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公路的石子铺了近八年,也没见整出条水泥路来,石子高低不平硌脚又硌车,车不稳,妈就难受,眉间皱成一团,眼皮也耷拉下来。妈难受秦玉朵就难受。她能感受到妈的疼痛是地动山摇的。秦玉朵一个劲地叫司机注意点注意点,司机烦了,秦玉朵便跟司机拌起嘴来,车开到县城长途车站附近,秦玉朵叫停。给司机一百块钱。司机说,不是到省城吗?秦玉朵说,照你这开法,开到省城非出人命不可。司机说,这马上上高速了,车就稳了。秦玉朵摆出副不可商量的口气来,行了,我换车。司机骂了句神经就连四个轮子一起滚了。上高速了,坐什么车都稳,不一定要包车。秦玉朵背着两个行李包搀扶妈朝车站走。妈挪一步,就倒吸一口气,太阳当头照着,妈的衣衫湿透了。路上车来车往,秦玉朵小心翼翼护着妈。妈用胳膊拐了一下她。虽轻,却令秦玉朵心惊肉跳。妈对她放弃包车改乘汽车还是有想法的。但秦玉朵还是到窗口去买了两张票,花了三百。这一下就省了二千七,一个月工资啊,为什么要花在包车上?
秦玉朵捏着车票跟妈说,我们在县城换了车,村里人又不知道。那个包车的钱我到时给您,不比给那不认得的司机强?
妈说,我疼,走一步路就要命。不说不省钱,该花的地方就不能省。
秦玉朵说,现在知道疼了,要命了,你当初搭梯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呢。不这么摔一下,我们大家都好,都太平。
妈没做声了,秦玉朵也觉得自己话重了,便也不再做声。妈那里知道她的难处,她虽嫁到了一个体面的人家,可经济上面婆家跟自己算得是门清,自己占他们家的便宜有限,花钱大多是花自己的,把两千七甩在路上,她是舍不得。
到省城要五个小时的车程,秦玉朵在食品部给妈买了些面包糕点饮料之类。上了车,为了减轻妈的痛苦,秦玉朵伸出胳膊枕在妈的背部,车程近一半时,秦玉朵的手臂整个就麻了,但她忍住,没动一下。她想以这种麻木来惩罚自己省钱的行为,她内心还是隐隐觉得自己的做法欠诚意。天已经黑了,妈睡着了,她靠在秦玉朵的胳膊上,眉头舒展了一些,脸上的神情很平和。妈这样放心地依偎在自己的怀里,这让秦玉朵生出一股力量。她一定要让妈靠得住,无论是这支胳膊,还是其他的。
§§§第三章
大概十点到的家。一下车,秦玉朵就给南翔打了电话,叫他准备吃的东西。秦玉朵把妈安置在沙发上,到餐厅看了看,桌上摆着两碗方便面。秦玉朵顿时就来气了。妈今天来,他是早就知道的,不说先预备着在餐馆弄俩菜上来,起码桌上也应该见点荤腥,冰箱里什么没有?哪怕是煮俩鸡蛋也好啊。就两碗开水泡面欺负她们娘俩。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南翔走了出来,在客厅里喊了声妈,算是打招呼。妈却很激动,问他最近好不好,工作忙不忙。南翔说,好,工作嘛还好。妈问,亲家和佳佳呢。南翔说,妈跟佳佳去深圳姐姐家了,姐姐说香港最近东西在打折,要妈跟她去购物,顺便带佳佳到迪士尼公园拍几组照片。妈说,哦,还是你妈妈有福气,我这辈子别说香港,连省都没出过,没坐过火车也没坐过飞机。南翔说,对了,我妈给您备了份礼物,叫我跟您说,说真是对不住,您摔成这样子过来,本该在家陪您的,现在出门,像是故意躲您似的,叫您别多心,在这儿安心养着,大好了就回去。南翔说着就打开了沙发旁边的柜子,应该是件衣服,妈好像还很喜欢,连连说让亲家破费了。
他们的对话,秦玉朵在厨房听得一清二楚。虚伪,真是虚伪,哪里像是故意躲的,本来就是存心躲出去的。香港一年四季都打折,迟不去早不去,可巧亲家摔骨折了要来了就去了,怕要她照顾了。不过也好,替她把佳佳带走了,省她记挂老的又牵挂小的。秦玉朵在冰箱里翻弄,找出了半袋冻虾、鱼糕、卤牛肉,在冷藏室里取出鸡蛋、牛肝菌和一把芦笋。她原本是要将手中的锅铲在锅里弄出动静来的,但客厅里的妈成了一种辖制,她只得忍住。不过这比较丰盛的食材也是一种表达,这些她跟妈肯定是吃不完的,但她还是要全部做出来放桌上,收碗时,一股脑倒掉。她在这个家很少糟蹋东西,但今晚她要,她要以这样的浪费来还击他对她们的怠慢。
电子打火灶在嘀嘀嘀了几声后“嘭”一下喷出一圈蓝色的火苗,继而塑料拖鞋擦在实木地板上的簌簌声尾随而至。南翔倚在厨房的门框边说,你还干什么?秦玉朵说,炒菜。南翔说,这些都炒?吃得完吗?明天不能做?秦玉朵说,吃不完倒掉,多大个事?南翔说,你神经病,一回来就拉着脸给谁看?我加了班回来给你们烧开水泡面,回来还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你要倒掉干脆现在就全部扔垃圾桶里,省得搭进油盐和气力。
秦玉朵转动按钮,加大火力,锅里顿时沸腾起来。秦玉朵压住怒火,对南翔说,滚!
南翔一把钳住秦玉朵的胳膊然后朝外拐,秦玉朵手中的锅铲掉在地上,惊心动魄一声响。妈在客厅问,朵,是不是油溅在手上了?简单点弄,压压肚子就行了。
秦玉朵咽了咽口水,尽量把语气修饰得平和点,说,没事妈,很简单,没几个菜。秦玉朵一甩胳膊挣脱了南翔,却忽然觉得委屈,弯腰捡锅铲时,泪水夺眶而出。南翔出去了,不一会儿,书房的门就发出“嘭”的一声响。妈的声音又从客厅里传来,朵,没事吧?妈的敏感令秦玉朵心慌又心烦,说,看你的电视,瞎操什么心。
快十一点钟了,秦玉朵招呼妈吃饭。妈一手护着肋骨处的疼痛,一手护着墙,一步步挪到餐厅,看着餐桌上的菜,说,做这么多干什么?妈又不是外人。秦玉朵说,都是现成的,吃吧。妈骨折的那只手是正手,反手用筷不习惯,几次都将饭菜扒到了地板上。秦玉朵的眉间皱了一下,有一些嫌弃,但没表露在脸上。她将筷子噙在嘴里,静静地看妈艰难地夹一片牛肉,牛肉终于被筷子捅穿了,挂在筷子上,但提起来时还是掉在了盘里。秦玉朵忽然格格笑起来。妈有些恼怒,不再夹菜,光扒饭。秦玉朵忍住笑,给妈夹了一大箸牛肉、一大箸牛肝菌、一大箸芦笋。妈生气了,说,够了。妈跟自己的反手较着劲,反手跟手里的筷子较着劲,脾气也出来了。秦玉朵的视线从妈的筷子上移到了妈的脸上,妈的脸已经干了,早年时的水润和红晕都不复存在,眼皮也耷拉了下来,那双凤一样的眼睛如今成了三角状,头发也稀薄,清晰地露出头皮,在五十瓦的灯光照射下,时不时跳出的一缕缕白发有些触目惊心。爸去世后,她也离开了妈,守着孤灯的妈还不到六十,却有了些风烛残年的光景。
秦玉朵感觉自己的心肠被揪了一下。她将妈的饭碗端了过来,将妈手里的筷子接了过来,她开始给妈喂饭。秦玉朵没有多少耐心,手上的力道不温柔。看,汤滴下来了,饭洒了,你漏嘴巴吗?秦玉朵时不时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数落妈。她把妈当成了佳佳。饭总算是在这种别扭但多少又含有些温情的氛围中吃完了。咽下最后一口饭,妈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秦玉朵说,喂您吃,还心里不痛快?妈抹抹嘴,笑笑说,痛快,姑娘给我喂饭,怎么不痛快。秦玉朵也对妈笑了笑。
吃了云南白药后,妈就要歇息。秦玉朵领妈去房里的时候,妈抬头朝房子四处看了看,说,你们又换房了?秦玉朵说,没,重新装了一下。妈说,我看这房的格局都变了,比以前还宽敞些了。妈似乎有些好奇,秦玉朵便带妈参观这房子。
这房子算是公公南伯达的产业,有一百八十平米,六房三厅俩阳台仨卫生间,两年前公公患癌死后,这房子就落在了婆婆冯岚的名下。公公去世前每晚疼痛的叫喊给这个房子留下了阴影,婆婆曾想过出售,但大房子不好卖,买主砍价像砍白菜,婆婆又不乐意,那就干脆重新装一次。装修花了近七十万,是把所有的墙砸掉后,请名设计师设计了后才开工的,装修了大半年,房子整得富丽堂皇。秦玉朵一一指给妈看,这是客人的卫生间,这是保姆房。当然现在叫杂物间更为合适些,但公公在世时保姆房还是名符其实的,生下佳佳头三个月保姆房也曾开过张。上了几步台阶,秦玉朵说,这是婴儿房,这摇篮是佳佳姑姑送的,要万把块呢。妈看一处就啧啧嘴,妈说,你是一脚踏进了皇宫里。往前是婆婆的房,秦玉朵打算把妈安排在这个房里睡,反正婆婆不在,因为婆婆住的房是个套房,里面不仅有卫生间,还有一个小会客厅,小客厅的墙上挂着四十英寸的液晶电视,墙角还有小冰箱,客厅连着一个小阳台,阳台上搁着一台小天鹅洗衣机,住在里面不出房门也能把一天甚至好几天度过去。现在给妈住,妈日常起居就方便些。可是秦玉朵在拧门把手时,却发现怎么也扭不动,就知道门被婆婆锁了。这锁就是婆婆的态度,她在防着她、不接纳她,她跟她一直就是楚河汉界,她跟她的关系就跟这门一样,敲一下硬邦邦的。
秦玉朵只得把妈安排在客房里,客房没有卫生间,上厕所就是个问题,得穿过走廊,下几步台阶。紧邻的主卧倒是有个大大的卫生间,妈很方便,但妈方便了,她跟南翔又不方便。秦玉朵从杂物间给妈拿来个痰盂,给妈解小便用,大便就去主卧用他们的马桶。妈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妈的疼痛无法使她睡下去,秦玉朵便找出几床冬被撑在妈的背后。把妈安顿好后,秦玉朵说,姓冯的给您的礼物呢,我看看。妈说,在客厅的沙发上,你去看。秦玉朵就去客厅看礼物去了,果真是件衣服,秦玉朵从领口处掏出吊牌来,上面标价是四千多,秦玉朵将衣服掸开一看,觉得眼熟,是前年有人送婆婆的,婆婆嫌不好,一直没穿,现在她把它翻出来做人情,哄一乡下老太太。秦玉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秦玉朵将客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她躺在沙发上看这房里明亮的摆设。当时过户的时候,婆婆假模假样地问了南翔,这房子以后都是你的,干脆直接过户到你名下,省得将来过户又多出一道钱。南翔一口拒绝了,说,这房子是爸留给您的,还是过户您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婆婆又问秦玉朵,你没什么想法吧?秦玉朵努力地在脸上挣出一丝笑来,说,没什么想法。婆婆次日里就笑嘻嘻地到房产局办手续去了,而秦玉朵则以南翔将臭袜子塞沙发里为由跟他大吵了一架,在那一架中,公公的一对清代官窑青花罐在秦玉朵手上壮烈牺牲,当然,秦玉朵也用脸颊上红彤彤的巴掌印祭奠了这一地碎瓷。
那一仗后,秦玉朵迅速对自己做出反省。她在这个家里的力量太薄弱了。当只手遮天的公公永远地活在了他们的心中后,她想趁婆婆哀痛之际,在这个家里化为鲲鹏,抟扶摇而上九千里,一统河山。但是,婆婆却化悲痛为力量,策反了她的枕边人,把南翔从她的战壕里拉到了自己的麾下——在房子问题上成了同谋。南翔的背叛令秦玉朵无比愤怒,可是愤怒在这个家里没有任何用。她次日里强装笑颜,在衣帽间的镜子前温柔地给南翔系领带,调皮地把领带梭进他的脖子里,差点把他憋过气去,他咳嗽,她就明媚地格格笑,他回来,她给他递拖鞋,接公文包,晚上主动去书房纠缠他,她在床上也舍得做,摆出各种姿势,跟当初为了登进这个门一样,情绪非常高涨,如此勤扒苦做的结果,就是一年后她生下了佳佳。怀胎怀到肚子大时,婆婆还是宝贝了她一段时间的,托女儿在香港订购了一只路易威登的坤包、古奇限量版的太阳镜、欧米茄镶钻腕表,真的是一掷千金。婆婆的低姿态让她有了扬眉吐气的快感,翻身农奴把歌唱,乐得找不到北了,眼睛都挪到了额头上。但佳佳生下来后,婆婆的姿态又高傲起来,并且比以往更加不把她放眼里。
回到厨房去收拾残羹,她觉得那些菜无论是从品相上还是从质地上看都很无辜,不该丢进垃圾桶,便用保鲜膜覆盖了,一一捡在了冰箱里。关上冰箱门的刹那,她在心里嘲讽自己,到底是穷门小户出来的,还是改不掉这勤俭节约的小家子气,这是穷日子在她身上烙下的证据。但是,那两碗泡面她还是有格有调地给扔了。
§§§第四章
次日里,秦玉朵还没等上班的闹钟响,就起床了。镜子里照照,俩眼睛下面一圈黑的,南翔一晚上没进卧房,她还是睡得不踏实。他一贯小心眼,好冷战,夫妻俩的别扭,她怕妈看出些端倪。妈多心,会觉得是自己打扰的缘故,另外她怕妈发觉她的日子过得不好。路过书房时,她想进去跟他讲个话,但还是忍住了,不能太惯肆他。
推开妈的房门,妈早就醒了,俩眼直瞪瞪盯着天花板。秦玉朵说,饭菜都在冰箱里,早上和中午您自己热着吃,晚上回来我给您做。换洗的衣服丢洗衣机里,我回来洗。妈似乎不乐意这样的安排,脸上一副木然的表情。这令秦玉朵既生愧疚又生厌烦。跟骨折的妈待了才一天一夜,她已经觉得妈是个负担了。心理上的负担、精神上的负担、情绪上的负担还有经济上的负担,妈在这里的开销,肯定全部都是她的,他不会帮她承担,至少不会主动承担。他们对她用钱贴娘家是反感的,除了逢年过节,一般给妈钱都是秦玉朵悄悄给的。妈哪里知道她的难处。
才走出小区门,秦玉朵的屁股后面就响了两声车喇叭。是南翔的车。秦玉朵扭头看时,南翔从车窗里扔出一串东西,叮当一响落在她脚下。是她的钥匙,忘带了。他便以如此不客气的方式提醒她。不知从什么时候,他给她东西不再是给或者递,而是扔、甩、甚至是砸,给的和递的会落在她手上,扔的和砸的就会落在地上,她得弯腰,才能到手上。以前,弯腰捡他扔来的东西,她只是生气,觉得他脾气大,但今天,她在这青天白日中,在朗朗乾坤中,在众目睽睽中,在衣着光鲜的人群来往中,她头一次把弯腰跟脸面跟尊严裹在了一起。这样,她就觉出了屈辱。这跟昨晚的两碗泡面都是一样的性质,是轻视,是怠慢。本来是准备捡了钥匙后,跟他嬉皮笑脸一下取和的,等她直起腰后,她却以刻碑刀似的眼光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屁股一扭一扭的。
秦玉朵的单位是竹山区环保局,窝藏在区林业局的办公楼里,招牌小鼻子小眼的,环保的环字王旁一横掉了,成了“坏保局”。秦玉朵觉得整个局里就这块招牌还有些格调。终年不见阳光的楼道里有股霉味,这霉味经常与拐角处男厕所的骚味厮混在一起,每次经过,秦玉朵就觉得自己有点不干不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