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多了路好走
出了本书，没来得及高兴，烦恼却抢先挤进门来。
俩字：卖书。
便有人说老顾得请客老顾你发财了这把名利双收稿费多少出大作不早赐一本供学习太不够哥们儿摆名人架子我必须罚你派一顿儿。
没法子，心里话冲口出：发什么？要自销书。书卖不出去要倾家荡产了伙计，伸出友谊之手帮兄弟一把，卖点书。
这一句石破天惊。人们后悔不迭心想问这些干嘛吃撑了怎的。于是如避瘟疫般逃开。
其实我哪是患了瘟疫？充其量不过是头发癌指甲癌，没准儿剪到病除，且绝不传染。
良医？我有朋友。
“告急书”一发出，新乡申之珉电话：“兄弟，甩来200本，钱我先寄去。”我说，别价，卖完了算，还有回扣。对方：“操，这什么话，回扣找别人卖去吧。”骂得我热乎乎；密山张立新来信：“顾老师，先来120本。”梁山樊兆阳西峡封光钊锦西崔志安沧州周宝忠新野杨清江竹溪夏德森廊坊于佳罗田王松平诸君，皆全国新故事界一流高手也，纷纷来函，允我但寄无妨。怕不给钱？我那名声不抵你几本书价？真使我想抱住哪个哭上几句作作模样儿。
这就开始兴奋，昼夜打包，猛忆起文友近处也更多呢，李国胜孙华榜尹乐祝宫玉春等等等等。人这东西怪，用着谁时自然想到，写信说起，必定动容！松树矿袁海善兄，拿去20本，过几日又来，说：“书好，还能帮助对付20本！”冬至将临，嘎嘎冷的天，让我说什么好呢，老哥，说什么也不好！
前后两种朋友，态度截然不同，写在纸上，分明厚此薄彼。细思，偏激了偏激了，交朋友未必都为了卖书，朋友有经济型的有精神型的，二者得兼最佳不过，二者不得兼，有其一足矣。人的根本属性是社会性，人可以没老婆没丈夫，但如没一个朋友，他便不算人了对不？
好，不论书卖了与否，我都认。我有很多朋友，在生命的某一阶段我们友好地相互帮助过，今天卖书不力，没准别的什么时候他冲上来了，比方我买集资楼无钱恰朋友富裕，比方我被汽车撞晕（千万只限于晕）而恰被朋友看见呢？
也不怨朋友。书堆满斗室后便昼夜琢磨，都认识谁。如窃贼之琢磨谁今儿个开资，如馋汉之惦记哪家请客，那眼神怕是蓝瓦瓦的，人见了不躲，不正常。“病久无孝子，书多少良朋”！通了。夜里遂爬起来写朋友的名字，穷鬼们大多没名片，只有认真苦想；一个一个，漏掉的，忆起来再补。嗬，人赠一册，签上名，寂寞长宵，竟有乐趣横生哉！再粗算，愁卖书么？光赠友人便占去五分之一啦！
钱是短的，人是长的，钱短人长。
出了本书没来得及高兴。不妨事，高兴的日子在后头哩，我有这么多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这破歌让它唱得！
访友
八年前《采风》邀我去黄山笔会，与建德张祖荣兄携手共同攀上天都、莲花、玉屏三高峰，文友20，无其匹也，这友情铭心刻骨，均化作墨汁，倾吐于张张信笺，日子久，思念越甚几度谋求再次同行，但参加这种由编辑部出资的会，也不是易事，侥幸拼了去，这次缺我，下次少他。
1992年10月，终于去温州笔会。事先查地图，得知归途中完全可以小绕其道，去已改为建德市的祖荣兄家中畅叙。一封挂号信，在我们笔会游雁荡山的汽车中得到他的复函，赶巧他
18日去三门峡市笔会，我只要早去一天，17日到，有一昼夜狂饮畅叙，次日共赴南京，游夫子庙，看秦淮河，然后徐州分手。我高兴得不知所措，16日夜让会务组买了夜车到杭州的空调汽车票，下午盛宴，吃王八，舍了。赴建德找故友去，8年了呢。
乘那车的共3人，会上委托一老者为组长。我太老实，在宾馆里候。16时30分从四楼到一楼上下不止。我怎好擅自行动，倘让老同志到处找我，怎对得起人？
酒醉舞足之后，两位南方人坐车径回了杭州，而我，坐出租被阻，达半小时，跑步到车站，正一杭州车驶出，堵住，看我的票，说：“北站！”
温州还有北站？我敬爱的老组长把我坑了：午间我曾问他，车站在什么地方？他说不远。不远和北站字数相同他为什么不说后者我永远也不明白。当时我不惜重金雇一辆三轮，令车夫尽快到达，结果到北站时我被告知，车已开出90分钟。
笔会跟我结完帐，一个空调车票是我自掏腰包，又回到水心宾馆。尽管几位中原朋友大骂南方人心术不正，但我心理仍然得不到平衡。
次日一早，我又根据地图知识，查出温州到金华，金华再到建德，我仍于17日夜可到建德，那边祖荣兄跟我通了电话，南京车票替我买了。到车站，女站长对我说得十分科学：“正常的话，你到金华可以赶上去建德的车。”
7小时路程，因为堵车，走了近18小时，顾文显生平第一次真正领略了什么叫焦灼！至金华已过午夜，车次日才有，我赶到张祖荣家，他那患精神病才见好转的老妻告诉我，昨天老兄汽车、火车站到处跑，几乎一夜未眠，早上7时半，已上车赴南京！
我把精心携带近7千里的鲜人参，用毛刷细细刷完，使白酒泡上半盆，留给我的兄台、文友与师长。
新安江风光远近闻名，我无心绪。朋友访不着，还玩山水，这新安江若是属于我的一张琴，我也一定摔了它！
又是四年，彼此老矣。刊物上相互读读姓名，人却正不知何日谋面。有时我想，不烦恼吧，没见着无妨，我们呼吸在一个国度里，更关键的是我去了，去他那小小卧室里小坐过。张祖荣的长相忘得一干二净，但他的名字和那日益被提纯的友谊，想把它忘却？难！
梦里有条宽宽的河
我主编了10年的《浑江文艺》要停刊，上级不给经费。我想挣点钱吧，万不可让这刊物葬送在我手里，于是，寝食不甘，连想带学，搞了几个赚钱的方案，无非是开笔会，编诗集等等等等。征文时接到过河北一位名叫李秀云的农民作者来稿，写的是旧体诗，古香古色，凄惋悱恻，很有一些韵味的，只可惜不懂格律。我一眼便断定作者身世不同一般，否则怎会有这样的感受？作者又极有灵气，字里行间洋溢着她的才华；从她繁简掺杂的字体上，我又度知，肯定为建国前生人……我不由想到了自己：当年困陷深山，举目无书，知音谁何！千伤百残挣扎了出来，想不到几千里外更有同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把她的几首词发表了，且去信赞誉几句，信末云：“看你的文风字迹，当比我大10岁许，我应叫你大姐。”
不过随意一笔，大姐竟当了真，回信很长，写得十分真挚、动人，也是信末，赘上一句“你来信称我大姐，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好啦，就此打住，我再也不信花言巧语。
十三岁之前有过一个姐，与我们住对门，闲来几乎是长在我们家的；那关系。1962年秋我们迁往东北，唯一一个去火车站送行的亲友就是她。火车徐徐启动，她在车窗外哭了，那时，车内广播一首器乐曲，相当悲切，如西风扫枯叶。于是，我也在车内哭。
此后，我心里总有一个长我5岁的大姐姐，她在青岛想着我一家呢。漫长的思念摧残了我整整26年，这段时间我写过十几封信，都是泥牛入海，这更使我忧心如焚，血雨腥风的文化大革命，青岛是前哨，我姐姐她……凡遇去青岛的人我都不厌其烦地拜托，好歹有个消息反馈，说她仍在原单位工作，并亲手接过了我的信，可回音杳然。我甚至怀疑那朋友讲的是不是真情？终于，1988年我拼得了一次由编辑部出资去青岛笔会的良机。登上那片故土的凌晨我就凭儿时的记忆去大姐姐的单位门前徘徊，几经周折找到她现在工作的分店，同事告诉我她在里面那间屋时，我双腿一软，几几乎就要哭出来。哪知见了面，不过淡淡几句家常，连我带去的好几百元的见面礼都没机会掏出来……那次我自己伤害了自己，哪个也怪不着。不过我咬咬嘴唇，记住，这辈子别再干此类蠢事啦，什么朝代了这都？
立下这个誓，才短短6年，怎又故态重萌了？青岛一位姐姐还不够嘛，何况，我连她一面都没见过，有什么感情？但越这么想，心里越矛盾，多么善良多么有才华的人啊，她在那样的环境下奋斗到今天这一步，容易吗？我不敬她谁敬她！就这样，糊哩糊涂我又回了信，那阵子，我相当忙。
信越写越多，我和大姐的心越靠越近。她先是称我“老师”，后来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改为“弟弟”，“小弟”。姐姐在一本书上得见我的照片，便来信说“我的小弟慈善、清瘦，一脸书生气。”总之，她真正地走入一种境界，仿佛她有个弟弟，自幼散失，如今被她寻着了一般。
1995年6月，与妻赴京，绕道几百里，终于姐弟相逢。姐姐欢喜得不能自持，几番郑重地通知姐夫：“我娘家有人啦，往后你不可欺负我！”姐夫唯唯诺诺，对我谦恭有加。我与姐夫对酌，姐姐既怕我酒喝不好，又担心我误了谈心，那神态令我感动至今。
姐姐住处偏僻，清晨只一班过路经唐山的汽车，殷殷话语犹在耳畔絮絮呢，姐忍痛唤我登程。出她家小院，一挥手，姐蓦地转身回屋，我知道，她受不了这打击！
姐几乎是个孤儿，磕磕绊绊长大，谁个知她疼她？汽车拉走我一幅躯壳，心却留在那个叫喑牛淀的小地方啦。我的姐姐，就是在这清凌凌的滦河岸边，蹒跚过她的童年，然后，吞咽着酸咸苦辣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啃啮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她付出的是怎样的艰辛！姐姐给我的见面礼是她刚刚获得《农民日报》征文的一等奖，这让我十分吃惊，这是她特意的安排？姐，长嘘一口气，好好活着，晚年有小弟陪伴呢。
姐是真正地疼我。每来信，总叮嘱我莫太累，寄来营养品，为小弟的每一点点业绩喜不自胜，千针万线替孩子缝的衣服，内衬要用她贴身穿过的衣料。姐总是不许我惦念她，说她活得很好，有我这么个弟弟，什么再也不缺啦。
今春，突然月余未收到姐姐来信。我生活中恰似删去许多内容。好容易盼来那熟悉的笔迹，才晓得她患了一场大病，属于脑血栓一类的，险些动不了！
立即复信，我定去看她。4月末，拼得去杭州参加《山海经》笔会良机，会间便与大外甥女江山通了电话，然后，匆匆忙忙到唐山，已夜半零时，那颗心简直在旅店里经不住再折腾！翌日一早，江山便赶来接我，我才知道，她远嫁丰南县，距娘家80多里，想念舅舅已久。见了面，说不尽的亲热。我也象早日便有这么个外甥，打小哄她笑背她玩耍，她一颦一笑，都带有姐姐的影子呵。
离杭州前，我动了一番心思，为姐姐姐夫买了两件衣服。哪想到，怪我心太粗，选购的衣服太“细”，姐姐姐夫原来都是大体格，比上次一面留下的印象还要大得多，夫妇俩都穿不上，闹得我十分内疚。姐却道买了她也不舍得穿，正好藏起来作纪念！
到了姐姐家，我几乎足不出户，姐姐几乎寸步不离，对着我讲呵讲呵讲呵，讲她坎坎坷坷的大半生，尤其是她的童年，比我苦得多，几番听得我两眼潮潮的。又讲她家庭生活中的恩恩怨怨，也让我脊背发麻：她与姐夫昔日有过很深的感情裂痕，她曾发恨一辈子不再见他，但后来那个人犯了精神病，姐姐获讯，又赶赴川中，把病人领回，并宽恕了他的过去……从唐山乘车时，江山就对我讲过她母亲人格的魅力，讲她母亲如何宽待一个万人不齿的乡邻令对方感愧无限的故事，江山提到她妈妈，思往神驰，为她的母亲自豪。江山，你不及我得意，我仅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和动了一念之差，就拥有了一位德才兼备、宽厚仁爱的姐姐！
又是零点，我登车北返。回家去，要将姐姐的事告诉我的母亲和5位兄弟，象姐姐通知姐夫时同样郑重。人生苦短呵，离恨更长。但我不用为姐姐挂肚牵肠。姐呵，你如此宽宏地对待岁月对待人生，岁月和人生又怎忍心辜负了你！
梦里有条宽宽的河。那河淌在姐姐村头，清澈而娴静，其深处正不知几许几许……
再上一次当
那小伙子斜刺里插过来站在面前，结结实实吓我一跳。几次撞上掉包行诈的均被我机敏地躲过，但每躲过一次便令人更觉得这人世间几乎无处不藏着阴谋。他如今大清早拦住我，要干什么？
“大哥--”他说，两只眼睛射出一种怪异的光。
腿肚子霎时紧张得微微发颤。果然开始了，以前那些掉包的也是先有一人称我大哥或同志什么的，接着粘乎乎打听道儿，这时他的同伙便从后边慌慌张张跑过我身边，“叭”地掉下一个纸包或者文件夹，诱你去捡。我呢，则触电一般转身就走，任千呼万唤，给他个不回头；而现在，地势不利，没退路哇。
我告诫自己，莫怕，稳住，可心脏不争气，瞎他妈蹦哒。
“大哥，管工业的部门在哪？”驴唇不对马嘴，骗术一小般。
我回身指了一下市政府大楼，实际是借机观察观察有没有他的同伙上来。“那幢大楼，你8点以后去，有人办公。”
“大哥，我是江苏的，家乡发大水，我家7口人死了6口，我一个人逃到这边，没饭吃，我要找政府。”
十分厌恶！这套把戏少拿来骗我，我交的学费够多了！发大水死人七分之六，谁信？我估计暂没多大危险：他至少不是掉包的或劫道的，至于想编点谎话哄我点施舍什么的，我有个不给够了。我说，你别找工业局，要找民政，你把情况向他们讲讲，政府还要通过电话什么的核对一下；假如你不是骗子，他们会帮你的，目前全国都在救灾嘛。
我讲调查核对骗子什么的，又使用了“政府”这个字眼儿，主要想提醒他，别以为骗子那么吃得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