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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两个人(三十一)

赵何在家睡了两天两夜。他好像要把头半年缺的觉统统补回来——失眠倒是一夜之间治好了。节节就守在屋子里,醒时看他睡,困了就在他身边躺一会儿。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在照顾一个嗜睡的人,而像是在守灵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赵何才“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瞪着眼睛发呆。节节刚睡了没一会儿,也被他吵醒了,连忙坐起来,去给他热买好了放到冰箱里的粥。

赵何不知身在何方似的环视了一圈屋子,突然蹦出一句:“咱们出去转转吧。”

“好啊。”节节说,“吃了东西去转转。”

“不是在院儿里转。”赵何说,“是到远的地方去。”

“哪儿?”

“我家。”

“这儿不就是你家吗?”

“我还有一个家啊。”赵何说,“小时候住的那个家。”

怎么想起来到那里去了?去看他的养父母吗?跟了赵何这么长时间,节节从没见过他主动给那对老人打电话的。

但节节知道不能逆着他,就说:“好。”

然后她就给自己单位打了电话,请了两天假。好在她们那种公司是一阵忙一阵闲,只要北京不是大规模的布展季节,时间抓得并不很紧。

给公司打完电话,又给妈妈打,编谎话说和赵何到张家界爬山去。

“别让人家把你给拐卖了。”妈妈又是这样的唠叨。

节节放了电话,便对赵何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我妈怕你把我卖了。”

赵何正面壁似的盯着墙,愣愣地回了一句:“我自己都让人卖了。”

然后两人又陷入静默。醒着的时候不说话比睡着难受多了。节节自知失言一般忙碌起来,收拾出旅行包、衣服、路上的吃喝用具。等她收拾完,赵何已经洗了个澡,干干净净地等着出发了。

他们是开车去的——他的家乡并不算远,顺着京沪高速开到江苏境内再拐个弯就到。一个苏南的小城市。走这种距离的路程,最稳妥的安排是在山东境内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出发,当天就能到了。在车上,两个人仍是谁也不说话,赵何连音响也没有开,他们就看着一块又一块绿色的路牌掠过去,又掠过去。

这种场面对于节节来说,自然是难以忍受的。她好几次对赵何开口,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但赵何有时候“嗯”一声,有时候连理都不理。节节有些气恼,但又知道此时已经轮不到自己气恼了,便愣愣地看着侧窗外的树林、农田、工地。

开进山东境内的时候,前面忽然有辆“本田”急刹车,赵何有些慌乱地打方向盘,奔驰甩了下尾,从侧面超了过去。节节被吓得胸口一紧,一个念头闯进了脑袋:他不会是不想活了,还要拉自己一起去死吧?那她不就成了殉葬了吗?

这年头可是什么疯狂的事都有。而且干出那些事的往往是最正常的人。

节节心惊胆战地瞄了赵何一眼,而他还在专心致志地开车,神色木然。看来就算一起去死,他也不打算死在公路上。

因为路上堵了次车,他们到达徐州边境的一个县城时,已经是晚上了。两人也没吃饭,就去找住处。小地方像样的酒店本就不多,偏巧这天来了个省里的考察团,最大的那一家被政府包场了,最后只找到一家简陋的二层旅馆。

没想到进了房间,赵何却突然开始说话了。他开口的声音不大,在节节听来却有震耳欲聋的效果——这么多天来,就没听到他正经说过一句话。

而赵何说的是什么呢?他在分析“当下的形势”。更让节节吃惊的是,他居然还能说得那样理性、那样逻辑清楚、有条不紊。如果在斑驳的石灰墙上挂一张投影幕布,他的样子简直就像给公司开会了。

其实哪儿用得着他“讲解”啊?对于“形势”,节节早已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了:“西游记”的知识产权纠纷以赵何全面失败告终,日本公司已经全面接手这个游戏的推广,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而经过这次重创,赵何的公司不仅名誉扫地,连元气也伤了,手上的现金接近于零,别说重新做别的项目,就连给员工发工资都困难了——眼下最务实的考虑,就是把公司卖了,好歹手头还有两个代理权,还有一些市场渠道,在别人眼里算是有价值的东西。

以上是“西游记”对于赵何的影响,他一败涂地了。而对于节节这边呢,却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当年他不敢离婚,是因为怕打官司把公司打垮了,但现在公司已经垮了,他又怕什么呢?赵何说,找个合适的时间,他就会给那个隔海相望的华人家族写信,发律师函,跟他们结账——反正蛋糕已经小了,他们分一半也不可惜。

也就是说,赵何的承诺落空了,节节的期冀却实现了。他们为了“名分”这东西而进行的长时间的绞杀,也算是有个了局了。

听到这个话,节节应该是欣喜的吧。她应该眼含热泪,紧紧地抱住这个想为她争得一切,但到头来却为她失去一切的男人。她确实这样做了。赵何便也结束了头头是道的演讲,以疲惫的温情迎了上来。仿佛他们身边有一个导演,喊一声“开拍”,男女演员便用尽全力,洋溢起一汪感情,展示给人家看。

但男演员在走形式,女演员却在走神了。节节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在此刻千不该万不该的想法:当初赵何执意要上“西游记”这个项目,一方面是想期待中的巨额收益给自己“赎身”,另一方面也是想“买”她节节啊。假如是“买”,她值多少呢?当赵何的身家是两千万时,她的标价就是一千万,当他有了一亿之后,她也就涨到五千万了。但她值一千万的时候,他舍不得买,涨到五千万的时候,他反而舍得了——因为买了之后,他自己还剩了五千万。

她在他眼里,会不会只相当于一样无比昂贵的奢侈品呢?比如越涨价越有人追逐的游艇、名画、古董?

即使赵何不会这样想她,她也忍不住这样想自己了。只不过她还是一件特殊的奢侈品:当他没钱的时候,反倒有权把她据为己有了,名正言顺。

因此节节明白,她的内心并不是欣喜的。她甚至同情起赵何的哑巴妻子来了——赵何早已把那女人忘了个一干二净,节节却替他怀念起来了。哑巴妻子的长相一定是安静而老实的,因为长年劳作和有苦说不出,脸上一定带了忍辱负重的表情。她做错了什么呢?就像当初的李冬林一样,什么都没错。她的错只是喜欢了赵何,就像李冬林错在喜欢了节节。但赵何和节节便因此处心积虑地抛弃他、算计她。这么想来,她和赵何就是一对狡诈、冷酷的狗男女了。

这些念头可不能对赵何说。否则他的一切就都崩塌了。

而在节节耳旁,赵何的那句“总结发言”的确显得无比冷酷。

还是那句话:“我是为了你。”

他是为了她而垮掉的。那么现在就该轮到她“看着办”了:凭良心说话吧。

一句最无私的表衷肠,“我是为了你”,就把与“爱”有关的责任全推到了节节肩膀上——你应该去承受它,承受亏欠了别人也亏欠了自己的生活。你要做一个无私的、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二奶——马上就可以扶正了,这是对你的奖励。

你表态吧。

赵何的眼底全是悲哀,但悲哀后面却是那层意思。

节节这才明白,把人逼到死路上的,并不是凶神恶煞的残酷,而是一往情深的残酷。

她只能说:“我知道。”

然后陪着他继续走下去。第二天早上上路的时候,她想:假如这真是一条亡命天涯的路,也只好陪着他走了。

而这一天在车上,又是无话。除了分析形势、责任和各自的立场之外,他们仿佛真没什么话好说了。

到了赵何的“家乡”,节节麻木的脑袋才苏醒过来,并且强迫自己有了两分好奇:赵何的养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还有那些养成了他怪异的性格的亲戚们,此时见到他会是什么样的嘴脸?要知道,赵何现在可算不得富贵还乡了啊,“锦衣夜行”这个比喻对他用不上了。

她又想起赵媛媛。这里也是赵媛媛的故乡啊,假如这时候赵媛媛恰巧回家,看到他们这对罪有应得的狗男女,是会开心地啐一口呢,还是仍旧伤心地啐一口?开心或者伤心,恐怕要取决于她目前的状况吧。但啐一口总是要啐的。

好在赵何并没有去找他的养父母以及亲戚们。富贵的时候几乎忘了人家,如今坏了事却跑回来找慰藉了?他干不出来。他反而带了顶帽子,把帽沿压得低低的,带了节节在小城里转。石板路,小拱桥,烟雨蒙蒙,白墙黑瓦,如果没有近二十年来盖的杂乱的新楼,这里还算得上一个原汁原味的江南小镇呢。

走过一条街口时,一个正坐在门前剥笋的老头子看见赵何,忽然“啊”了一声,仿佛认出来了,又仿佛不敢确定。

而赵何则压低了帽子,快走几步。看来他不想和这里的“人”发生任何瓜葛。

那么他回来,又是要做什么呢?节节想。

晚上吃饭的时候,赵何把她领进一家小饭馆,点的都是当地的小吃:盐水鸭、醉虾、萝卜丝饼。他埋头吃起来,嘴吧唧吧唧响,一边吃,话却多了起来——说起小时候他是如何爱吃这些东西,省了两毛零花钱,都要过来排队买一个萝卜丝饼。萝卜丝饼太香了,有一次把路边的狗都招来了,他就只好攥着它跑过半条街。最后有人喊:“扔了吧,扔了吧。”他才恍然大悟地撒了手。看见狗吧唧吧唧地蹲在他脚边吃,十岁的赵何哇哇大哭。

哭完了就回家,想再要两毛钱。没想到抱着小弟弟的母亲——那时候还不知道是养母呢——竟然给了他两块之多。他正在喜出望外,母亲就叹了口气,说:

“有件事情还是告诉你的好。”

这以后他就再没主动开口管“父母”要过零花钱。

一边吃饭,赵何还指着门外不远处的一栋楼、两栋楼、几间平房,不厌其烦地告诉节节:“这是我过去住的,这是我一个姨娘的家,那里有我两个表姐,早就嫁人了,有一个嫁得好,找了个税务局的,还有一个嫁得不好,找了个开大卡车的……”

他仿佛执意要把他们埋进一段陈年旧事里。但那段旧事和节节没关系,和他自己也没关系。

后来节节回忆,就是从这顿饭开始,赵何变成了一个碎叨、怀旧、“很中年”的人。他带了彻骨的疲倦看往事,以看透一切的颓然去看未来——并不是真的看透了,只是懒得对世界再费什么心思了。

这天晚上找了家酒店睡下,第二天天没亮,赵何就醒了。他推推节节说:

“想不想去爬山?”

节节疑惑地看他。但赵何已经起身穿衣服了,她也只好揉着眼睛,跟他出门。山就在小城的北面,典型的江南样式:矮小秀气,与其称作山,不如叫土坡更合适。头两百米还有青石板铺作的台阶,但过了一个小亭子,就变成了土路。昨夜下过小雨,因此那路很滑,他们必须随时抓住两旁的树枝保持平衡。

再往上走,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而赵何还专心致志地往上攀登着。他一定要爬到顶吗?爬到这么一个小山的山顶又谈何成就感呢?那个在脑子里闪过几次的恐怖念头又让节节打寒颤了:他不会打算在这里向她“下手”吧?路旁蓦地突起几处野坟,更让她触目惊心了。

而随着他们慢慢爬到高处去,太阳也升起来了:在一片雾气中通红地酝酿,好像很痛苦地上不去下不来,但最后,终于拨开了迷障,跳到天空上去了。作为整个小城离太阳最近的人,赵何与节节登时被染红了。

赵何回过头,很鲜艳地对节节笑笑。这还是几天以来第一次见他笑呢。

而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共同经历日出了。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心境。往事不可追啊。

就这样,他们到了山顶。山顶竟有一块空地,站在那里,正好俯瞰小城:半空中凝着的雾正在散去,露出一个杂乱斑驳又满眼皆是生机的人间。

赵何突然就向那小城的远景跪下了,面色平静,动作却是肃穆的——磕下头去。一个,两个,三个。他在完成一个什么样的仪式呢?在点缀着乱坟的山上向人间叩首,那架势竟像是要把自己葬了。

然后他站起来,拍拍土,如释重负一般叹口气,对节节说:“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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