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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枝折得

有人质疑,“西门姝黎?是哪一位门下?”

西日昌坦然道:“我的。”

众人沉默了许久后,一位长者道:“请教西日师侄,何以定年轻的西门姑娘为我门下任门主?”

西日昌一手搭在我腰上,仿佛漫不经心地反问:“唐长老还记得我门传任的一道规矩吗?”

“是的,我罗玄门传任,不计年龄师从,只看天分。”唐长老诧异道,“莫非西门姑娘的天分奇高?”

另有一人接口问道:“西日门主,当年你不足弱冠就达到上元,西门姑娘难道与你一般?”

“不。”

我被他双手握腰,却没人敢笑他当众举止暧昧。那双手在我腰上轻轻抚滑了半圈,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一时间震住了所有人,“她只有十九岁,准武圣!”

迟了片刻,一片赞叹声才响起,甚至连答喜都微微动了动身躯。西日昌缓缓道:“各位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身为武者二十岁之前所能达到的境界,将决定他一生成就的高度。十九岁的西门,很可能是当世最年轻的准武圣,成为武圣指日可待,且也将是当世最年轻的武圣!这是我罗玄门的荣耀,也是我大杲武界的荣耀!”

唐长老激动地道:“好……好……”

我听着众人的赞叹,心绪起伏。武者的荣耀,并非靠赞扬而得,正如人的成就,不为称赞而就,不因褒奖而就。幼年的我不懂,听人夸我是天才是神童,就高兴得不得了。旁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不过自毁后半生,而我毁的却是整个家族,这代价不是太惨重而是根本付不起。

西日昌沉稳的声音继而响起,“所以各位明白了吗?”

唐长老率先道:“是的。”

我不太明白西日昌的意思,但听跟着有人道:“最年轻的武圣将改写整个武林,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担心什么?”他的话得到了在场所有人响应。

“这段时间各位就暂住此殿,西门卫尉每日下午都会过来。”西日昌笑了笑,又道,“忘了说了,西门卫尉修行的是音武,且最擅长以弱胜强,以寡敌众。”

虽然被风帽遮住大半张脸,但此时众人灼热的目光我却感受到了,这倒叫我觉着激动,想来以后不用被西日昌满寝宫赶鸭子飞来蹿去了。

安置完众人,西日昌送我回了清华池,在我房门口,他道:“委屈你再住段时日。”

我应了声,告别后要关门,他却堵着。我抬眼望他,他眸中柔波流动。“晚上我过来……”

我立刻垂首。“知道了。”

我再关门,他还堵着。

“不想走……怎么办?”

还能怎办?我飞快地揪住他衣襟,拉他进门。他喉间溢出愉悦的笑声,一把将我按在门背上。

柔软的唇覆在我额上,依依不舍地滑走。“明儿再来。”

他转身推开门,低低道:“小别胜新欢,天天小别,天天新欢。”却还是赖着不走。

“咦?陈风来了!”

他依然不动,身子颤动道:“骗我?你还早着呢!”

我无奈地一把推他出去,门关上,总算安生了。

他轻笑,笑声很快消散。

我的房舍又恢复如初,只是被单换作了鸳鸯戏水。我慢慢地走到桌前坐下,烛火闪烁,炭火在烧。这一日一夜的变故此刻想来,似梦如幻。我很想欺骗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但是祸害的奸险也同他种下的情蛊一样根深蒂固。

他分明是想探究地宫,不然他不会告诉我还有条道没探察,让我再住一阵清华池就是证明,他还会再派员深入。可一听我说带琵琶去,他又反口道不稀罕亡国之物。

叶道人及南越嵩山与罗玄门一战不可避免,谁都清楚那一战将九死一生,他却以我准武圣的话题扭转了气氛,令罗玄门上下为之鼓舞。难道定下下一任门主,他们就无后顾之忧了?我不明白。

最可恶的是他送我回来,门前的那句小别胜新欢。暗示得已经够明白了,可我真的不信,世间最美好的花骨朵就在嘴边,他会不吃?

我摇了摇头,想甩开这些乱七八糟,却发现身躯还是酸软。我长长地吁了口气,祸害又怜惜我来着,所以今晚他走了。

沉沉睡了一觉,次日上午,我查阅了宫廷侍卫在职人数,并没有少一人,只有两个放了长假。又问侍长影卫状况,侍长答:“影卫是陛下亲自安排的。”我便没再问下去。那八位死于地宫的非编制人员,意味着西日昌手头有大把大把见不得光的人。

侍长正与我说着话,陈风跑来,送上一份文书。我打开一看,丑陋的八个字:时沐清华,晚约桑间。

也亏他写在公文折上!

午前我回清华池的路上,逢见从鸾凤宫出来的一行人,这回更好,除了孙文姝,大部分妃嫔和宫人只扫了我一眼。孙文姝道了声大人,我不置一词,与她擦肩而过。走了很远,我听到孙文姝的宫人悄悄对她道:“娘娘,西门大人已经失宠被赶出昌华宫了。”而孙文姝责了声:“少嚼舌根!”世态炎凉,幼年我从西疆跑到京都的一路上,早已领略。我倒希望连孙文姝都来个视而不见,可她到底有心了。

我回到自己房舍,午饭婉娘已为我备下。用完后,婉娘进来收拾碗筷道了句:“大人,上午你不在的时候,我接了旨意,说是请你每日晚间回来先去沐浴,松一下筋骨。”

我一怔,祸害连清华池也知会下去了。

婉娘道:“大人辛苦了!”

片刻后,我问:“婉娘,每日我不在的时候,是你帮我收拾屋子的?”婉娘答是。

我目送她离去,婉娘一身的赘肉藏于宽大的衣裳下,更不知还藏了多少心事。如果不是因这身材,她该领更高的品级,去更尊荣的殿堂,但正因这身材,她才能得以安享清华池的平静日子。或许,女子失了姿色才能更看清自己吧!那我是不是该多吃点?

午后,月照宫里,我去了半日,答喜也望了我半日。

我问:“他们人呢?”

答喜淡淡一笑,道:“今儿你随我。”

温暖的月照宫里,答喜让我躺在董后的床上。她从衣领里掏出一条银白的链子,链上坠着一枚紫晶。我蹙眉而起,“我不要催眠。”

答喜一手按我,一边轻声道:“不是绿光断魂。”

链子悬在她指间,我这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衰老。她的容貌身段都静止于二十上下,但她指间的僵硬,柔滑的肌肤也掩饰不住。她确实到了垂暮之年,罗玄门上乘催眠术的施展,不啻于绝世武学。答喜无疑气劲浑厚,但细微精妙的气劲施展,她却很勉强了。

“我与你武道不同。”答喜诡异地一笑,“世上与你同武道的估计也没有一个。我没什么可授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我微微点头,平稳躺下。紫晶在我眼前轻颤,答喜的声音舒缓而沧桑。“你一直很累,这累的缘故大半来自你自己……”

紫光逐渐令我感到凄美,我不知答喜究竟要对我做什么,但她言辞间流露出的伤感,让我感同身受。

“永远不衰的容颜,执著武道之心,可人毕竟还是人。世人哪有不俗?脱俗了,也就辞世了。”

睡意悄然而至,在睡梦中,有一个故事温情开场,怆然收尾。

很多年以前,有位厉害的母亲,在她一双儿子年少青春之时,分别送给他们一位侍妾。长子的侍妾美艳动人,次子的侍妾中人之姿。长子极其宠爱美貌的侍妾,次子无动于衷,只将侍妾充作宫人。半年之后,这位母亲告诉二子,两位侍妾未入宫前都定了亲,也都曾与别的男子山盟海誓。二子听闻后,长子亲手杀了他的侍妾,次子却从此开始宠爱侍妾。

次子本就生得俊美,又颇有手段。那侍妾终日内心煎熬,权势的贪念,荣华的熏染,****的诱惑,让侍妾放不开,又向往。最后,侍妾决定做一个类似于二子母亲那样的女人。她每日向那位母亲请安问寒曲意谄媚,次子虽然不悦,却始终纵着她。然而次子的纵容,只令侍妾更加贪婪。母亲要次子杀了她,次子依然保持沉默。一年后,当次子亲眼目睹侍妾背着他,敛财伤人,次子还是没有杀她,这情形一直到侍妾有了身孕。不知发生了什么,次子亲手将侍妾淹死在阆风湖。那是一个严冬,湖水冰冷。次子任由侍妾挣扎哀求,抱着她一步步迈入湖水深处。次子独自走出阆风湖,一身湿寒。

故事中的母子,自然是董后与明、昌。残忍的董后策划了一场悲剧,借而告示二子,世间的女子都只可享用不可信任。山盟海誓抵不上物欲的诱惑,定过亲爱上旁人的女子也会变心,她说的甜言蜜语早对旁人说过百遍千次,所以西日明毫不犹豫地杀了爱妾。

董后显然清楚,她的次子心思更繁复,所以她安排给他的侍妾姿色寻常,而少年西日昌的行径也确实叫人看不懂。我只能确定他曾动过真情,为何而动,又到何种地步,怕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倾城苑当年有位名姬年长从良,她没有选择与她登对的才子豪客,也没有选择富贾权贵,而是下嫁了一位客栈掌柜。那客栈远在山区,掌柜土里土气。妈妈私下问她何故出此下策?名姬答,她尚貌美又有薄资,嫁一个匹配的,不如嫁一个远不如自己的。后来听说她过得极好,夫君唯命是从,夫妻恩爱无间,妈妈每每提及就欷歔不已。这样的婚嫁,基于那位名姬对自己的怜爱,胜过了世间真情。因为自身比较优秀,所以不想和同样优秀的人厮守一生。

我想年少气高的西日昌宠爱那侍妾,或许也出此因,只是那侍妾到底辜负了他。这打击对他那样自信的人而言,极沉痛。偏到鸳鸯两字冰,让他成年之后都铭刻五内。

这滋味既冰冷又伤感,亲手淹灭自己的真情,自己的骨血,当时会有多痛?现在的西日昌可变幻任何神情,唯独缺那一份从阆风湖走出的悲痛。

答喜不再言语,我渐渐从睡梦中清醒。这样的往事,她无法对我直言,而是借由紫晶恍惚,于我梦中倾诉。

见我醒转,答喜微微一笑。我支起身问:“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答喜收回链子,只道:“你可以回了。”

我又问了句,她却飘身离去。月照宫董后的寝室里,炭火已弱,一片午后阳光射入,恰是半冷半热。迎着光头的半边身子温暖,背光的却阴寒。

罗玄门的人在月照宫后殿,我没有过去。时日已晚,而我浑身的酸乏还没除去,又多了一重心事。

答喜看着西日昌成长,又身为罗玄门元老,没有比她更了解西日昌的人了。武者之心不可夺,何况她已臻至天行,暮年衰败,没必要为任何人说话。念及与她不多的对话,那一句好好待陛下吧,或许是她的初衷。人老了,总期望看到和美团圆,总希望后辈多些欢欣少些伤痛。可是,世事难料君心难测,岂是单方面能力挽的?更不提我自己。

但因答喜的一番梦呓,我跳了下去,跳下的是清华池。

水暖水烫,波澜细微,却是不停。祸害丑陋的文绉绉八字,若换俗语就是,洗干净了等他,当然这是曲意了。温泉可解乏,对身体有裨益。

我安静地徜徉于御汤一隅,烫遍全身的热度,覆盖包围的绵软。天下至柔,上善若水,清幽明澈,润泽大地,洗涤一切污垢。前一阵可着劲儿对它音武乱发,此刻方觉,即便我倾空这一池碧波,也改不了它的柔性,反倒是它一直在以柔克刚,任我狂音由我恣乐,它始终如一。

我从水中钻出,轻一晃首,水珠飞溅,落入池水,涟漪重重,又复微澜。我只觉浑身一轻,一份执著悄然远逝。世间至柔,亦是世间最强。水,它不仅有我音武的无孔不入,更具兼容并蓄,有容乃大。柔弱细微,并非因其软弱,无争不夺,亦非无力抗争。

金涛澎湃,可掀万丈狂澜,浊流宛转,能结九曲连环。我的乐音不正是如此?只是我而今才明了,我光会奔涌澎湃,而不会柔茹刚吐。

熟悉的藏匿的气息袭来,朦胧的黄昏与蒸腾的雾水糅合,我慢慢转身。暖风起,我贴身池壁,过了一会儿,他站到我身后。无声无息,暧昧幽生。我慵懒地伸出一臂,往上。

也算是,一枝折得,人间天上。

他伏下身握住我的手,水波幽光中,可见他玄黑的身影,压在我粉色倒影之上。我一分一寸被他提出水面,一抹奇异的笑微微浮现出水光霞色,碧波生香。我手上使劲,整个人猛地下沉,将他拉落水中。扑通一声,水花高溅。

我一个人待在水里太久了,他一来就想拉我走,没那么容易。我一个人待在渊里太久了,既然是沉沦,就不该我一个人独自品尝。

他的手还牢牢握着我的臂,乌黑的长发漂浮水面上,闪闪发光,跟着他慢慢浮起,黑发遮掩了他的面容,却掩不住他的笑。水珠纷纷从他头上发上身上滚落,晶莹光华,流光璀璨。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情是无边色,色是心头刃,精彩绝伦的一刀,捅破心扉,汩汩血流,波及百脉,沸腾激荡。

他顺着我的臂滑下腕,握住手,牵拉我贴上他,另一手揽住我腰。我抬头望他,薄唇轻启,极低的声,“妖精。”

我再次微笑,一手拂开他的发,露出他的脸。我手下的才是妖。

西日昌眸中流过暖色,却是一把抱起我,出了清华池。路过衣架,他信手扯下我的衣裳,三两下套住我,后又往我房舍而去。

房间里已布了酒菜,另有面大鼓。西日昌将我放下,我端详鼓的时候,他道:“琵琶我还能给你做做,鼓就算了。”

我轻轻一拍鼓,鼓声厚实。“为什么?”

西日昌笑道:“你若长得跟婉娘似的,我就给你做鼓,胖墩墩的。”

我斜他一眼,他正脱衣裳,湿淋淋的玄衣下,是白色的里衣。我连忙开柜找了件黑红白相间的衣裳递给他,我可不想对着光溜溜的他吃饭。

我的衣裳勉强套上他,即便尺寸不合适,祸害穿什么都好看。

“我要真胖成那样呢?”

西日昌甩了甩长发,笑容满掬地道:“知道瘦猪怎么来的?”

一听就不是好话,我开始没搭腔,给他斟酒,但话开了头,他就往下逗了。

“某村富户家里有很多头猪,有一头猪老忘宰了,结果越养越肥。富户喜欢吃瘦肉,怎么办呢?”

我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办?”

西日昌笑道:“他就派了一长工每天拿根木棍,追着肥猪屁股后面打,猪跑,人跑……你猜后来怎么了?”

“吃到瘦肉了呗!”

西日昌鬼魅地一笑,“猪跑累了跑不动了,人也跑累了跑不动了,一猪一人就并排躺下了!”

这不是嘲我吗?我当即将筷子掷了过去。他一手接住,话题切回鼓上,“鼓曲如何分音?”

我接过他递回的筷子,正色道:“那本古谱很不寻常。鼓曲的音调单一,通常以节奏来明拍。我起先看第一折,并不觉它是鼓曲,但越往下看越觉那曲谱只有鼓才能奏出乐境。”

“鼓如何分音?”

我琢磨了会儿,看到手中的筷子,灵感一闪,走到鼓前,筷子一打,跟着一拍掌,鼓发出了两种不同音色。“还有更多种分音法子,最简单是弄来一大批不同的鼓,音色自然不一。”

西日昌“哦”了声,看他垂眸,我随即道:“别给我搬那么多鼓,我觉得那鼓谱并非要乐师分音,它更像在诠释一个乐境。”

“什么乐境?”

我坐回,他为我斟酒。思索了一会儿,我问:“一马呼啸和万马奔腾,孰优孰劣?”

“当然是后者。”西日昌问,“难道那鼓谱说的就是这个?”

我道:“千军万马驰骋旷野,鼓声雷动纵横捭阖。以一鼓打出恢弘气势,是那本曲谱的精髓。”

西日昌眼眸顿时闪亮。我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我道:“军中也有军士擂鼓。”

他一笑,举杯道:“是啊。”

我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夜色悄然爬窗,冬风过春风起。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匪夷所思,用完晚膳后,西日昌没有扑倒我,而是与我对坐床榻,一五一十地向我阐述了他所练的天一诀。但祸害总归是祸害,他解读的天一诀总纲,也脱不了情。

其始无首,其卒无尾;一隐一现,一仆一起。他解读为某样他最喜的快活事。开始要不令人察觉,结束要意犹未尽。最好是时隐时现神龙见尾不见首,一个倒着一个就起来了……

我不知呸了他几次,好好的绝世武学,他当阴阳双修了。真是什么人读什么书,智者见智。我真服了他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当听他最后道:“我还真试了几次。”我将枕头丢了过去。他确实试过了,在我身上施展气劲,那几回,回回整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不太理想。”

我又踢了他一脚。他笑盈盈受了,又道:“不与你玩笑了,给你看真格的。”只见他双手合十,极缓地转掌翻花,些微的气劲从他双掌中溢出,那正是匿气状态下的气劲,而更令我瞠目结舌的是,他双手一开,一个头颅大小的球形气场出现我眼前——这正是我习音武前先会的手印。

淡灰色的球形气场扭曲的微型空间,不仔细看很容易疏忽的手印气场,在他手中飞速旋转,气劲随之越来越强,风起发舞。诡异凌厉的气场后,凌乱飞舞的长发中,他的容色无法形容。祸害是聪明的,更是了不起的。他几乎没有正面看过我的手印,却凭着天一诀总纲自己悟了出来。

祸害对我浅笑,掌中球形气场骤变,不规则的气场如万花筒,千变万化,正如他的面具,他随心所欲地操纵着,而我只有叹为观止。

名门大杂派的门主果然够杂,连个手印都玩出万花筒。

西日昌撤了手印,开始向我解释,开头几句话就说到手印的重点。“这是音武的入门武技,以气劲渗透制造空间,然后控制诱导,收为己用。”

我不禁点头认可,他接着说他的心得:“气场的形成和变化与各人武学心法修炼有关,你只有天一诀的心法,所以主要以圆通为主,而我罗玄门基础心法很多,当然不建议你再另学那些杂七杂八的,只与你说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一通,万种心法都通。那就是不要太过拘泥于形式,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很多武者都做不到,总以为自己的心法最正,旁的都是杂学。身为音武者的你早就明白,乐音曲调多种多样,但音境才是根本。同样的,武学也一样。你认定了音武路,不妨让自己的心去奏乐,忘却手的存在,你本身的存在。”

这道理和我前面清华池中悟到的水之容性,鼓曲之意,有不谋而合之处。我再次点头。他又阐述了一通,末了话锋一转,丹凤流彩,“我说了这么多,有奖赏否?”

我定一定神,慎重道:“有。”

祸害笑得灿烂,魔爪伸出,却听我道:“天一诀外篇,‘照旷’……”那手便停住了,很快规矩地放回膝上。

我统共只说了两部天一诀外篇,“照旷”和“无解”。前者是我所用次数最多的外篇,后者则是最特殊的外篇。此二篇的共通之处在于并非强武,而在援身。伤、邪可以“照旷”疗除,绝命或许可用无解来续。说到最后,不知为何我说起了幼年从葛仲逊手下逃过一劫的往事。

“我以为我死了,‘天地无穷,人命有时’,就浮现脑海。胸前剧痛,仿佛被劈开似的,但随后心房却流出一股说不清滋味的潜流,一时间,我觉着我被分离于尘世。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去所有知觉,仿佛人世不存,天地无垠。”

西日昌正色问:“微尘感?”

我摇头道:“毁灭感。五感俱丧,令我畏惧。世上最痛的不是割心挖肉,而是毫无知觉。我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更怕一直那样子却不死。”

西日昌凑了过来,搂我入怀,低声道:“不怕了,以后有我在,一直在。”

我依偎在他怀里,鼻间是他的气息,身上覆盖他的温度,有那么一恍神的错觉,仿佛生来就在等这一夜这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的眼比我更冰冷阴暗,他的心更伤痕累累,但他温暖的时候,犹如旭日东升阳光明媚。

我们卧倒于床,扯盖上鸳鸯戏水的锦被。我们紧紧相拥,交贴的胸口此起彼伏的心跳。我们似乎从来都没那么贴近,我们似乎第一次真正地贴近。

我第一次感到只想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想做,仅仅黏在一起,搂搂抱抱就好。贪恋的有时不是贪念,而是那种渴望被呵护,渴望被宠溺的感受。被爱被需要,被理解被共享。我如此,不知他如何?

然而他很快以行动告诉我,男人是下半身的野兽。

我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叹息,和他是对不上心的,只要如实地把身体交付。被子盖过了我们的躯体,他动了老半天,忽然不动了,安静地躺倒一旁。又过了很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平静地道:“其实我能做到。”

他说的是他能控制贪念。我靠了过去,偎着他的臂,他臂挪开,抱住了我的肩,揉了揉我的肩头,道:“和你在一起久了,我快成瘦猪了……”

我的嘴角浮起笑容。

“跟我说说话吧,我想知道你小时候到底是怎么了。”

我双手贴住他的胸膛,停了片刻,开始说起往事。

我曾有一个富庶幸福的家庭,因是幼女备受宠爱。母慈父严,有一位宽厚的兄长。很小就爱抖机灵,伶牙俐齿加上过目不忘的记性,除了父亲会批评几句,所有人都一味宠着我捧着我。父亲每每管教我,总有母亲和兄长出面维护,养我娇纵。别人说不过我,被我说得哭笑不得,他们无奈或生气的样子,让我觉着很有趣很快活。

“你是怎么逗的?”西日昌的手顺着我肩,挪攀上我的脸。

“先找出别人的缺点,或是不妥之处,然后使劲往上说。”

西日昌笑了笑,“从小就是个坏孩子。”

我感慨道:“如今回想,确实很坏。有位私塾先生分明饱学诗书,却被我抓住把柄,硬以小知无知砸掉了他的饭碗。其实小孩子家家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无非是抓住一句话,断章取义又锲而不舍。”

西日昌摸着我的脸道:“不怪你,是那先生气量狭隘,和个黄毛丫头较什么劲?”

我探手覆上他的手背,低声道:“你是我夫君,自然说他的不是,其实我也有错。就是看不惯那先生摇头晃脑满口的之乎者也,我不喜欢。当年我就喜欢野到外头,田地里,蓝天白云下,那是多么自由自在。何况少时又自以为是,觉得看的书不少了,该学的都学了。”

我说到这里打住,西日昌也知道再下去就是惨的了,他低声委婉而问:“怎么混的乞丐?”

我答:“黎安初是充作乞丐回的西疆。”

过了片刻,我跳过惨祸,说起了一路行乞到京都的事。

我死里逃生后,也曾向黎族同族的别家求援。但是天一诀的风声已散播江湖,有点良心的人塞银两打发我,怕引祸上身,没良心的人则觊觎秘籍,我装什么都不知然后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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