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ICU病房,父亲度过了三天的危险期才被送到普通病房来由亲属照顾。那天张辉也来了。他是南音的男朋友,是省里一政府部门的公务员。在父亲推进来时,小伙子和北华还有病房里其他的热心人一起将父亲小心翼翼地抬到床上。父亲身上插着鼻饲管、导流管、氧气管、导尿管、镇痛棒,病服的胸部还有斑斑血迹,看这被各种橡胶管纠缠的父亲,南音心里生出一根一根的刺来。更要命的是,父亲居然是赤身裸体的,手术台上的父亲在被打了麻药后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被人剥得没有半点尊严。跟女人笑话都不讲一个的父亲,比女人还要讲贞节操守的父亲,此时居然连私处都不知道遮掩了。南音快要窒息了,如果病魔是有形肉体,她肯定会上去与之拼命,将它揍得七窍流血。抬的时候,南音不断叫着,轻点,轻点,注意伤口,小心旁边的引流瓶,别踢到它了,慢点,慢点,还有输液管别压着了。将父亲安置好后,北华和张辉满头大汗,一面跟人家道谢,一面怒气冲冲地望向南音,三人对视半天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北华说,你爹不是个泥巴人儿,叫,叫,叫,叫得人三魂丢了两魂。
母亲握着父亲的手无限深情地说,泽良,朝这三个孩子一看,你还是有福气的呢。
张辉也说,伯父,你放心,没事的,我们村有个人以前也得了癌症,做了手术,都10年了,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南音心里一炸,厉声呵斥男友,别说了!她忘了跟他交待要向父亲隐瞒病情。如今全完了,刚下手术台的父亲怎么经得住真相的打击呢。南音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个王八蛋。一家人的目光都投向父亲。可是父亲很平静,闭着眼,均匀地呼吸着鼻孔里插着的氧气。
父亲一定是心如死灰,绝望透了。
滚!你给我滚!南音推向张辉。
住手!父亲说话了,尽管语气微弱,但却充满愤怒。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人家张辉有什么错,我早就知道是癌症,你妈拿回来的转诊单上写得明明白白,我都看见了。
爸。南音没想到父亲如此沉得住气。
音子。父亲的语气软了下来,说,我跟你说,你以后不能再这样对张辉了,你以后还要指望他呢!转头又向张辉说,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跟她谈了几年,她的脾气你也清楚,心不坏,就是嘴狠了些。张辉说,我知道,她也是太担心您了,我理解的。
好,好,我当初没有看走眼。父亲显得很欣慰。他对音子说,音子,好男人不多了,你要好好珍惜。南音点点头,心里却一片苦涩,冰雪聪明的她,如何不懂得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这是在帮她抓住张辉的心。南音知道,她是父亲人生的最后一个任务,当初是打算把北华处理标致后就嫁女儿的。南音总赖着不嫁,说,嫁人了就要学会操心,再怎么也没有在爹妈身边散淡。父亲就依着她说,不嫁,不嫁,留你在家吃老米饭。亲戚们都知道,父亲就怕南音。父亲年轻时也有些闷脾气,犟起来也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人们送他外号犟驴,哪知道南音脾气比犟驴还犟,亲戚们就把南音叫小犟驴,奶奶跟母亲心情好或者歹的时候就怜爱或者恼怒地称呼老犟驴小犟驴。现在老犟驴不那么犟了,小犟驴正犟着呢。连母亲都说,小犟驴的话是圣旨,敢不遵吗?一留就留了两年。今年,男方家都开始催了,要接媳妇过年,不能再留了。父亲与亲家商谈,说好下半年谈南音婚事的,可哪知得了这样一个绝症呢?父亲因病气短,在等待手术的那几天,父亲还曾向南音感叹,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留你,把你处理标致后,我就无牵无挂了。
张辉是学校一个老师的亲戚介绍给南音的,同省不同市,当初南音根本就没瞧上他,那时南音心高得很,像仙女下凡似的,端着天大的架子。女儿没瞧上男朋友,但老丈人却瞧上女婿了。打眼一看,小伙子生得貌大魁伟,天庭饱满,鼻方口阔,日后肯定能成些气候。父母时不时地敲敲边鼓加上小伙子的穷追猛打,天天电话短信不断,一年后,南音终于拜在了张辉的牛仔裤下。父母的心总算落进了肚子里。可是如今病祸飞来,将他打倒在床。南音是能捕捉到父亲内心的担忧的,这是一个世态炎凉,说翻脸就翻脸的世界,如果男方家要变卦,父亲连半点脾气都没有。一辈子看重脸面的父亲,能忍受别人抛弃自己的女儿吗?南音陡然明白这是个敏感的节骨眼,她跟人家动手动脚,太认不清局势了。
父亲动了情,眼睛里有泪,母亲擦了又流,流了又擦。父亲说,爸爸跟妈妈这辈子是为你们俩姊妹活的,指望你们俩姊妹都好。以前总以为时间还多,不想跟你们说这些,现在你们都大了,要懂事了,父母不能跟你们一辈子。有些事要学会自己跟自己操心了。北华,你要好起来,你肩上担子重呢,有妈妈,有妹妹,将来还有孩子,要快点好起来。
爸!南音跟北华泪如雨下。父亲的这番言语有如交待后事。南音的胸口像堵了块石头,做哽的喉咙抵得嗓子眼火辣辣地痛。南音说,爸,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了,手术很成功,切得很干净,医生说没事了。
母亲在一旁,已是泣不成声。
张辉伸出手在北华肩上按了按。北华双手往脸上狠狠抹了一把。吼道,哭什么哭,手术这么成功,本来该庆祝下的,被你们整成这样。咱爸他死不了,还够活,活成个老年痴呆,到时候烦不死你。
§§§第四章
照看病人是项体力活。经历了大手术的父亲,每天要吊十几瓶药水,日夜不停。往往第二天的药开出来了,头一天的还没打完。那么对父亲的照看就需要24小时不间断,白天还好说,夜晚就难熬了,病房都一片沉寂,鼾声轻匀,可是他们这里却得打起精神,时不时去盯一下输液瓶。
北华、南音、张辉还有母亲本来说好四人轮流守夜班的。但是南音对谁都不放心。母亲守吧,偌大年纪,加上身体本来就不好,多年的心脏病,一只眼睛几近失明,怎么照看得了?北华跟张辉守吧,俩大男人,那能像女人那样过细呢,倘若打个瞌睡,错过换药时间,输液管倒抽父亲一管血来,那还了得。于是,南音买了一张行军床,支在走廊外面,眯一下,就起来看一下。连母亲都烦说,音子,你怎么这么多心呢,本来是你的爸爸,可他还是我的老头呢,我还能把他外待了?你好好睡你的觉。北华说,我是后爹养的,干脆你一个人照看得了,我们都回家去。张辉说,你现在得趁着我们在这,抓紧时间睡觉,养精蓄锐,到时候我们一走,你想轻轻松松睡一觉都不成。
当时南音不以为然,仗着年轻和一腔热血就这么透支着体力。一个星期后,北华跟张辉假期结束,一东一西各奔岗位。病房里就剩下南音和母亲照顾父亲。
为了父亲的身体尽早恢复,医生叮嘱南音要保证营养的跟进。为此,南音每天都要从租住的小屋往返医院好几趟,为父亲变换着花样煲汤煮粥、炒菜做饭,一日三餐,顿顿不空。每天忙得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本来租住的地方到医院有直达的公交车,刚好父亲住院时,医院门前的马路遭遇大修,车在距医院大约两千多米就拐弯了。这样南音每次都得多走近两站路。
来回奔波加日夜看护,南音的身体渐渐吃不消了。公交车上、病床前、甚至洗衣服上厕所时,困倦都犹如潮水般汹涌来袭,坐车坐过站、煮粥煮成锅巴、煲汤漫锅将炉火扑熄那是家常便饭,有一次洗衣服打盹,头一歪,一盆污水从腰身淋到裤脚。每次南音送饭到医院时,父亲都心疼地说,不要搞这多样数,我吃不了,看你眼睛里全是血丝。母亲就让南音到父亲脚头去趴一觉。母亲说,劳累狠了,会得病的。为了不吵醒她,父亲躺在床上尽量不动,有几次腿麻了,父亲都是咬牙忍着,南音知道后,就再也不敢在父亲床边睡觉了。
尽管有伤口、有疼痛、有无尽的忧愁,但因为南音,病房里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她总是想法设法寻找一切开心的道具来驱散头上的阴霾。比方母亲账本上的错别字,就令南音跟父亲笑了好几天。母亲文化不高,只读了一年书,后来村子里扫盲,给母亲发的一张考卷里最后一题是用恍然大悟造句,那时北华读小学四年级,南音才读学前班,两兄妹蹲在母亲的旁边,抓耳挠腮替母亲思考。北华说,每次遇到不会写的作业,只要爸爸一讲,我就恍然大悟了!南音说,妈妈,我们家的牛前几天恍然大悟地死了。南音的童趣令母亲和哥哥肚子都笑疼了。
这次,南音发现母亲的账本上写着西饭05元,抄米粉,2元,童子骨,5元,牙高,2元。南音说给父亲听,说,爸爸,你每天吃的饭是妈妈从西边端来的,米粉是抄来的,骨头是婴儿的,您现在牙齿也长高了。说着递给父亲看,父亲哈哈大笑。母亲也不计较,看着父女俩这么开心,母亲很乐意做这样的笑料。母亲说,记个账嘛,只要看得懂就行,你家婆那个时候还用土疙瘩记账呢,旁人更看不懂。更绝的是,母亲还写了个父子,5元。南音拿给母亲看,说,什么叫父子?母亲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洗脸的。顿时南音喷饭,床上的父亲也笑得直咳嗽。邻床的病人跟家属也跟着乐呵。
在母女二人精心的照顾下,插在父亲身上的引流管在一根根的减少。半个月后,父亲就基本能下床上厕所了。期间不少亲戚和父亲学校的同事来看望。当询问起手术过程时,父亲便很慷慨地撩起衣服,将那道弯展绵延如蜈蚣一样的刀口展示出来。父亲说,动手术时不疼,我醒后一看墙上的钟指的8,我说,怎么还没动手术啊?护士说,早就动完了,都一夜了。南音父亲的做法像是在博取众人的同情,但又好像是在表现自己的英勇与坚强。南音忽然觉得父亲很矫情,他的一举一动都出卖了他内心的脆弱。
有那么一刻,南音觉得父亲就像是自己的孩子,父亲的无助与柔软不断激发南音身上的母性,令南音生出一种天阔地空、舍我其谁的使命感。
不顾一切要救活父亲是南音心无杂念的思想。
按照医生研究的治疗方案,手术后紧接着要进行第一期的化疗。南音觉得父亲的身体就是被化疗给摧残的。药水打下去,父亲最直接的反映就是呕吐,昏天暗地地呕吐,食物吐完了就吐清水,像是要把整个胃都翻过来一样。吐完了吃,吃完了吐,父亲就在这样反复的折磨中度过。南音母女两个看着父亲呕吐,除了端茶递水和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那种心疼竟能让人疼出窒息的感觉来。
§§§第五章
一期化疗结束后,南音将父母安置在了自己租住的房子里。10天后,父亲将要接受第二期的化疗。父亲一到屋就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父亲将自己的转诊单、医疗单、医嘱单、药费单和各种检查单以及自己的病历包扎在一个牛皮信封了。父亲将这些交给南音,说,音子,你拿这些回县城一趟,到医保局去把钱报回来,这往后,还不知道要多少钱治呢。
你操这个心干什么,你现在只管好自己就行了,管自己吃好喝好,在这个家里,您现在就是太上皇,我们都是伺候您的奴才。
你个小杂种。父亲呵呵地笑。南音现在就喜欢逗父亲笑,她觉得父亲的笑像太阳一样能涤荡所有的阴霾,能给予她向前冲向前闯的巨大动力。
快去,早点回来。
喳。南音将牛皮信封揣在包里,换了套衣服,又拿起梳子左右两边梳了几下,就出门了。
注意安全!母亲在门口猛地喊了一句。
南音是9点半到的县城医保局,可是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经打听才知道在开会。南音只得坐在办公室里干等。这期间单位马副总编打了电话来,说,小李,你怎么搞的?土地局那么大的事,你怎么给漏了,电视台、日报、周刊、商报、都市报都报道了,就我们报没有,这是重大的失误,我们几个总编已经开会了,这个月要扣你10分。
10分!南音叫了起来。一分40块,10分400块啊。南音顿时肉痛。
10分怎么啦?不光要扣10分,你还要写份检讨。
是、是、是,下次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电话这头的南音虽然点头哈腰,但脸已经气得变形了。挂了电话,南音冲下楼,赶紧在外面的报摊买了份都市报,原来土地局弄了个“守住18亿亩耕地红线”的宣传活动,这样的宣传活动土地局年年都搞,只是年年花样不同而已,比方,昨天,土地局也就在广场上组织了两三百号人骑着摩托车,车屁股后面插根旗帜,写着“18亿亩耕地,一亩都不能少!”,然后绕城一周。因为场面浩大,成了不少报纸的头版,有的甚至是头条。
他娘的!南音心里骂了一句。掏出电话便给土地局办公室主任打电话,半嗔半笑地说,肖主任啊,您太不够意思啦!我们单位这么大的事儿也不通知我一下。南音喜欢把自己线上的单位叫“我们单位”,这样显得近乎些。
小李,你还好意思兴师问罪,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忙,我可是亲自带刀捉笔把稿子按你们晚报风格写好了发你邮箱里面的,你倒好,今天别的报纸都报道了,就你们报纸没有,我们局长今天还把我批了一通呢。
南音一下哑口了。赶紧卑躬屈膝地给人道歉,“对不起”一口气连说了十好几个。最后南音说,等我下次登门,亲自向主任道歉,带上黄鹤楼漫天游怎么样。
不敢哟!我的李大记者。
这句“李大记者”语气里夹着的讽刺与轻慢,令南音“腾”一下红了脸。蓦地为自己的职业生出些许厌烦。记者,人前的身份多么光耀,但是背后却如此卑微。同事小周常发感叹,无冕之王,啊呸,冕都没有,算狗屁王!
南音摇摇头,不去想了。看看手机,都已经11点多了,赶紧丢下报纸过马路直冲医保局四楼,办公室还是空无一人,会议室也没有了人,已经散会了啊。向清洁工打听,说下班了。南音问,这才11点半怎么就下班了呢?清洁工笑了笑问,你不是本地的吧。南音无语了。她不是本地的,她不知道这儿的办公作风,不知道这儿的规矩。
看着对面楼上的巨大毛体横幅“做人民的好公仆”,南音觉得很戏剧。“公仆”,这哪是一仆人的态度,比老佛爷的架子都还大。哪有这样的“仆”?主子来了连影都没有的?南音一拳拍在铁栏杆上,那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为什么古时候那么多愤世嫉俗的诗人骚客都热衷于“把栏杆拍遍”呢。
在门外蹲了两个多小时,才迎来下午的上班时刻。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向办公室走来,一看南音就知道是来干什么的,问了句,手续都全了吧。南音说,全了。中年男子打开牛皮信封看了看说,这转诊到市医院的只能按70%的比率报销。
70%?南音满是不解,说,不是报90%吗?
在县医院才有这么高的比率,你这是在市医院,如果是在省里,那只能报60%呢!
不是。南音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她说,我父亲这是癌症,在县医院不能治啊!难道这看病也还要地方保护主义啊?
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地方保护主义?县里就这个政策,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这时门外来了三四个人,都跟南音一样手里握着厚厚的医疗单和各种医疗证明。中年男人将南音的资料往边上一推说,你想好了再来报。来,下一个。
南音气得肺都要爆炸了,如果手边上有个榔头,她真想学那个马加爵一锤子给他砸去。南音只得在边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