚,她只想静静的这样,时间停止,一切不再转动,不再流逝,永远这样。
寂寞的夜晚,孤独的灵魂飘荡在狭小闭塞的空间里,层层的黑纱裹着那颗,紧紧地束缚着想要自由的灵魂。
“爷爷要是没什么事,就回来吧,你明天还要上课呢。”黑夜里传来不知是爸爸还是妈妈的声音,乔越止住哭泣,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微微站起身,弯下腰把爷爷的一只手放回被子里,“爷爷,别叫了,好好睡吧,啊。”她吸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松开另一只手的那一瞬间,那根细长的、皮包着骨头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还想抓住她的手舍不得松开,那只孤独的手,成了乔越心里久久无法消失的痛。
“明天我再来陪你,你睡吧,爷爷。”乔越轻轻摸了摸爷爷的手,掖好了被子。
爷爷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他的脸色肃穆看不出悲伤。乔越摸了摸爷爷稀疏的额头,不知什么时候爷爷的头发变得那样柔软,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无力,像个孩子一样任着她抚摸着他的额头。
那一夜,月光为何如此的清冷,爷爷的脸埋在浓浓的夜色里。面对着苍白无力的生命,应该怎样去抗争,谁能告诉她呢。
乔越穿过走道,“没什么事?”爸爸妈妈问道,乔越稳住语调,平常地回了声“嗯”,她回到自己的上铺,姐姐问她,“爷爷说什么了?”她默默无语。
乔越无法说出那句话,她不相信,她不想相信那句话的真实性。悲伤堵着胸口沉闷地压在心头,只有眼泪才能舒缓内心无法承受的痛。
稀疏平常的一个早晨,大家都聚在外屋进进出出,忙着快些吃完早餐上学上班。爷爷房间的门总是开着的,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清亮而柔和,爷爷静静地躺在床上。
那一天,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乔越吃着早饭回过头看了又看,“爷爷怎么了,怎么一动不动,这么安静。”她突然问了一句。
“这几天一定喊累了,昨天都没怎么叫了,让他安安静静歇一会儿吧。”爸爸吞了一口早点。乔越先吃完,她推开椅子,一声不响走进了爷爷的屋子。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抬头诧异地看了看她,谁也没有说话。
“爷爷”,走到床榻前,看着爷爷闭着双眼,乔越轻轻地喊了一声。
爷爷好像一尊雕像一般,好像沉沉地睡着那样一般的安静。心仿佛被什么牵动着,乔越伸出了手摸了摸爷爷稀疏的额头,她又轻轻地喊了一声,“爷爷”,爷爷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她有些失望,站在那里,歪着头又看了看爷爷,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们吃早饭这么大动静怎么还睡得着?”乔越有点想不明白。
“让他好好睡一会儿,等一会儿老太太来了还要喂他吃饭呢。”妈妈回道。
那一年乔越十五,刚上高一,早上提早下了课,语文老师突然宣布下午去中山陵,让大家回家早些吃了午饭回学校。乔越推着自行车刚进院门,迎面撞上妈妈和姐姐红着眼睛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和她擦肩而过。
晴朗的秋日,一片宽大的法桐树叶随着风咻的,落入院内,掉在脚边。“爷爷走了。”是谁对乔越说了那句话。
眼前恬静柔和的阳光骤然间变得发白,亮得刺目耀眼。仿佛录音机里放着的磁带,飘着悠扬舒缓的乐曲突然间“咔”的一声被谁按了暂停键一样,乔越握着车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瞬间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呼吸,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生硬的没有了任何感觉。
黑色的投影歪歪斜斜地倒在明晃晃的水泥地上,心揪着开始痛了,一口气喘了上来,鼻子一酸,人醒了,乔越停了车埋着头往弄堂里钻。
跨进房间,爸爸和表姐站在外屋说着话,爷爷房间的大门敞开着,爸爸动了动嘴唇是要跟她说什么话吗,乔越头扭了过去,急步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咬着牙抑制住胸口那股直冲而上的涌动,跪在床边一只手抓着床沿一只手握成拳头抵在紧闭的牙齿间,眼泪啪哒叭哒断了线地流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不想别人听见她哭的声音。
“没有想到,就这么走了,一大早也没顾上再看一眼,没想到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早上就小虎进她爷爷房间看了一眼,唉!……,看护的老太太通知我,我赶回来的时候,身子还有点热气,怎么喊已经没有反应了,紧闭着眼睛。”爸爸止不住地叹着气。
等了很久,爸爸陪同表姐走出外屋,站在弄堂口又低语了起来,乔越走进爷爷的房间,爷爷躺在那里,穿着缎面的寿衣,生前的那顶蓝色的帽子松松垮垮地搭在头上,额头露出黑黝黝,空荡荡的一块,他的嘴张着,薄薄的嘴皮包着牙齿,好像痛苦的一声呐喊突然静止在那一瞬间,好像干瘪的和人间再无任何干系的木乃伊。
爸爸给爷爷擦洗身体准备换上寿衣时,托着爷爷头的手滑动了一下,爷爷的头向后重重一仰嘴一张再也合不上。
爷爷的诗集,自序中写有,“浮光掠影,事如春梦,了无痕矣”,历劫沧桑,爷爷的诗作画作飘零散失,他曾一度情绪低沉,待到重新提诗作画,他又写下,“继以萍踪无定,浮梗南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又感生机在迩。”那些过往的落寞、无奈和寂寥从来不曾真正地压垮过他。
他是不是毕竟还是不甘心,孤独的灵魂是否还有眷眷的留恋,人间是否还有未完的心愿,无人倾吐,无人倾听。
乔越默默地站立在床榻前,眼前浮现出那个伫立在绿色的法桐树下笔挺的身影,双手拄着拐杖默默注视着前方等候着她归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