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起先不相信,我说,是真的,爸爸亲口跟我说的,校长同意了,说您要是去了,立马给我们分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人校长还说我爸心肠太直,早就该把您考虑了。母亲捧着饭碗的手顿时哆嗦起来,连筷子也拿不住了。
坐在一旁的奶奶先是将筷子摔在地上,继而将饭碗往桌上一墩,弄得碗里的汤水四处飞溅。奶奶半阴半阳地说,恭喜你,熬出头了,你们娃儿大人从此一窝亲,不必把我这孤老放眼里。
妈妈说,您也去。
奶奶身子一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去,免得遭人嫌,我就是死也死在腰店子。
对于母亲离开腰店子去学校,奶奶是极为不满的,她跟父亲提议,田可以叫慧玉少种一点,何必一定要去学校,能挣几个钱,也不见得体力上就轻松些。
父亲不做声。
母亲说,我连一分田也奈何不了了。
奶奶说,你泥巴腿子还没下水洗净呢,说这话,不怕闪了腰?
我说,不怕,我妈的泥巴腿子早晚要洗净的,你当初还怨爷爷没把你带到县城去呢,如今我爸只是带我妈去镇上,你就这么眼浅,见不得我妈好。
母亲呵斥我多嘴,父亲在后给了我爆栗,痛得我打了个惊颤。可是奶奶还是垮了脸,捶胸顿足地哭喊,说我母亲不孝,教唆了我,让我在她面前顶嘴。
哼,你不是早就说我们要一瓢水舀尽吗,如今真就舀给你看看!
母亲终于把东西收拾好了,她挑着一担铺盖行李出了门,我拿着盆子桶子衣架和开水瓶紧跟其后。在我们上了药渣子路后,我看见父亲八戒似的挑着一担炊具屁颠颠地跟过来了。隐隐的还能听见奶奶的叫骂声。母亲那天的面相和气色跟双堰子水葫芦开的花一样,艳艳的,母亲挑着担子在前面冲锋陷阵,她还哼歌,正月里,无花戴,二月来时花才开,三月清明吊白纸,四月秧苗无人栽,五月龙船拖下水,六月花扇绕风来……
母亲在新分的三室一厅的房子里铺床叠被时,我在被絮上乐得翻跟头,摔过来又摔过去,母亲大嚷,说,棉花薅散了,我的狠将将王锤锤。
母亲来了,我再不用为每个月买卫生巾而头大了,这种难为情的事,母亲自会帮我搞定,也不用在每次用餐时间拿个钵子在食堂窗口前跟教我的老师们一道排队打饭,那些老师们上课时总说成绩不好的学生活着是浪费粮食,所以我很不情愿当他们的面浪费粮食,以后就好了,母亲自会帮我安排妥当,母亲从来不会认为我是浪费粮食,她生怕我吃少了。
起先,我们每个月放月假时,都会回老家去陪陪奶奶,可是奶奶对我们却是见头不好、见尾也不好,每每看见我们回家了,奶奶的那张脸像是枯泥浸了水,瞬间就垮了。本来好好的在炒菜的,我们一回家,奶奶就会扔掉锅铲把;本来好好的在生炉子,我们一回家,奶奶就会扔掉烂蒲扇,到一旁滚叶烟倚老卖老去了。对此,母亲虽然生气,但还是会接过锅铲把菜炒下去,接过烂蒲扇把煤炉子引燃。愣是这样,奶奶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母亲暗地里封奶奶为天下第一混账。
那时我还不懂这人世的繁复,觉得奶奶在母亲面前的跋扈实在是过分,其实现在我才逐渐明白,奶奶那时对母亲水火不相容的态度,恰恰是奶奶对母亲所生出的依赖,十几的年共同生活,奶奶已把温顺的母亲当做她的靠,母亲要离她而去的消息给她带来的是极大的不安全感。她是害怕孤独的,她是不想母亲离开的,但是一贯的长者做派和强势的性格使她低不下身架以温情来挽留母亲。走出她胳肢窝阴影的母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强大,变得能独当一面时,她只能以坚硬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更强大,以一种永不妥协的态度来中伤母亲。
在村人看来,奶奶在腰店子的生活有如天堂。我们家那时就不种田了,奶奶只管自己的吃和洗。父亲每月给奶奶三百块钱,三百块钱对九十年代的农村老太太来说,那是很奢侈的。听村里人说,奶奶一天三餐就没断过荤,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到后来奶奶的小菜都是靠买的。我到她菜园子里一看,顿感无语,母亲那个时候说奶奶种的菜像后娘养的,如今不是后娘养的了,而是婊子养的了,满园子都是草。
听村里人说,圈巷的货郎到了腰店子那都是一路小跑直奔奶奶屋前,麦先婆麦婶娘叫得我奶奶头上能起一大疙瘩来。奶奶吃的鱼,贩子送来时还能在地上打挺,奶奶吃的麻花,贩子送来时刚刚冷却好,丢一口,酥脆正合适。父亲隔几个月会向隔壁左右的村人送一两双布鞋或是一件布料,礼不重,表的是情,这样,我奶奶的水缸向来是满的,奶奶的煤灰从来没塞过炉门,而且村里人会时不时地将自家的小孩打发到奶奶这里来,看麦太太缺什么东西,好替麦太太到小卖部跑腿,当然跑腿也不会白跑,跑一次可以得到一两个鲜果冻或是一两颗奶糖,如果稍重一点的东西,打赏便是一袋方便面或是一根火腿肠,所以奶奶家经常会聚集一些毛小孩,他们动不动就问,麦太太你今天买针啵?麦太太你今天买打火机啵?麦太太你今天买鞋刷啵?奶奶有时候啥都不买,但也会从瓷罐里抓一把瓜子出来分给那些毛孩子。
日子久了,奶奶便习惯了在腰店子独居的生活。好几次我回家,看到奶奶他们四人在紫桐树下打麻将,打的时间久了,奶奶便会留他们下来吃晚饭,这样的饭一般都是秋老汉做。三个寡妇奶奶在紫桐树下打纸牌,秋老汉经常围着围裙手提锅铲出来看牌,秋老汉只要往我奶奶身后一站,两位奶奶就会瞪着眼睛发出警告,姓蔡的,只准看不准说。秋老汉不屑一顾,说,先生娘子这手牌,说不说都一样,反正是赢。
程奶奶竖竖鼻子,说,和了。
秋老汉说,你和,不可能。
程奶奶狠狠甩出一张牌说,菜!菜糊了!
秋老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一路小跑进屋。不一会儿,紫桐树下就开席了,一碗刁子鱼炒炸胡椒、一碗香葱煎豆腐、一碗荷包青椒灌米粉、一碗蒜瓣蒸茄子。全都是奶奶喜欢吃的。秋老汉那豆腐煎得真是没话说,两面焦黄,关键是入味。程家奶奶和赵家奶奶每次吃这盘豆腐时都向秋老汉请教这豆腐的做法。秋老汉说,千滚的豆腐万滚的鱼,用酱水多烧烧就进味了。等两位奶奶走后,秋老汉握着小酒杯说,哼,这豆腐我都是用头发丝一般细的小竹签在上面扎了无数个洞的。奶奶说,这点窍门你还捡在心里,告诉她们又怎样。但等到下次,两位奶奶再问时,秋老汉照样是说多烧烧,没别的窍门,而奶奶也说,豆腐嘛,费的就是稻草。两位奶奶说,我烧了一捆柴草了,味道也没进去多少,豆腐也烧老了。
秋老汉跟奶奶便笑而不答。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了近六年,那六年里,奶奶花白的头发转成了青色,一身胖体更是发得赘肉连连,裤腰被一寸寸放大。那富态,能让方圆几十里的老人难以望其项背。奶奶无一日不受用,无一日不可心。但在奶奶满八十岁那年,一个细雨天,奶奶想到隔壁家去串门,从我们家略带偏坡的廊檐下滑了一跤,滚在了稻场上,送到乡卫生院一拍片,左小腿骨折。为了方便照顾,骨折的奶奶就又跟我们住在了一起。那时,我们三室一厅的平房早换成了三室两厅的楼房,在四楼。腿上绑着石膏的奶奶每天睡在我的卧室里,动弹不得,用她的话说,是在关禁闭。母亲那时在毕业班食堂里做事,时间很紧,父亲那个时候每天忙得也是脚不沾地,找他的人太多。哥哥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而我则已上了大学,每天奶奶眼一睁便是冷寂寂的,瞪着天花板,听着学校的动静捱时间。吃饭时间,母亲会给奶奶端来一钵饭和一钵菜,大骨汤是早就熬好的,每餐都是奶奶必喝的。母亲那时也累,饭菜往奶奶手上一递,再伺候完奶奶大小便,她便上眼皮直打下眼皮,就要睡觉了。奶奶每次都不高兴,说,我知道你嫌我,嫌我不早死,你心肠几歹毒,不是我儿子,你能在单位上工作,你能住上这敞亮的楼房?一回来,就把个脸垮着,你垮给谁看?
母亲横竖不理,在房间里蒙着被子呼呼大睡。
父亲回来了,一般会到奶奶跟前晃一下,还没等奶奶张口说一句话,父亲便又走开了。奶奶说,永泽,你只怕是被你媳妇教唆的,你现在跟我连一句话都没有,我只是骨折,又不是瘫了,你们就这么待我。
父亲说,又没少您吃,又没少您喝,每天给你端茶送水,伺候你大便小便,还怎么啦,筒子骨都是大清早到菜场赶最好的给您买,您还要怎样?
奶奶便不做声了。
那个暑假我回家,头一次发现奶奶在看到我时,眼里闪现出惊喜。那时,她就不用整天躺床上了,可以坐客厅的沙发上,将绑石膏的腿搁在椅子上。她看到我,嘴巴都合不拢了,一脸阳春三月的笑,说,我的莺妮子回来了,乖乖快坐下。她还把对着她的电风扇转了个方向。我将风扇头抱在怀里,问她腿怎么摔成这样了,疼不疼,会不会有后遗症。她恨不得从摔跤头三天跟我说起,唧唧呱呱跟我讲了大半天,我眼睛盯着电视,看都不朝她看,她也不恼,这要搁往日,她准会给我扣顶“目无尊长”的帽子。插广告时,我才有空瞄她一眼。
那个暑假,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很黏我,每次只要我一出去,她就慌慌地问出去多久,早点回来。我在家,她会跛着一条腿把椅子拉到我身边挨我坐,陪我一起看湖南卫视的《还珠格格》,在我笑得东倒西歪时,她虽然不解,但也跟着我一起笑,她时不时还能帮小燕子纠错,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是陈子昂写的,那是什么前不见烤鸭,后不见蹄髈,真是瞎弄。逢到一些亲嘴搂抱的镜头,她就会撇过脸去,她还要我也扭过头去不看,说,非礼勿视。我用眼瞪她说,人家演的都不害羞,我们看的害什么羞。看多了,她也自然了,一到这些镜头时,她还特地凑上前去,说,俩又亲一起去了,俩又抱一起去了。
有时吃腻了食堂的饭菜,我就会下厨。我做的时候,她就会把椅子挪到厨房门口指点我,她告诉我鲫鱼鲤鱼在下锅前要在两边头下斜切一刀,将腥腺取出,不然会很腥;她说煎鲫鱼的时候,一定要将鲫鱼头在锅里按扁,这样才好吃;她还告诉我炒四季豆时,要先在锅里干炒一下,好褪去表皮的绒毛。其实这些小伎俩都是秋老汉教给她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多月后,奶奶回到了村里,但是因为左腿使不上多少力,生活自理有些困难,奶奶便又回到了学校,为方便奶奶生活,父亲为此舍弃了宽敞的楼房,仰复又搬到平房里来居住。于是我和哥哥都埋怨她,怨她害我们住不成楼房。她从不因此而愧疚,说,楼房有什么好,耸在半空里,跟坐牢似的,平房好,接着地气才养人。搬到平房居住后,我们家就很少断人了,学校的平房离大街只隔了一道围栏,离校门口也近,村里人每次赶集都爱到我们家歇脚,奶奶便欢喜得不得了,又是让椅子又是找茶叶。若是程家奶奶和赵家奶奶来了,奶奶便会在门前的平台上支起桌子打牌,秋老汉卖了荒货后,也会到学校里来凑脚,一切似乎跟在腰店子一样。但是奶奶还是不太喜欢在学校里住,无论日子跟腰店子多么相似,但奶奶还是觉得不如腰店子散淡。至少她不能随地吐痰和放屁了,这样不光我们会嫌她,邻居也会讨厌,她不能再随意地指使别人做事了,周围左右的人都是说话细声细气神情高昂的老师,不是嘻嘻哈哈嗓门日马宽的乡野村妇,你指使他们,他们会用面相拒绝你,你算哪棵葱?
奶奶后来在学校里还是交了一些朋友,一些退了休又爱打牌的老教师们和闲着无事的教师家属们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他们跟奶奶打牌聊天。晚年的奶奶听力减退厉害,耳朵里一天到晚像转风车般。乡镇上的知识分子在农民的基础上并没有多少脱胎换骨的东西,也好在人背后闲言碎语。奶奶虽然牙骨硬但口风不紧,说某某老师最喜欢跟女学生搞在一起,上课时把人家女学生叫他屋里帮他洗衣服;说某某男老师跟学校某某女老师关系不正当,俩人手牵手被她撞见了等等。他们高谈阔论,难免隔墙有耳,有时候当事人会偶然从门前经过,那些谈论是非的老师眼尖都会陡然噤声,但是奶奶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使,时常是当事人站在她面前了,她才吓得一跳。
我在家时,好几次逢到奶奶说人闲话,眼见得人都快到跟前了,我跟她做眼色,向她摆手,用眼睛瞪她,可她全然不理会,依然大发言论,什么知识分子,尽是些假装斯文的狗东西,你爸爸那个时候当老师,吃了饭就是备课看书,用钢板刻卷子,现在的老师都坐麻将馆,逛舞厅,这样的老师能教出好学生来,我雷字倒过来写。
那时,我对奶奶的这种口无遮拦很反感,她不圆滑,她不能见风使舵,这样不仅不讨人喜欢,而且不能保护到自己。在学校里,经由她的嘴巴惹出了祸事好几桩,逢到是非,就会有人将她牵扯出来,什么都是她说的,她又替自己辩不清。父母亲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也由此受到影响。曾一度,我们对奶奶的态度很粗暴,真的到了嫌弃的地步了,我在心里也开始叫她老不死的。父亲起先总跟奶奶讲,单位上的人,心思很复杂,不比在腰店子,说话什么的要小心一点,不要在人背后谈论是非,万祸从口出,您耳朵眼睛又不好,人来了,给您做脸色你又看不到,旁边的人看戏不怕台高,巴不得您引火上身,他们倒是把自己推个干净,落得个两面讨好,您却一个人背口大黑锅,百张嘴也辩不清自己的身子。奶奶虽然答应了,可是还是是非不断,一天到晚,总有人要拉她去对质,总有人在我父母亲面前大吵大闹。
后来,父亲的职务一夜间就让人给撸了,我不知道这是否跟奶奶的那张嘴有一定关系,反正从那以后,父亲对奶奶的态度大变,很少给奶奶好言语,父亲对奶奶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无论奶奶问什么,父亲要么不答,要么答的话那声音就如打雷一般。此后,父亲每次回家,奶奶都只用眼睛来看他,再不敢跟父亲说半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