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是因为黄风凛冽,卷起血雾漫天。
地上的血更多,已然成河。
一面边缘破损得几乎看不出本来形状的鳌甲盾,飘在鲜血汇集而成的血潭上,随着凛冽的黄风笨拙地转动,潭里还插着一截断裂的剑刃,剑刃黯淡,已不复完好时的光芒。
在这血潭的边上,是一段不长的墙,一段由数十具身着铠甲的尸体垒砌的墙。
以身为墙,每一具尸首,都面向北方,神情狰狞愤怒,一无所惧,似乎死去之前,他们正在向着北方怒吼。
黄风越发肆掠,卷开层层狼烟,在南向不远处,显出一段宏伟却残破的城墙。
这里有墙,那里也有墙!
墙与墙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却密密麻麻躺着无数尸体,只有尸体。
这是个战场,安静的战场,唯有黄风还在哀嚎,却无半点声音发出。
“啪”,一支箭羽破损的箭从那段尸体砌筑的墙上跌落下来,斜溜着滚过尸堆,轻轻地掉落在血潭里,刚好卡在鳌甲盾的破口处。
鳌甲盾停下了旋转。
尸墙似乎动了动。
又动了动。
仿若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挣扎,整段尸墙忽然从中拱起,然后倒塌。
最先是一只手,一只只有三根指头的手。
三根指头紧紧握住一杆残破得不能再残破的四方大旗。
这个全是尸体的战场上到处都是战旗,有四方的,有长方的,有三角的;有横躺的,有斜插的,也有正在燃烧的,却唯有这面旗与众不同。
因为这面旗握在一只手里,握得很紧,仿佛就算是天地间力气最大的妖兽夔牛来,也无法把它从那只手里拔出。
还因为,那面旗上,绣着一个大字:甄。
大旗的大部分已经残破得成丝成缕,却唯有这个大字,竟完好无损。
然后,那只手的主人,颤颤巍巍地从地平线上站立起来。
他的左腿从膝盖处被完全斩断,所以在挣扎着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把手里的大旗倒栽向下,当作拐杖,然后伸出空着的右手,弯腰从浸泡着血水的泥土里,抓出一柄剑来,一柄断剑。
一连串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却终究稳住了身形,然后开始咳嗽,接着喷出几口血沫。
隆隆蹄声从北面传来,那是敌人的骑兵。
蹄声并非龙马那么轻盈迅捷,却沉闷如雷,这天地间,唯有俱芦洲出产这种似虎有翼的战骑,它们叫彪。
彪骑军,是魔神十二卫之一,是此次魔族南下征伐的主力。
彪骑的速度很快,所以,当那个颤颤巍巍的身影刚在身上擦掉手掌和剑柄上的泥土,铺天盖地的彪骑军已经到了他身前三百步。
“平魔将军甄象在此!”那身影高举起手中断剑,遥指五千彪骑组成的战阵。
此刻的他孤独地站在这个空旷静寂的战场,站在这个同袍尽皆阵亡的地方,支撑着残缺的身躯,举着手里的断剑,却喝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声音在空旷的战场传开,被肆掠不息的黄风带向迎面而来的彪骑军。
然后,仿佛听到什么恶毒的诅咒,五千彪骑竟不约而同地急急减速,隆隆如雷一般的蹄声顿时被骑士的吆喝和彪的嘶吼盖过,彪兽的巨爪搅得地上的血泥漫天飞舞。
一百步,彪骑整齐划一地止住了阵形。
喧嚣的声响在那一瞬间诡异地消失,战场再次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良久,从彪骑战阵中,传出一个冷漠的声音:“甄象?”
站在战阵对面那个残破的身躯费力地挺了挺腰身,昂声答道:“正是本将。”
“你不应该还站着。”
“嗖”,一点淡紫色的光从战阵中如流火一般疾射而出,直奔那摇摇欲坠的身影。
紫色光芒在那身影还算完好的右腿膝盖处炸开,把他的右腿炸成两段,于是那身影又轰然倒下。
一支箭镞上粘着鲜血的羽箭跌落在血潭里。
“老子站着是甄象,倒下还是甄象。”
甄象一边大笑一边咯血。
那声音还如先前一样,传入彪骑阵中,扰得****一阵纷乱。
整整三个月,三个月来,甄象这个名字,就是他们的噩梦,哪怕是灵智未开的彪兽,听到这个声音,也无法保持阵形。
彪骑战阵从中分开,一骑独来。
彪兽上坐着的人穿着魔族贵族常见的黑色绣金大氅,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只在风偶尔刮开衣襟时,能看到大氅里面的甲胄。
那骑士策彪到了甄象近前,低头静静地俯看着他,半晌不语。
“看你额娘啊看。”甄象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却因为乏力,反落在自己脸颊上,他腾出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抹了抹,然后又哈哈大笑。
骑士跳下彪兽的背,优雅地落在血泥地上,然后他蹲下身子,看着甄象,全不顾身上干净整洁的大氅下摆已经完全浸入血潭。
甄象努力地想支起脑袋来看看这位魔军统帅的样子,可惜对方的位置选得太好了,他什么也看不到,最后只有把手里的断剑插进土里,费劲一挑,大团血泥溅在对方的黑色大氅上。
然后他又开心地笑起来。
那骑士浑然不觉,似乎还笑了笑。
“额娘?”他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语气有些愉快起来,“听我那位曾跨越无数界的叔祖父说,额娘似乎是凡人界的话,意思是母亲?”
“操!”甄象简单明了地表达了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看。”骑士更愉快了,就像和小朋友打赌赢了玩具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是这一界的人,早就知道。”
“那又如何。”甄象翻着白眼道:“老子也知道你们知道。”
“对对对。”骑士拍着手几乎跳起来,“老子也是凡人界的话。”
“白痴!”甄象又朝外吐了口唾沫,这次他学乖了,没朝天上吐,而是偏了偏脑袋。
“喂。”那骑士又在原来的位置蹲下,用手拍了拍甄象的断腿,“我们商量个事呗。”
语气就像跟甄象是认识了好多年的老朋友。
甄象心里打了个突,他感觉到这家伙似乎神经不正常。老实讲他不怕碰上魔,哪怕是骑士这样的大天魔,这一路走来,什么魔啊妖啊鬼啊灵啊他见过不少,早就免疫了,但要碰上个变态……
哪怕这个变态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他也怵得慌。
“听我说啊。”骑士完全没顾及甄象此刻的感受,自顾自地,用一种让人浑身鸡皮疙瘩的温柔腔调道:“我呢,就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得痛快,那呆会儿我就给你个痛快。”
“白痴你怎么不说放了我。”甄象骂道。
“我又不傻,连我叔祖父都忌惮的凡人,我要放了你我得被我皇阿玛给剁了喂狗。”
“皇你妹的阿玛啊!”甄象心道你个二货,你们家又不姓爱新觉罗你皇阿玛个屁。
“喏,你考虑考虑,虽然你最后还是得形神俱灭,但起码这会儿不用受苦,是吧。”完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用战靴靴尖踢了踢甄象断腿处。
“干!”甄象痛得三魂出窍,嘶吼道:“问问问,你妈的快问。”
“这就对了嘛。”那骑士嬉笑道:“那么,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听到这话,甄象心里油然而生四个字:从来处来,转念一想这不行,这家伙是变态呢。
“你不是知道吗,我是凡人界来的。”
“你不老实哦。”骑士站起来,也没见有什么别的动作,手上赫然多了一柄雪白的长剑,然后他挥动那柄剑,斩在甄象已经断了的腿上,利索地切掉一段骨肉。
“嗯!”甄象紧咬着牙关没有叫出声来,却痛得脸色苍白。
“对不起对不起。”骑士一翻手腕,手里的剑就消失无踪,然后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般,摆着手可怜兮兮地道:“可能是我没问清楚,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是怎么从凡人界来的,又该怎么回去。”
尽管痛得死去活来,听到这话,甄象的脑子立马就警醒过来。
“你们想去凡人界?”说完甄象笑了:“你不是说你那个什么叔祖父去过么,干嘛不让他带路?”
骑士手里的剑再次毫无来由地出现,然后一点没迟疑地又砍下甄象一截大腿。
“****你祖宗!”甄象这回终于叫了出来,不完全是痛的,还有发自心底对这谈笑间砍人大腿的变态的恐惧。
“不好意思,我给你解释一下。”骑士笑意盈盈地道:“我叔祖父呢,是去过凡人界,可他老人家那是逃命去的,屁滚尿流地也没记住个地方,再说凡人界跟咱们这个界不一样啊,凡人界有数不清的小世界,诺诺诺,也就是你们说的平行空间,他哪儿有那个空闲去分辨哪个是小世界哪个是本源世界。”
完了骑士又蹲了下来,拍拍甄象肚皮,笑道:“你看,我说得很清楚了吧,我要找的,是本源世界,就是那个衍生了所有小世界的真正的凡人界。”
“你你你……的的的……意思思思…………”甄象牙关打着颤道:“我我我……来的的的……世界就就就……是本本本……源世界?”
这个是痛的。
“当然啦,你刚出现在这一界叔祖父大人就注意到你了,你身上只有三个世界的残影,也就是说你只穿越了三界就到了我们这里,除了本源世界,没有哪个小世界有这么方便的通道,叔祖父大人当年可是穿越了十几万小世界才回到这一界来的呢。”骑士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那种小孩子一样的“哼,这下你不能狡辩了吧”的感觉。
“可我……”甄象大喘了口气,总算压制住了那阵剧烈的疼痛,“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我要知道我他妈早回去了,还会碰上你这个龟儿子!”
“不知道?”
“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你骗我。”骑士一把掀掉头上的头罩,露出了愤怒的面孔。
老实说,这位出身魔神家族,有大天魔血统的家伙很帅,皮肤白皙,鼻梁挺翘,浓眉大眼,还长着一张锥子脸,很符合甄象来之前那个时代人们的审美观,只是他那双眼睛,实在是……
实在是太吓人了一点。
红灿灿地闪烁着癫狂的光。
甄象终于见到了他的样子,因为这时候他正俯身在甄象头上,看着甄象的眼睛。
甄象噗嗤笑了出来:“原来是你,七太子。”
甄象没法不笑,魔族七太子,魔君第七个儿子,一个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魔君还是自己舅舅的魔子,一个喜欢穿女儿装钻女茅厕的变态。
“你不乖。”七太子那副标准的奶油小生脸愤怒得变了形,活脱脱就像个正在派出所指认强奸犯的中年妇女,“本来不想这么做,因为太残忍,可你为何还要逼我!”
还会比你一截一截砍老子大腿残忍——甄象腹诽,嘴里却道:“你想干嘛?”
“哼!你元气尚存,法力未失的时候,我大概还奈何不了你,现在你废人一个,看你怎么抵住我搜魂。”
七太子说完,伸出一根手指,点在甄象额头道:“你不说,难道我不会自己看么。”
一点紫光从七太子指尖缓缓流出,渗进甄象眉间的皮肤,又在那里扩散开来,向四处浸入。
甄象的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大脑,还在里面四处游逛,他本能地想运起元气将这异物挤出自己的脑海,却发现丹田早已残破不堪,元气涓滴不剩。
他的意识渐渐迷蒙,却又好像比以前更为清晰,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些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起过的事。
他知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个世界的一切,再也不会再对那个世界有什么不舍,却没料到,当过去的经历重现,他心底竟生出深深的怀念。
他再也没有丝毫抵抗的念头,甚至还无比渴望搜魂继续下去,以便他能在怀念中找到那些曾对他无比珍贵的东西,比如亲人,比如朋友,比如那所学校,比如……
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