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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阿哈连续几个夜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时迷迷糊糊正要睡去,猛然间那天出现的一幕又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就像刚刚发生似的,而他在那短短几分钟里的举动却已经折磨了他几十个小时并且还将长时间地折磨下去。

那个沉闷有点热的中午当缉私队员往通幽巷内疾步而过时,阿哈正站在锦绣公园大门口,他侧转身往公园内扫视时,靠西墙竹丛旁闪现了一个身影--像是采姑,往竹丛里扔下什么东西。眨眼间,那身影一闪往边门外去了。到底扔的啥子儿东西,为啥别处不扔要往那儿扔?阿哈急忙往那儿走去,到了竹丛前,他瞪大眼睛仔细察看,果然发现竹丛边草缝里躺着一包黑塑料膜裹着的东西。他走上前,俯身拾了起来,用手指儿捏了捏,像是一叠厚纸片儿,管它啥东西,把它往腋下一夹,瞧了瞧园子里再没个人影儿,急急忙往北头那排平房溜去。到了平房前,他站在廊道打开西头他住的那间门,一闪身进去就把门栓上了。房间里有点空荡,就一张用简易床架搭成的单人床,床对面靠墙地面摆着两张长条板凳,板凳旁搁着个盛着搪瓷杯牙刷毛巾的塑料盆,还有几盒蚊香,再没有其他家具。阿哈往床沿一坐,迫不及待地解开裹着的黑塑料膜包儿,里头又一层黑塑料膜裹着,到底露出来了,他眼睛为之一亮,这不是钞票吗?是外国钞票。他平日里也到过那些个家中有人出国去的人家,也到过专做这种买卖的翟家,也见过人家手指儿间点点数数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外国钞票,也曾从人家手中好奇地拿过来几张瞧瞧摸摸捏捏,也多少知道点那些常在人们手中流转的外国钞票的名称和面额,只是这些钞票跟他无缘,还从来不曾拥有过。他把钞票翻出来,一下子傻了眼,竟都是大面额的,美元是一百元一张的,港币是一千元一张的,日币是一万元一张的,他用手指尖往嘴唇蘸了点唾沫,数了开来。这几种外币的黑市行情他大体上知道,数完后估算了一下,值人民币十万元以上。从天而降啊,从天而降,阿哈一阵狂喜,一阵激动,他马上意识到,这钱还是得先藏起来。藏哪儿呢,他环视四周,这房间除了一张床、两条长凳、一个盆,就剩下四壁了。蓦地,他瞥了眼床头的枕头,一把拖了过来,把枕头边缝着的线头扯断,抠开一个洞口,再把钞票十几二十张卷成一个卷儿,往洞里头塞去。芦花枕头塞进了一卷又一卷钞票,更鼓更胀了。他把枕头放下,听见园子那头有人走动的声响,连忙走到朝南的玻璃窗前透过廊道往外张望,隐约看见两个人在池塘边走动,其中一人举着竹竿往池塘里搅动,往日里他定会冲出去大喝一声:“干什么!干什么!”非要问清个来由不可。今日里他却没了声息,只能任由他们折腾去。他再定睛瞧去,像是友仁和采姑,他一下子明白他俩在寻找啥。只见他俩搅了一阵子,不搅了,撂断竹竿朝草丛摔去,竟朝这边走过来了,他赶紧从玻璃窗前往后斜退到了靠门边的墙角,生怕他俩来到窗外朝屋里瞧,给瞧见。阿哈屏住气息倚着墙角静静而立,侧耳细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房间周围转来转去,但没有靠近玻璃窗前。过了会儿,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阿哈又来到玻璃窗前透过走廊朝南望去,只见友仁、采姑打西边门出园子去了,阿哈这才松了口气。

阿哈过了好一阵子才走出房间,走出园子,走到了河阳街上。许是翟家院子位居街后巷子里,缉私队来搜查的事儿大街上的人们并不知晓,一时没听到街上有人议论。阿哈明白,缉私队这次行动定然扑了空。他想,当时站在公园大门口转悠,往园子里环视时,一个身影打邻旁翟家院子的边门闪进来,又直奔北墙而去,定是翻墙出去了。你真想叫喊,但你不能叫,若一叫,人家岂不认为你这人咋会知晓这次行动?只能由他去了。那逃脱的定是鳄鱼头,你连续几天看见鳄鱼头上翟家来,他是“小香港”地下钱庄老板,他来,定然有油水。你呢,这些天手头紧巴巴的,向那些个肩挑手提沿街叫卖的流动小贩收取街容管理费越来越难了,那些油滑的小贩精得很,总是找种种借口搪塞,向他们收取五角或一块两块钱跟乞讨差不多难。爽快的把钱丢给你了事,不爽快的推说东西还没卖,等卖了再给,就挑着担儿转悠去了。于是,这些流动小贩就在街头巷尾跟你打起了游击战,一方是老鼠躲猫似地避着你,一方是千方百计地要逮住他,逮着了,又得费一番口舌理论。若遇上脾气暴性子躁的小贩,少不了要顶撞,吵吵嚷嚷,拉拉扯扯,引得路人驻足围观。有几次你还挨了年轻气盛小伙的揍,围观者并不同情你,还对你报以“嘘”声,你只能忍着伤痛,灰溜溜地溜走了。有几次你也曾跟对方对着干,倘对方人高马大,你不是他对手,还得挨上一两拳,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毕竟吃过的苦头多了,见识也增长多了,也更懂得察言观色,对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策略。每天收上来的钱不多,再上缴部分给镇环卫所,所剩的一点钱权充工资,想发财还差得远哩。用什么法子才能来钱快呢?一来你比不得那些当官的,这世界上除了你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瞧得起你,永远不会有人给你送钱送礼;二来你比不得黑道上混的那些人,尽管走的是歪门邪道,但人家大把大把钞票有地方来,美酒佳肴有得吃。至于去偷去抢,那是违法的事儿,说不定你还没偷成抢成,倒先进了牢房。蓦地,你眼前一亮,镇上有几个无所事事的人不就是经常上派出所密报赌博、卖淫嫖娼的事儿而领取了奖金吗?做这种事儿还是要担风险的,一般来说被抓去被罚款被关押的人多少会猜出几分是啥人告的密,以后少不了要叫人揍他一顿解解恨。看来这钱还是拿不得。但这暗地里买卖外币的那些人到现在还没有真正被抓过,做这种地下生意,既不要缴纳什么营业管理费,也不要上缴税收什么的,赚多少都是白白赚走,且亏少赚多,要没人去管,岂不太便宜了他们?应该让他们放放血。这几天鳄鱼头常从“小香港”过来,他肥得很,抓他一次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翟家呢,多少也得受损失,唉,顾不了那么多了,“无毒不丈夫”嘛。再说,这镇上从小孩儿到老头子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翟家地下买卖外币出了名,这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翟家咋会知道是谁告的密?你到底拿定了主意,那天下午搭了车子悄悄上了县城,找到了县缉私队,引来了第二天缉私队对翟家的搜查……看来搜查没什么收获,那鳄鱼头给溜了,你再也没那个胆子找缉私队要啥奖金了。

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不可思议,那一头奖金没指望了,这一头却冒出了如此丰厚的钞票让你捡,这可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呀。在大喜过望之后,你的心情也开始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虽说你到竹丛捡钱没个人看到,但你在公园大门口转悠时,采姑进园子丢钱会不会张望,鳄鱼头进园子逃窜是即刻离去还是躲在某个角落观望,青天白日里你一个大活人站在大门口,除非他们没在意,不然他们不可能看不到。只是你当时虽然在转悠,但大多时间还是背对着园子,鳄鱼头也许认不准,采姑呢,别说是背影,你就是烧成了灰,她也能把你认出来。就算被她瞧见了,认出来了,但这也不能跟那包钞票找不到画等号呀,这园子毕竟是公共场所,啥号子人都可以进进出出,但,你毕竟成了第一个被她怀疑的对象呀。怀疑就怀疑吧,管它哩,翟家他又没个证据,又奈何你不得。一时是奈何你不得,但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哩。这钱呢,怎么个处置呢,一时叫你够头疼的。如此大数目的钱,对有的人来说也许来得快,但对一个种田的农民来说,也许他脸朝黑土背朝天忙乎一辈子也剩不下这么多钱,就拿你来说,靠五角一元二元满街讨要,扣除上缴的,还要吃喝拉撒,想攒个十万八万元钱比登天还难。早些年听人家说物价往上涨叫什么“通货膨胀”,而眼下又处于一种叫什么“通货紧缩”的时期,咱只知道现在这物价一时不容易高起来,这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这钱越来越难赚了,这钱不变小反而还值钱了。常听人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不可得”。那这财算不算不义得来的呢?取之是否有道?若是人家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得来的,被你占有了,你于心何忍?你一定会忐忑不安。但这毕竟是黑道上买卖的钱,来得容易,那天翟家要不给扔了,让缉私队给搜查走了,还不照样给没收去。与其被没收,没了,跟被你捡了,同样没了,还不一个样。

看来旁人眼中的你还是跟往日一个样,每日里在这镇区大街小巷踅来踅去,忙着收街容管理费,跟这个争,与那个吵。镇上的人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要是哪一天你不见了,小镇上少了这一道风景,那人们反倒觉得这生活不正常了。总觉得这些日子你眼中的小镇上的人们却跟往日不一样,人们似乎都在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你。走在街上,要是哪个人往你身上多瞄上几眼,你心里就嘀咕,会不会那天那人就躲在园子哪个角落瞧见你往竹丛那儿捡到那包东西,一定是这个秘密被他窥到了,不然,他怎么不瞄别人却专门瞄你?你心慌了一阵子,慢慢儿又平静了下来,转念道,这世上能被人多瞄上几眼的,一是漂亮的女子,二是公众人物。你虽是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但你毕竟天天在这小镇上转悠,出尽了“风头”,多少也算得上个“公众人物”。人家瞄你,兴许就因为你是个“公众人物”,而并不意味着他就看见你捡到了那包东西,就算他看见你捡到了,他的眼光也并不能透过那层黑塑料膜看得见那里头裹着的钞票。有多少次你想要远远地躲开人们的目光,在不引起任何人注目的情形下自由自在地过日子,然而,眼下却难以办到,就像警察要穿上警服,城管队员要穿上制服引人注目一样,你要干这营生,要收取那点钱,你就得出“风头”,就得让人侧目。当然,眼下你最怕见的就是翟家人了,有几次你在河阳街上远远看见友仁从桥北酒楼出来了,马上像躲瘟疫似的闪进街边一家铺子里,生怕跟他打照面。你住的园子跟翟家仅一条弄道之隔,但你每次走出园子大门都要探头往巷子内翟家方向瞟上一眼,看看翟家门口没人出现,你才放心地走出去。

连日来,你没有一个夜晚睡过安稳觉,看来一个人还是身无分文才一身轻松,财多了非要把你累死压死不可。那天夜里你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困倦已极,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间,蓦地,传来了“笃笃笃”敲门声,你心往里一揪,暗自道:“糟了!糟了!”影影绰绰中翟家人撞开门进来了,友仁、采姑举着竹竿冲进房间,朝着躺在床上的你戳去。你一边蜷缩身子往床角躲去,一边紧张地张望着,只见朝床逼近的那两人摇身一变,一个是满脸横肉的蓝宰挥舞着拳头,一个是怒目圆睁的鳄鱼头手握匕首扑了过来。“死了!死了!”你一阵心悸,闭上了眼睛……恍惚中你睁开双眼,伸手摸摸脖颈,察觉你还活着哩。屋子里电灯亮晃晃的,侧耳听听门外,除了风吹树枝儿响外,哪有人走动声?你下意识地伸手捏了捏枕着的枕头,那芦花绒里的钞票边角儿还能触摸到。你到底放下心来,钞票还在哩。你还是提捏着心儿,度过了又一个难挨的夜晚……

连日来,翟家上下草木皆兵,虽然门照开,人照常进出,但买卖外币的生意只得停了。遇上熟识的人上门来,客气地告诉他,这几天行情不好,价格下跌,等过几天涨了再来换。遇上陌生人,纵使从穿着、口音上一下就可以判断出他是本地某个村的人,友仁、采姑也要盘问了又盘问,最终还是生意没做成,客气地送他出门去。

友仁又上桥北酒楼忙去了,入夜,他忙了会,让引娣、盼娣多操点心,他自回家去。引娣、盼娣要照料酒楼生意,吃、住大都在酒楼里。

友仁从桥北酒楼出来,踅进灯火通明的横街,拐进窄窄长长的远处挂着一盏路灯的半昏半暗的通幽巷,他的心又沉重起来。突然,他的脚被绊了一下,他借着微弱的路灯光一瞧,那是一袋黑塑料膜裹着的东西,能是自家丢失的那袋钞票吗?很快地,他又嘲笑自己,这明明是一袋垃圾,你还梦想狗屎能变成金元宝吗?这天上能掉下金条吗?你呀你,痴心妄想。

友仁想着走着,不觉到了家门口,推开虚掩的大门,又闩上。菜姑住的西厢房透出了灯光,传出了一阵阵电视机开着的声音。天井东侧廊道亮着盏昏黄的灯,他打东廊道楼梯口上楼去。“谁呀?友仁吗?”楼下西厢房传出了菜姑的声音,许是她听到了闩门和上楼梯的响声。“是我!”友仁边应着边上了楼,他沿廊道朝北走往厢房,推开门,灯亮着,桌上电视没打开,对面床上采姑闭眼躺着。他脱去外衣裤,换上睡衣裤,也不去关灯,轻手轻脚上了床。采姑微微睁开了眼睛。

“哟,你还没睡着,为啥不开电视看?”友仁往她身边躺下,问。

“电视看得下去吗?这钱就那么没了,能不心疼吗?”采姑脸上布满愁云,说,“那天我进园子里时,没见着人,但大门口有个人影晃了一下,样子像阿哈。”

“那会不会是他……”

“是不是到了他手上,说不准。金钱这东西哪个不疼,谁人不爱?就是被他拣了去,咱又没亲眼所见,奈何他不得。听人说阿哈这小子上后山察看在建的套房去了,又有人说他放出风声要找老婆哩,难道……”

“马不吃夜草不肥,他的底子镇上人哪个不清楚,这里头定有文章。”

夫妻俩谈论了半天,对阿哈越来越怀疑,但怀疑归怀疑,这钱没了,只能够自认倒霉罢了。

客车沿着宽阔的国道行驶了约摸一个小时,到达了“小香港”。阿哈下了车,走出汽车站,望着道路两旁一排排林立的楼房,傻了眼,几年没来,变化真大呀,街道更宽了,楼房更高了,行人更多了。变是变了,但道路格局还在,这地方毕竟以前多次来过,所以也不必问路,还懂得走。只是往日熟识的那些店铺大都换了招牌,跳入眼帘的“桑拿浴房”、“按摩店”、“洗足店”、“美容美发店”的花花绿绿的牌子让他花了眼。他真想走进一家店去体验一番“桑拿”或“按摩”的感觉,享受一通快乐的滋味,但现在不可能,他有事在身。

阿哈顺着一条东西走向的沿河街道走着,街的南边是一条比喇叭河更宽更深的河流,两边河岸是道路,隔着路面才是一排排店屋,街面显得比河阳街、河运街宽阔大气,河面上隔一段距离有一座桥连接。他记得大街北侧有条比巷子宽点的窄街,人称“小华尔街”,店门大都半开半掩,没个招牌,随便走进哪一家,不是地下钱庄就是无字号当铺,窄街口一天到晚游荡着买卖外币,兜售走私货品,出售假文凭、假证件、假牌照的拉客的男男女女。那一年小镇上有户人家要出国去,急需美元,打听到“小香港”的价比友仁那儿的价要划算点,一时没个时间,托阿哈跑“小香港”,阿哈挺顺利就办好了。今日他又来了。到了窄街口,他看见人们三三两两这儿一拨那儿一伙比比画画交谈着,有人被领进了窄街里,有人干脆就在窄街口邻大街的店门边掏出花花绿绿的钞票数了起来。一手交洋钞票,一手交人民币,很快就做成了一宗买卖。阿哈踌躇着,徘徊着,观望着。一个女人趋步上前,小声问:“有货吗?”阿哈摆摆手,那个女人很快地走开了。不一会儿,一个小伙子迎面走来,问他:“要买还是要卖?”“我想问个价。”“咱到里头谈吧,好不好?”阿哈心想,在外头成交目标大风险也大,跟他进去看看再说,就尾随他进了窄街,只见两侧有开门营业的店家,也有半开半掩着门的人家,人家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并不比进出店家的人少,门外有人踩动摩托车扬长而去的轰鸣声打破了窄街的寂静。走着走着,窄街变成了巷子,他们来到巷子深处一户有围墙的人家门口,门口外停放着辆崭新的黑色摩托车,进了门,围墙内是一座别墅式的三层建筑,阿哈心想,这定是有钱的人家,他也做这买卖?那小伙子先进了客厅,然后出来招手喊他进去。阿哈穿过院子,上了台阶,走进宽敞的客厅,看见那小伙子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他一边听着那小伙子对着话筒在谈美元、日元、港币的买进卖出价,一边漫不经心地朝四周扫视。忽然,他瞥见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从螺旋楼梯走下来,他俩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鳄鱼头!”阿哈心头一颤,双腿不由自主开姑发抖。“你不是从县圃镇来的吗?稀罕!稀罕!”鳄鱼头认出了他。“我想问个外币的价格。”阿哈心里怵怵的。“应该是把外币拿来换的吧,问价哪儿不可以问?要不,就是想当密探,叫人来抓吧。”鳄鱼头牙缝里透出丝丝凉气,那双鼓鼓的鳄鱼式的眼睛透出的光让阿哈不寒而栗。阿哈听他如此说,急忙避开他的目光,心中暗暗叫苦,今日咋这么个巧,懵进他家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得赶快走。阿哈正欲转身出去,鳄鱼头飞快从楼梯下来,坐沙发那小伙子早已放下电话,拦在了大门口。鳄鱼头快步来到阿哈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那小伙子也拢了过来,两人在他浑身上上下下搜了起来,除了几十元人民币,啥子儿外币也没有。鳄鱼头把那几张钞票往地上一摔,冷不丁挥起铁锤般的拳头往阿哈肚子上就是两下,瞧着他“哎哟哟”捂着肚子往地上蹲去,用左手掌抚摸了下收回的右拳,警告他:“我这人从来不平白无故打人,你干过的‘好事’你心里明白,也用不着我来点破。本来客人上我家来我是很尊重的,但你这人不值得我尊重。你身上连个外币都没有,还问个毬价?分明是想当密探,好领个赏钱。今天没打断你骨头,算便宜了你,滚吧。”阿哈生怕他再出手,巴不得他说一声滚,忍着疼痛连忙拾起散落地上的钞票,像只躲猫的老鼠直往门外窜去。

阿哈惶惶然搭车回到县圃镇,回到锦绣公园北侧那间屋里,往床沿一坐,急忙脱下解放鞋,往左脚底袜子里抠出五张千元面值的港币,往右脚底袜子里抠出五张百元面值的美元,把这些钞票重新塞进枕头里。他禁不住自己对着自己说,你呀在早上临走前就盘算好了,不急着把那钱全换掉,先带几张去。在这小镇上断不能让人知道你有这外钞,要换,还是上“小香港”,那地方场面大,不会引人注目,人家也不认识你,还能换个好价钱。这次咋就被鬼打懵了,那么多家做这种生意的你都不找,偏偏撞进了鳄鱼头家。鳄鱼头往日里曾把摩托车停放在小镇街上,你向他收取街容管理费并告诉他那地方不该停放要移一移而跟他争吵过,算是认识上了。那天你在公园大门口转悠时瞥见鳄鱼头打靠翟家的公园边门进来,往园子北墙逃去了,只是拿不准鳄鱼头有没有瞧见你,他要没瞧见你,咋会对你说出那个话来?那翟家人呢……管他那么多呢,今天这钱一分不少,算是庆幸了。疲惫的你一想到这钱毫厘无损,往木板床上一挺身,也就不再感觉挨揍的肚子有多疼痛了。

翟家在提心吊胆中过了些日子,又继续做起买卖外币的生意。友仁明白,若是把上门来的客人都赶走,等于断了自己的财路。水滴缸满,细水长流,赚钱靠的就是日积月累。如今他们比往日更小心了,大院东、西侧的边门全“开放”着,端坐大门口“放哨”的菜姑更警觉了,连瞌睡都不敢打了。

卜先生每隔一段时间会上翟家把德国马克换掉,乖儿寄回了钱,他先还债,待债还清了,就把钱往银行存去。他也曾想把马克存银行,眼下银行不收,再说报上登了,欧洲一些国家的货币将要取消,代之以欧元,得赶快换掉,上翟家能换个好价钱,为何不换呢?前些日子他风闻翟家被抄查,碰巧乖儿寄钱回来,他暗暗庆幸那几天没上翟家去,要不给撞上那才叫衰哩,思忖再三,他打了个电话给友仁,让友仁来一趟,随后就在自家店堂里安安全全把马克给换了。

他每次收到乖儿寄回的钱,心里都要漾起一阵喜悦,他触摸着一张张钞票就好似抚摸女儿的一根根头发。乖儿每次把钱寄出去后都要打电话回来,接电话时他就要千叮咛万嘱咐,身体怎样,瘦了没有,别饿着,别生病了,别太累了,等等等等。电话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感觉乖儿似乎刚刚离家,而那天跟乖儿在镇汽车站话别的情景竟永久地定格在自己的脑海里。有几次,他打汽车站前经过,有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本来他没啥事儿很少往汽车站那儿去,后来在早晨或傍晚散步时竟身不由己地往那儿走去,瞄一眼汽车站,就想起乖儿那天是打这儿出发的;盯一眼汽车,就感觉乖儿是乘坐这车子离去的;再看一眼车站里那位年轻的女服务员,眼前就浮现出乖儿的身影。这当儿他感到无比的惬意。不自觉中他每天开店前收摊后都要往那儿走一两趟,哪天要刮风下雨去不成了,他顿时感到丢失了什么似的,心中充满了惆怅,平添了一份失落感。他心中的这份秘密连老伴也没告诉,就这么长久地保守着。他知道,人的感觉这东西就像一层薄薄的纸,越朦胧越有味儿,倘若让第二个人知道,就等于把这层纸捅破了,啥味儿也就没了。

不只是卜先生,小镇上凡有出国去的人家大都先后收到了外头寄回来的钱,陆续还了债。还完债就有了盈余,那些人家好不欢喜。而那些到了国外的年轻人自知是花了大价钱才出去的,不管以前在家是不是“吃爹的,穿娘的,只知玩耍的溜溜仔”,有多懒多馋多爱花钱,如今也要挺起腰杆,埋头做工,积极赚钱,寄回还债。而镇上那些还没有出国去的人家早已把这些打听得如雷贯耳,也都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要把子女送出去。一些已经有一个孩子在国外的人家还想着再送一个出去。在那些人家的眼中不管走的哪条渠道,使的哪路法子,只要人能够出境去就行,能寄钱回家就是好样的,能飘洋过海就是神仙,管它合法不合法,管它偷渡不偷渡。

人们想发财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热,而小镇的天气也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清早儿太阳还没露脸,本来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光,但人们身上的皮肤还是沁出一层汗水,偶尔从远处吹来的潮湿的带点咸味的软风怎么也无力驱散小镇上空的闷热。随着太阳从望夫塔外的海面上露出红红的脸儿,慢慢地爬高,这气温也就缓缓地升起来了。冷天里人们喜欢太阳,喜欢走进洒满那金灿灿的辉光的天地,感受它带来的光明,带来的温暖。今天,人们却像行走在炙热的沙漠上的旅人躲着滚烫的砂粒似的躲着它,行在街上的人尽量往屋檐阴影下避去,走在乡间道上的人要拣树荫下歇歇脚,那在水田劳作的农夫只好把卷起裤管的赤脚踩浸在微温的泥水中,靠着头顶的斗笠遮阳了。人们要干的活儿要办的事儿都赶着在上午这时段里做,中午一过,小镇上家家店铺依然洞开着门,但难得看见几个人影儿在晃动。云彩儿没了踪影,万里晴空只高高地孤悬着那个风火轮喷射着刺人的光芒。蜂腰桥上无遮无盖的青石板在曝晒下滚烫得要冒出青烟,喇叭河两岸屋顶的瓦片似乎就要软糖般融化,而龟山坡上那高高耸立的望夫塔也要成银样蜡枪头了。在酷热的淫威下,所有生命的精灵都躲到阴凉的角落去了,人迹稀罕,小镇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偶有人家门旁趴着伸长鲜红舌头的黄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瓜,而那精明的花猫在舔食水龙头漏下的水滴后懒洋洋地俯伏到阴暗的屋角地板打盹去了。

毒日头继续施展它的淫威,喇叭河水被蒸烤着升腾起薄纱般的水气,整个小镇俨然成了一个大蒸笼。这一家那一户,有空调的开空调,没有就开风扇,再没就没命地摇着扇儿。往日小镇上没准儿来个突然停电,过去人们习以为常,眼下若要来个跳闸停电什么的,供电所的人非要成千夫所指的罪人不可,非得被人们咒个狗血喷头不可,幸好,今日儿家家电器都在正常运转着。“好仔不赚六月钱”,这时节就是眼前堆着金山银山,人们也懒得去动去搬了。就像冬眠的蛇蛰伏在洞穴里,大街小巷鲜有人走动。

经过了一个死寂沉闷酷热难当的下午,随着骄阳的缓缓西斜,收敛起它那灼人的刺芒。当一团火球隐没在十八重溪水库后的山峦,当黄昏的风带来一丝清凉,小镇的人们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街道上巷子里走动的人多起来了。尽管空气中仍裹挟着阵阵热浪,但人们还是感受到了夜即将到来的丝丝凉爽。当夜拉开了厚重的帷幕,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开始闪烁时,忽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小镇从昏昏欲睡中甦醒了,喧闹起来了。河阳街、河运街上游人如织,人们偶有穿着衬衫长裤加皮鞋丝袜整整齐齐的,更多的脚蹬着凉鞋或干脆趿拉着拖鞋,人们的穿着也一个比一个露,姑娘家穿着仅用窄带儿吊挂在两肩的背心配上短裙子,而那穿着休闲短裤的小伙儿连背心也懒得套上,就这么光着膀子,在这盛夏的日子里,人们怕热,讨厌热,诅咒热,恨不得把身上的这层皮也给剥了。

正值暑期,高小放回小镇来了。晚饭后,高塽一家子感觉待在家里闷,看看天黑外头凉快了点,决定离开家出去走走。他仨沿巷子往东走了一段路,打翟家大院前走过。经过锦绣公园,但见公园大门口和园子里三五成群聚着纳凉的人们。出了巷子口外就是影剧院,大门外的空场上聚集着一堆堆红男绿女,停放着一排排摩托车和自行车,人们三三两两走进影剧院观看歌舞晚会。他仨乘兴走到空场边一个橱窗前驻足观看,海报上的内容介绍今晚的演出单位是“小香港”那边一个镇的歌舞团,橱窗里刺眼的灯光照着贴在海报上的一帧帧身穿三点式的靓女的相片。高塽知道,这影剧院平日里挺冷清的,只有逢到举办这种“露比露”的歌舞晚会,才会过节般热闹起来。

他仨沿着灯火通明的河阳街向西踽踽而行,白日里的热还在散发着余威,让人身上不时冒出汗珠儿。桥北酒楼前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彩灯似一双双眼睛在眨闪,大门口食客进进出出。他仨上了蜂腰桥,桥上三三两两聚着一些纳凉的人,有人摇着扇儿,有人用巴掌掩着耳朵在打手机,还有几个人围在一块谈天说地。他仨站在桥中段栏杆前朝东望去,但见喇叭河两岸忽明忽暗忽大忽小忽强忽弱忽炫目忽柔和的灯光闪闪烁烁,如镜的水面揉进了天上闪闪的星光和岸边烁烁的灯光,夜色中的小镇展示出它独特的美。

“玉,小放,今晚的夜色还是挺美的,只可惜望夫塔上没亮彩灯。”高塽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忽然,他想起了工作过的山城,“看来还是山城的夜景比这儿壮观,那壮阔的水面,那雄浑的江水,还有那连接城区和十八峰公园之间的长长的索桥,站在索桥上观看那连接到天边的万家灯火,那是一种雄奇大度的美,跟山城相比,咱这小镇只能算是小家碧玉了。”

“你那么欣赏山城,为啥还一个劲地要调动工作呢?”珏玉忍不住应道。

“噢,长得再丑的娘也是最亲的呀,再说咱这小镇不是也挺不错的吗?小放,你说呢?”高塽解释道。

“我呀,在哪儿工作、生活都一样。”小放答道。

“阿塽,当初要是你自个儿调动,我留在山城不跟着你调回来就好了。”珏玉又重提她往日的想法。

“哪那成呢?那样子岂不成了两地分居,不得照顾了吗?再说咱的家安在这儿,小放嘛,他年轻人发展的天地宽得很,由他闯去好了。这样子不是很好吗?”高塽坚持自己的看法。

他仨一时无语,又欣赏了一阵子夜景,偶有微风拂面,但这风儿裹挟着热的气息。他仨离开蜂腰桥,打桥北酒楼外的卖冷饮摊子经过时停了下来,小放买了份冰淇淋,高塽、珏玉各要了根冰棒。他仨边咀嚼着冷饮边走着,享受着冰凉味儿钻入喉咙带来的快感,穿过横街,踅入通幽巷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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