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的话是经过一番思考的。原来，九国公约签字国除了日本，借口它的对华侵略行为是所谓自卫，不在公约的约束范围之内而拒绝出席外，中国、英国、美国、法国、比利时、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八国的外交部长，于昨天上午在比利时首都布普塞尔开会，中心议题是反对日本企图以武力征服中国的侵略行为。会议定于十五日结束，如果与会诸国能够采取有力措施迫使日本停止侵华战争，那么，中日停战议和岂不是多余的吗！
陶德曼没有意识到蒋介石寄希望于布鲁塞尔会议，但对他的答复很不满意，说道：“贵国有句俗语，叫做‘夜长梦多’。时间拖得这么长，只怕对贵国不利。”
蒋介石说：“中日和谈，事关重大，我得花时间与各界领袖人物商量，以求得各界的支持。这个，唵，希望能够得到日本政府的谅解。”
孔祥熙觉得蒋介石辞不尽意，补充说：“首先希望得到大使阁下的谅解，并希望在日本方面多美言几句。”
陶德曼说：“好吧！我把贵国政府的打算转告日本政府，看他们的意见怎样。”蒋介石担心中日和谈，影响苏联对中国的援助，转弯抹角地说道：“我们愿意与日本和谈，但不能涉及中国与第三者之间的协约。”
陶德曼会意，说：“委员长知道，敝国与日本都是反共的，我们两国已于去年春天签订了反共协定。不过，中日停战议和，这与中俄互不侵犯条约并不冲突。”
蒋介石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笑着说：“这就好，唵，好极了！”
会见约一个小时结束。蒋介石送走了德国使节以后，带着钱大钧，精神振奋地回到黄埔军官学校。
十点三十分左右，蒋介石正在批阅文件，钱大钧走进来报告说：“委座！汪主席来了。”
蒋介石一怔：“汪精卫不请自到，来干什么？”他说：“你告诉他，唵，就说我不在家。”
钱大钧朝门口望了望，低声说：“他已经进来了。”
蒋介石赶忙起身，装出满面笑容，说道：“哦！兆铭兄来了，坐，唵，请坐！”汪精卫比蒋介石大五岁，但是，看去不过四十来岁，显得比蒋介石年轻多了。当蒋介石眼光落在汪精卫的满头乌发上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想起曾经拒绝宋美龄要他按照汪精卫的发型配制假发的事，不觉神经收缩，很不是滋味。但他显得很亲热，亲自给汪精卫倒了杯茶。
汪精卫已经获悉蒋介石秘密接见陶德曼的事，心里很不高兴，但他丝毫不露声色，笑着说：“有件事向蒋先生报告，打扰你一会。”
“好，好，唵，什么事？我们商量商量。”
汪精卫没有直截了当地说中日停战和谈，而是东扯西拉谈前线战事，当谈到淞沪抗战时，他说：“日军已经集中十万陆军，三百多门重炮，二百余辆战车，三百多架飞机和七十多艘兵舰，正向上海发动全线攻势。面临这种严重局势，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全面撤退，你的意见怎样？”蒋介石说，“如果你不来，这个这个，我准备下午去你的官邸和你商量哩，唵！”
汪精卫想到蒋介石一直没有把他这个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放在眼里，抗战爆发近四个月来的大小战役，从来没有单独与他商量过，明知蒋介石口是心非，口里却说：“感谢蒋先生对我的尊重！至于淞沪抗战，为了避免守卫淞沪的四十万官兵和上海老百姓遭受更大的牺牲，我完全同意全面撤退。”他想了想，接着说：“一旦上海失守，就严重威胁着南京，下一步该怎么办？”
“是呀！”蒋介石说，“面对严酷的现实，这个这个，唵，应采取怎样的对策，需要认真研究研究。”
“对策不是早就有了吗？”
“这个，这个，什么对策，唵？”
“岳军兄提出的‘十四字国策’。”
原来，一九三七年七月中旬，蒋介石在庐山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对日本的政策时，当时任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的张群出了个主意，叫做“和必乱，战必败，战而后和，和而后安。”张群解释说：“现在全国抗战的呼声很高，如果国民党不高举抗战这面旗帜，而去同日本政府讲和，势必遭到四万万同胞的反对，国民党的统治就不好维持。这就叫做‘和必乱’。但是，要抗战，必定被日军打败。那么，怎么办呢？为了适应同胞们的抗战情绪，我们先跟日本打一阵，眼看打不赢了，就赶紧停下来同日本讲和，这就可以使国家的局面安定下来。”
尽管张群的假抗战真投降的主张，遭到与会者中的许多人的反对，但庐山军事会议之后，却被蒋介石、汪精卫等人定为一项“临时国策”。
蒋介石说：“嗯！岳军说‘战而后和’，这个这个，现在是讲和的时候吗，唵？”
汪精卫说：“中日开战近四个月来，大小战争打了几百场，我们打胜了几场呢？蒋先生是最高军事统帅，比我更清楚。”
“这个啦，唵，我们希望和谈，如果日本不同意呢，唵？”
“日本不是早就同意了吗？”
“哦！”蒋介石一怔，“这个，这个，兆铭兄是怎么知道的，唵？”
“陶德曼不是已经当面通知你了吗？”“这个，这个，唵！”蒋介石脸皮一阵发热，无言对答，下面的话“唵”不出来了。
世界上的事物错综复杂，有些事情的发生往往出人意外，中日停战和谈的内幕，汪精卫却比蒋介石早一天知道了。昨天上午，日本外务省将诱降条件和陶德曼从中斡旋等情况，用暗号“一四二”秘密电告日本驻华大使川樾茂，密令他通过适当方式透露给汪精卫，希望汪精卫在中日和谈中起重要作用。川樾茂想到国民党政府外交部亚洲司日本科科长董道宁，既是他在日本京都大学时的要好同学，又是汪精卫的亲信，就于昨天上午十点左右，秘密来到董道宁家里，向董道宁透露了全部内幕。一个钟头以后，汪精卫就获悉了全部情况。今天清早起来，汪精卫就守在家里的电话机旁，等待蒋介石约请他参加接见陶德曼的通知，这个等待自然落了空。上午九点五十分，他获悉蒋介石已经从丁家桥回到黄埔军校，知道蒋介石有意回避他，感到很愤慨，立即驱车赶来，转弯抹角地给蒋介石狠狠地敲了一棍子。
蒋介石“唵”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我原来不知道陶德曼会见我，是中日停战和谈的问题，所以啦，唵，没有请兆铭兄参加。这个，如果你不来，我准备下午去你的官邸，一面与你商量从淞沪前线撤兵的事，一面与你商量中日和谈问题！”
“是呀！这样的大事，蒋先生是绝不会瞒着我的。”汪精卫以撒谎回敬撒谎，“当我听到报告，说蒋先生接见陶德曼，在秘密商谈中日停战和谈问题时，我根本就不相信！我刚才之所以向蒋先生提出来，想证实一下，是否真有其事！”
蒋介石心想：“汪精卫这家伙抓情报，他娘的比我的军统特务头子戴笠还要厉害！”
“真有其事，这个，这个，真有其事！今天上午，唵，八点半到九点半，陶德曼会见了我，这个这个，唵，转达了日本提出的和谈条件。哦，五项条件也许你知道了吧？”
“一点也不知道。”汪精卫还在撒谎。蒋介石心里暗暗骂着：“你这个老狐狸还在骗我！”随即拿出陈布雷做的记录递给汪精卫，笑着说：“这是啦，唵，彦及做的记录，这个，这个，你看看，全部内容都在上面。”汪精卫看了陈布雷做的记录，说道：“蒋先生是怎样答复陶德曼的？”
蒋介石没有说他已答应接受这五项诱降条件，作为谈判的基础，却说：“这个，唵，和谈还是不和谈，等到十五日布鲁塞尔会议结束以后再说。”
“我对布普塞尔会议不抱任何幻想。”汪精卫说，“日本强词夺理，说它进攻中国是自卫，拒绝参加这次会议，其他与会国家也许在会上慷慨激昂地对日本侵略中国的行为谴责一番，这等于站在地球上骂太阳，毫无意义。即便会议通过一项强烈要求日本停止侵略中国的决议案，日本政府也绝不会买账！”
蒋介石仍然对布鲁塞尔会议抱有很大希望，但他不愿与汪精卫辩论，只是微笑着对汪精卫说：“那么，唵，你说怎么办好？”
“建议召开有关会议讨论，先听听大家的意见。”汪精卫认为日本提出的诱降条件可以接受，但他不明确表示态度。
按照蒋介石的处事常规，不论大小事情，他先听听襟兄孔祥熙、内兄宋子文、夫人宋美龄、机要秘书陈布雷的意见，然后才能做出判断或决定。中日和谈事关重大，他还来不及与他们商量，心中感到空虚无底，于是对汪精卫说：“这个，让我再想想，唵，也请兆铭兄再想想，明天上午我再和你研究。”
但是，日本侵略者的炮火打乱了蒋介石的计划。从汪精卫走后约十分钟，到十二日凌晨四点，一连八天，告急电报像雪片一样，从淞沪前线飞到蒋介石手里。每天，他从早到晚坐在淞沪作战地图面前，指挥淞沪战场的四十万中国军队撤退。
十二日上午，日军全部占领了上海。经过三个月的淞沪会战，终因事先没有充分的准备——甚至国防工事也建在远离上海的苏州一带，加之又缺乏整体的作战计划而失败了。与此同时，山西和山东两省的大部分地区失守。
蒋介石越发焦急不安了。十三日上午，他把徐谟叫来当翻译，在黄埔军校接见了陶德曼。
“日本政府缺乏和谈诚意，这个这个，唵，一面说要和谈，一面又继续使用武力，侵占了我国的山西、山东的大部分地区和上海！”蒋介石显得很气愤。
陶德曼心想：今天蒋介石的话中夹着“这个这个唵”，一定是“特别的不高兴”，于是说：“请委员长息怒。不过，这不能完全责备日本。我将和谈条件转告委员长已经九天了，贵国政府也毫无表示呀！”“怎么能说毫无表示呢？那天啦，这个这个，唵，我已经明确表示，愿意以日本提出的条件，唵，作为和平谈判的基础。”
蒋介石说。“恕我直言，委员长！口头上的表示，说一百遍也等于零。”陶德曼施加压力了，“要和谈，宜早不宜迟，更不应该等到精疲力竭、山穷水尽的时候。现在的局势，中国的失地一天天扩大，贵国首都南京处于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再打下去，中国会走向全面崩溃，共产主义就会在中国实现。唉，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蒋介石没有感到陶德曼的话是威胁，相反，认为这是真挚朋友的忠告，是金玉良言。不是吗，美国、英国、法国，有谁这样肝胆相照地提醒过他呢？他打算送走陶德曼之后，把孔祥熙、宋子文、宋美龄和陈布雷叫来，切实地商量一下。
“十分感谢大使阁下的，唵，深厚情谊！这个这个，和谈的具体时间和具体行动，晚上八点回复你。”一时间，蒋介石的脑子里充满着紧迫感，“大使阁下说得对，和谈宜早不宜迟。”
但是，蒋介石的如意算盘又被打乱了。陶德曼走后约十分钟，钱大钧正分别给孔祥熙、宋子文等人打电话，孙夫人宋庆龄来了。蒋介石赶忙起身迎接，亲自接过孙夫人脱下的藏蓝色呢料大衣，把它挂在衣架上。
“听说你打算与日本和谈，是真的吗？”宋庆龄的心情是愤慨的，但语气却是温和的。
蒋介石一怔，随即矢口否定，说道：“谣言！唵，纯属谣言！这个这个，唵，根本没有这回事！”
“是谣言？不会吧！”宋庆龄望着满口谎言的妹丈。
“的确是谣言，这个这个，二姐怎么还不相信我！”蒋介石只差没赌咒了。
宋庆龄从黑色皮料提袋里，掏出一张在山西出版的《决死报》，递给蒋介石，生气地说：“人家已经把内幕在报纸上透露了，你还在欺骗我！”
《决死报》是山西省牺牲救国同盟会领导下的抗日决死队出版的对开报纸。这家报纸的记者李仲华留学日本时，曾经与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秘书官牛场友彦是要好的同学。牛场友彦得知蒋介石愿意以五项诱降条件作为中日谈判的基础，就在给李仲华的信中透露了日本的诱降内幕，希望他利用新闻记者的方便予以鼓吹。但是，《决死报》是抗日的，李仲华是爱国的，他们就用《德驻华大使陶德曼穿针引线》为肩题，用《日本侵略者以和谈为幌子引诱中国投降》为正题，将日本侵略者的诱降阴谋揭发出来，并派专人将刊登这则消息的《决死报》送给宋庆龄。
蒋介石接过报纸一看，大吃一惊！内心的羞愧，更使他无地自容。
“谁跟日本侵略者和谈，谁就是卖国贼！向侵略者投降，绝不会有好下场！”宋庆龄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气愤地走出门去。
卢沟桥事变以前，宋庆龄对蒋介石的法西斯统治和对日本的侵略采取不抵抗政策，曾经多次地进行过耐心的劝说，但是，蒋介石仍然我行我素，不得已，宋庆龄才以她主持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名义，对蒋介石的错误行径进行多次的揭发和斗争。抗战爆发以后，宋庆龄很快发现蒋介石明抗日暗和谈，又多次耐心劝说过他，但他每次都以欺骗的言词，对待宋庆龄的苦口婆心，这怎不叫她气愤呢！
“二姐、二姐！这个这个，唵，请你坐一会，听我说呀，二姐！”蒋介石从后面追上去。
“不要叫我二姐！”宋庆龄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向停在后院花圃的小轿车。
“孙夫人！孙夫人！唵，这个，请你慢走一步。”没等蒋介石追上，轿车已经开走了。蒋介石的两只脚仿佛被钉在地上一样，两眼失神，久久站在那里发呆。
是的，他的下一步路该怎么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