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姑出嫁在本乡,一个过去叫白鹤垱现在叫柑橘场的地儿,离我们有三十多里。算是门当户对,都是破落地主,你不嫌我穷我也不嫌你穷。听说我大姑洞房那晚上,连床都没有,还是公公到别家去讨宿给他们腾了个地儿。后来,他们在白鹤垱边上盖了间茅草屋,算是有了个安身之处。大姑爹不是那种穷得只剩下穷的主儿,他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是他们生产队的队长。
但好景不长,在生下龙表哥后,大姑爹给公家脱粒时,一只手被脱粒机给吞了。得了信的大姑整个身子都瘫了。在卫生院,我大姑给医生跪下,求医生一定要保住大姑爹的手,手没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最后,大姑爹的手还是没了,不但手没了,连手臂也去了半截。
看着残废了的姑爹,大姑觉得她的天已经黑了。还没等大姑爹出院,她便抱着龙表哥哭回了娘家,她说她要跟大姑爹离婚,无论如何都要离,她说她的这一生还很长,不能被一个残废给拖累了。
奶奶说,这种事情万万做不得,会被人戳断脊梁骨的。
大姑说,我宁愿被人戳断脊梁骨也不愿跟一个残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奶奶说,人跟你结婚前又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这是你的命,再说了,怎么跟了残废就头都抬不起来了。
大姑说,一只手的人能干什么,不离婚,我这日子就没个盼头。
奶奶说,你好歹还有个一只手的男人,当初你们爹死得早,我脚踏肩膀四个孩子,也把日子熬到了现在,现今这日子穷,总比过去饿肚子的好,他断了一只手只说没有过去活泛,大小事情还能帮到你。
大姑不听,在家里哭闹了好几天,可奶奶高低不松口。大姑以死相逼,要是奶奶不跟她做主,她就一头碰死了算了。奶奶说,你今天碰死都可以,我也是不答应的。
大姑说,你不答应也行,我一辈子就住娘家。
奶奶从床底下摸出一瓶甲胺磷往桌上一顿,说,你要是不回去,我就死给你看。
大姑看毫无指望,只得抱着龙表哥回去。奶奶却把龙表哥留下了,说,龙儿我帮你带,你回去好好照顾龙儿他爹。
婚到底没离成。大姑爹是因公受伤,享受了集体的优待,工分比一般人都算得高。生产队发东西,他也比别人的要多一些,每月还有一些抚恤,日子勉强也能过下去。但是分田到户后,大姑爹就没有任何优势了,集体没有了,抚恤金也就不存在了。家里的所有重担一下子落在了大姑的身上,那时莉表姐也出生了。大姑又闹了一次离婚,奶奶依然是不同意。那次大姑真的喝了药水,不过给抢救过来了。大姑醒了后,奶奶把龙表哥和莉表姐朝大姑跟前一推说,你朝你这双儿女看一下,你看你死后,他们怎么过。我大姑把俩孩子拢在怀里一场好哭。
婚是没闹着要离了,但是大姑对大姑爹却没有半句好言语,人前人后总骂他是废物。奶奶有次去大姑家,在白鹤垱边上看见大姑跟大姑爹在田里起沟。一季耕种后,田边就要重起一次沟,为的是进水和排水。大姑把那边的沟起完了,回头一看大姑爹起的沟深深浅浅的,顿时火冒三丈,飞起一脚就将大姑爹踢倒在了田里,废物、不中用、猪狗不如等词语如开闸放洪一般全出来了。大姑爹倒在田里动也不敢动,也没敢还一句嘴。白鹤垱的人都跑出来看,原是准备劝架的,但一看奶奶站在垱边上,就不好有什么动作,只能在田边围观。奶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冲到大姑身边,一掌把大姑推倒在了沟里,响亮地扇了我大姑一耳光,说,我祝家没你这样的东西,畜生啊畜生。奶奶侧身将大姑爹扶起来。
我奶奶说,大女婿,我今天给句话你,以后她再敢这样对你,你就给我往死里打她,她要是被你打死了,我保证不讲半句口。
大姑爹说,妈,我今天也给您一句话,我不会让龙儿他妈跟着我吃亏的。
等到我懂事后,我不觉得少了半截手臂的大姑爹跟别的人有什么区别。别人能干的事大姑爹都能干,还比别人干得还好些。他一只半手能割谷插秧、能耕田打镪、能育苗撒种,还能打牌搓麻将,还能驾摩托车。
大姑爹还有一件绝活,那就是对柑橘树的种植与培育。他们村在搞集体时就栽种了很多的柑橘树,围着白鹤水库四周,漫山遍野都是,而且家家户户的屋前屋后都遍植橘树,以致白鹤垱一年四季的景象都是生机勃勃的。冬天里的凋敝与荒凉也被一望无垠的深绿色给吞了。只是没等到收益,集体就没有了。那些柑橘树也没人管理。直到九十年代初,白鹤垱的人才开始觉得这大片大片的柑橘山是块宝,村干部便将其作为产业号召全村的人来承包柑橘山,我大姑爹将家里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承包了两座山。从此大姑爹就日日住在了柑橘山上。他与那些柑橘树待了两年,他把那些柑橘树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柑橘树这东西,最喜欢逗一种叫星天牛的害虫,那虫黑甲,甲上有白色的小点点,头上两根长长的触须。这种虫一般都是隐藏在树根底下的,隔着厚厚的土壤,农药很难对付它。这虫贼狡猾,你明明发现这株树底下有堆星天牛的粪便和它啃食的树削末,但是你就是找不到它。我父亲有次烦了,将橘树连根拔起,还是没发现它的半根毛。但是我大姑爹却一逮一个准。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大姑爹活捉星天牛。我家也有柑橘园,是大姑爹给我们种的,因为奶奶爱吃橘子。大姑爹不仅管种还要帮忙管理,剪懒枝、摘蛆果、抽槽子、打药防虫,当然也包括防治星天牛了。大姑爹抓星天牛不光能吸引我还能吸引我父亲和村里不少栽了柑橘树的人家,他们一齐跟随大姑爹进我们家的柑橘园。我大姑爹首先是在有星天牛粪便的柑橘树那里蹲下,将粪便刨开,把一种药水给它灌下去,然后他在另一株树旁蹲下来,将土扒开,将手里的细铁丝做成钩状,顺着树根往下走,然后猛地使劲,一只星天牛或者是一只透明的星天虫卵就会被带出来。他将它们放打火机上烧,烧出一股肉香。
大姑爹不光会活捉星天牛,他还会改善不良的柑橘品种。他在柑橘类植物中四处拉郎配。他把南风蜜桔嫁接在本地早熟柑橘上,不仅令南风蜜桔个变大了,而且成熟期也提前了;他把他们家屋后的一株红心柚子树与泡柑树配在一起,结出来的泡柑不仅水分足,味儿甜而且瓤儿也变成红色的了;他还把柠檬树跟一株土著的枸橘树捆绑在了一起,不过这对没成功,结出的果实又酸又苦,只一口牙齿就全倒了,但是这不影响大姑爹种植奇才、农技专家的称号。
乡里每年举办农技人才培训,我大姑爹次次都参加,头几年他还坐在底下听别人讲,没几年他就被请上台给别人讲。每次讲了课回来,大姑爹就跟喝了酒一样,眼睛里放出的光贼亮贼亮的。用我二爹的话来说,眼珠上擦了鞋油。
靠着大姑爹这手绝活,白鹤垱的柑橘树修成了精,枝繁叶茂,精神抖擞、长生不老。因为品种经过大姑爹改良了,味道好得没话说,每每到了柑橘成熟的季节,公路上卡车连成一条线,一天到晚轰隆隆的。他们村现在双抢倒不怎么忙了,下柑橘倒是忙得解小手的时间都没有,年年都要到外村请小工,一天八十块工钱,还管烟管饭。听说白鹤垱的柑橘走得是出口路线,远销香港美国和俄罗斯。现在索性都改名了,就叫柑橘场。
我大姑爹包的那两座山早已成了聚宝盆,他们靠它起了高楼大厦,靠它给龙表哥娶了媳妇,靠它让龙表哥的媳妇放心大胆地生了第二胎,靠它过上了顿顿有肉吃、餐餐有酒喝的日子。二〇〇五年,他们村组织村民去北京旅游,我大姑爹前一天专程骑车到县城给大姑买了件皮大衣和金戒指。
旅游回来的大姑给我们带了不少东西,当她穿着崭新的皮大衣,戴着闪亮的金戒指,往包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拿礼物时,我看见我奶奶用手绢在擦眼睛。
我奶奶说,永玲啊,你算是熬出头了。哎,真是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你看他一只手,他比人家那两手一般齐的还强些。
我大姑吼道,什么一只手一只手,说得难听死了,我现在听不得别人说他只有一只手。
奶奶呵呵大笑,说,说到天上去,他也只有一只手。
我有次跟大姑爹还说到这件事,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快忘了你是个一只手了。其实你这是因公受伤,说不定还有政策可依,你应该到乡政府或者民政局去问问,说不定还有补助的。
我大姑爹说,我问过了的,是有补助,但是我不想去领,你们都说快忘记我只有一只手了,我又何必每月去领那点补助,来提醒我是个残废呢,都忘了算了。
大姑爹这话说得清风明月,我心里莫名生出一点光来。大姑爹说,喝茶啊,这是我们新打的一口井。我喝一口,甜的呢!
虽然大姑跟小姑每次走到一起,两姊妹总是秤不离砣,好得像身上刷了胶一般,但是暗地里小姑还是有些妒忌大姑的,因为大姑比小姑的日子好。大姑的男人比小姑的男人少半截胳膊,少了半截胳膊的男人都能让大姑过上穿皮衣戴金戒指的生活,小姑的男人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至今连栋像样的房子也没有,还是老土砖屋,跟周围的楼房比起来,小姑的屋就像个土地庙。
小姑从嫁给小姑爹那天起就对小姑爹左右看不上眼,没给过小姑爹一天的好脸色。她嫌弃小姑爹是龅牙,连话也讲不利索,嫌小姑爹不发奋不勤快不上进。
小姑总喜欢拿小姑爹跟大姑爹比,大姑爹手臂断了之后,小姑有段时间在大姑面前表现得很从容,很轻松,替大姑感叹命运不济。后来大姑爹包了柑橘山,没几年把茅草屋扒了起了三间灰砖房后,小姑的从容和轻松就没有了。小姑把大姑爹看了后再看小姑爹,就横竖都不顺眼了。每次拜年到我们家,小姑爹就跟个小媳妇似的,头低着,脚缩着,不多话,坐也坐得恭恭敬敬。上桌吃饭,筷子往盘里夹菜都要先朝小姑看一眼。对于小姑对待小姑爹的做法,母亲是看不上眼的,但是她从不发表自己的观点。她说,这不是当嫂子管的事,这是当娘的该管的,我一说就是越俎代庖了。
我问,越哪个“俎”。
母亲说,当然是你奶奶了。
奶奶也看不惯,逢到这样的情景,奶奶也很恼火的,她对小姑说,你要充人到自己家去充,莫把人给我带坏了。
小姑恶狠狠地问,我把哪个人带坏了?
把哪个“人”?当然是我妈了,切。我在心里说。在她儿媳妇面前,她的女儿对待丈夫气焰如此嚣张,日后父亲做了像小姑爹这样的人,奶奶在母亲面前都说不起话了吗。这简单的道理我都懂,小姑却猪油蒙了心。
奶奶说,好歹也是你男人,你这样对人家,你亏心不亏心?
小姑说,是谁让他成为我男人的?
我奶奶就无言答对了。
是谁?奶奶呗。
我听母亲说,小姑爹是住我们家后面的万松叔介绍的。小姑爹被万松领到我们家来时,穿得是崭新的确良条纹衬衣和中线笔直的蓝色裤子,一双黑色的皮鞋油光水亮,提着一个黑色手提包,他将包里的东西一一码放在桌上,两条君健的烟、两瓶酒、两包红糖并四袋茶点,要命的是还有一段湖蓝色的的确卡布料,的确卡啊,那是比的确凉还牛叉的料子,头一次上门就拿这样的礼是很有档次的了。奶奶招呼他坐,小姑爹拘谨地坐了,落座后,露出半截袜子,是白色的。小姑爹话不多,奶奶问一句,他答一句。小姑爹的口音跟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抑扬顿挫的,在闭塞的村庄里,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总是让人觉得新鲜,不知根不知底就会给人以神秘感。奶奶问他们活儿重不重?小姑爹说,不重,我们那儿不是以种水稻为主,是以种棉花为主。这个令奶奶觉得很稀奇,同时也觉得种棉花比种水稻要简单要轻松,水稻一年两季又抢种又抢收,把人累死。
那个时候的小姑爹因为年轻也因为穿着体面,龅牙这一缺点并不是十分突出,吐字不清这一缺点也被因为是外地人口音给糊弄过去了。而令奶奶感到放心的是,小姑爹在一次不经意露出了手腕上那块银光闪闪的机械表。机械表在当时算是奢侈品,有表戴是属于条件很优越的,我父亲那个时候就想有块表,但是我父亲却一直没有想到。随便一块机械表都可以抵他一年的工资,他舍不得奶奶更舍不得。可是这位从潜江浩口产棉区来的人,不仅衣着得体而且还戴着表。
奶奶问,说了半天,都不知道你是哪的人?
小姑爹说,潜江运粮湖的。
万松补充道,麦先婆,离浩口蛮近。
奶奶说,哦,好,好,那就定了。
小姑是高低不同意,那时她正同本村的东军叔偷偷地相好,东军叔就是东平伯的弟弟,村里很多人在药渣子路的芭芒林里撞见过他们搂搂抱抱,奶奶耳里有点消息了,但是一直没点破。小姑说,我才不嫁那么远的地儿。奶奶说,有多远呢,关键是他人老实,你将来能降住他!小姑说,过日子又不是打仗,还非要把人降住才叫狠。奶奶说,你二哥到潜江浩口给人当了上门女婿,他在那方半个亲人都没有,你嫁过去了,他在那边好歹算有个依靠,你也有依靠。
小姑还是不乐意,但不乐意也没有办法,这事奶奶已经跟万松叔说得铜是铜铁是铁了。后来,小姑在奶奶的半哀求半威逼中极不情愿地出嫁到了潜江浩口,嫁给了非她所爱的男人。直到进了小姑爹的门,小姑才真正知道小姑爹的家底。原来小姑爹去我们家的那身穿着是他借的,礼品是赊的,那块威风凛凛的机械表是坏的,里面进了水,发条都锈烂了,指针虽然是活的,但也只是原地蹦跶,没走过字儿,就这,也还是别人借给他的。小姑爹实诚,估计也是顶不住压力,新婚之夜还没等小姑脱衣服,他自个就全兜了底,说,为了娶你,我已经欠了一身债了。小姑快要气晕了,他们的争吵从洞房那天就开始了一直延续到今天。
奶奶说,大姑娘再怎么好,男人毕竟带了个败相。小姑娘更不用提,从结婚起就没开过笑脸,才四十岁,脸上皱得跟磨子一样,我心疼呢,早知道永高去得那么早,我当初就不该把她放到那去,如今剩她一个人在那个鬼地方。说是怪命,其实也怪我,两姊妹都是我做主的,我欠她们的。
§§§第十四章
二爹是投河死的,死时不到五十岁。信是小姑传的。小姑那天到我们家时,神情大不同于往日,一双眼睛通红的。奶奶正坐在门边滚叶烟,满心欢喜地说,你怎么有空回来了?你们那边现在不正是收棉花的时候吗?小姑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并没有与奶奶多说什么话。我当时跪在廊檐下正调教我们家的小黄。
小姑问我,你妈呢?
我说,我妈在里屋织毛线。我扯着脖子喊了一声,妈,小姑来了。
我妈从里屋走了出来,说,小妹来了。
小姑将我妈胳膊一拽到了房里,就将门关上了。
奶奶嘀咕说,搞什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不一会儿,门开了,母亲走了出来,我发现母亲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母亲朝奶奶看了一眼,说,妈,您到里屋去坐,起风了。又将我拉到一边,说,快去把你爸爸叫回来。
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把家搬到中学里了,他的办公室距离家不到二十米。父亲回来后,被母亲拽到了房里,我准备挤进去的,但母亲却将门给甩上了,甩了我一鼻子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