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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友仁意外收到了那袋钱,拿回家后,一家人知道,皆大欢喜,但一家人都把喜悦藏在肚子里,对外并不声张。友仁和采姑一下子就断定这是当年丢失的那袋钱,只是外币变成了人民币,也好,如今人民币值钱了,里头的钱还多了点出来,想是加进了利息。丢失钱和捡回钱在同一个地方,说明当初拿走钱和现今送回钱是同一个人,是谁呢,没有亲眼所见,说不准,虽说手机短信里留下了对方的号码,但这号码挺生疏的,天知道是哪个人。也曾猜测是阿哈,但又没任何证据证明是他所为。想是这个人当初可能急需钱时拿走了这笔钱,现今可能发了,又受到了良心的谴责,送回来了。也好,在人家困难的时候帮了他一把,说明好心还是有好报的。他俩合计,准备把桥北酒楼关掉,就开个桥北超市,多了这笔钱,也就多了点资金。

大宝知道翟家要关酒楼开超市,自然喜形于色,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有比这更叫人开心的事吗?但桥南酒楼经营的事大宝还得自己多操心,细宝要忙养鳗场还有其他的事,小宝的伤虽渐渐好了,但问起他对酒楼管理的事,他一点也不热心。小宝虽不走出去,但小镇上的人们渐渐也都知道他出国回来了。他让细宝买回了一台电脑,这些日子他窝在楼上自己房间里整日里玩电脑游戏。大宝见此情形,几次走进房间说了他,他向大宝提出要开一家网吧。大宝想想,开网吧也好,让他有个事干,总比玩游戏好。这网吧也不是说开就开的,他知道这证照挺难办的,得有人帮忙,他想到了猴脸。他找了猴脸,把这事说了,猴脸问,地点呢?他说,自家楼下店堂。猴脸又问,你那单个店面的屋子够摆几台电脑?要找个宽大的屋子,还有,消防安全那一关要能通过才行。大宝和细宝开始留意起小镇的房子,通幽北巷的闲房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选中了足浴店斜对面风儿、雨点儿租住的房子南邻的临通幽巷跟北巷交叉口的一处砖木结构两层楼屋,是打通的三个店面,够宽敞的,楼上楼下都可使用。大宝很快给租了下来,对上下两层进行了粗装修,拉接电线、电话线、网络线,购桌椅,购电脑,装正版软件,又通过猴脸找关系,到底通过了消防关、文化部门审查关、工商部门证照关,上上下下七七八八的花了不少钱,总算开张了。霍家先在一楼摆设了四十多台电脑,打算等日后回拢了资金再买回电脑把二楼开放。小宝就住在网吧里,又当老板又当管理员,还贴出告示,招了几位小弟、小妹当收银员。

日月如梭,日子在小镇上的人们的不经意中从指缝间滑溜了过去。冬去春来,春天一过,天气也就一天天热起来了,小镇上空的雨水多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闷热的气息,清晨那白纱般的浓雾把喇叭河两边的街道、店屋及镇区周围青翠的丘陵裹得严严实实,当阳光如一把金色的利剑劈开白纱般的雾,龟山望夫塔和对岸的鲎山首先露出身姿时,整个小镇又渐渐恢复了它的模样。晴雨相间的天气,当人们还来不及体味一场雨带来的些许凉爽时,又要忍受热辣辣的太阳带来的热浪的煎熬。

大热天里人们倒希望刮上一次台风下上一场大雨降降高温驱驱暑热,而每年打这儿经过的两三次台风或是下上的几场大雨对小镇上的人们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了。只是今年夏天有点特别,一场台风在大陆东南沿海登陆后形成了降水云系,在沿海地区上空跟从北方南下的冷空气交会而久久徘徊着。小镇虽然没有受到台风的正面袭击,但天空中那铅灰色的云团却愈积愈厚,而疾驰的冷暖云团一次又一次碰撞犹如驰骋疆场的千军万马激烈搏杀而迸发出一道道刀光剑影般眩目的闪电,伴随而来的是战鼓般隆隆的雷声。那巨大的闪电光照得整个大地都在摇晃,那沉闷而又有力的雷鸣震得世间万物都打了个寒颤。电闪雷鸣之后,豆大的雨点在风的裹挟下敲打着家家户户的门窗,雨更大更密了,那雨如千万个弓弩手射出的一排排箭齐刷刷地击在了喇叭河面上,击在了百户千家的屋顶上。家家屋顶的排水口如同狮子张开大口往外倾泻着一股股瀑布般的水柱。雨,一时还没有歇住的意思,四面八方的水自高而下,汇集到了喇叭河里,河流又滚滚地向望夫塔外的出海口涌去。临近农历六月十五,正是潮水上涨的时候,虽说小镇外头那海只是个小小的内海,海水浅浅的,又有几个小岛屿横挡着,但,大潮时海水的威力还是不容小觑,那倒灌的潮水把喇叭河水托了起来,河面涨高了。狠劲的雨劈里啪啦过去了,剩下的雨虽说没那么急那么密了,但,这不大不小的雨还在一个劲地下。

雨,连续下了几天几夜,不觉到了农历六月十五,小镇上空仍是阴霾满天,灰沉沉的,往日里那威力无比的太阳和农历月中旬夜晚那洒满清辉的月亮都没了踪影。这或大或小的雨,或密或疏的雨,有时瓢泼般倾盆而下,有时细细如牛毛飘洒,有时又不大不小如织布机上的纱线整齐地垂挂着,整个世界成了水任意恣洒的天地。无孔不入的水一分一寸地侵蚀着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倒灌进每一处低矮的旮旯,喇叭河的河面少有这么宽阔过。抬高的河水漫进了河两边店屋的后半部分,伸进河沿部分楼层的底面,逼近了蜂腰桥面上的石板,离蜻蜓新桥桥面的空间也越来越小了。喇叭河西段十八重溪下方不远处离河北岸不远的修建中的高速公路高架桥基座及路基的沙土在雨水的侵蚀下出现了几处崩塌,工人们在雨势小时忙着清理凹塌处。喇叭河东头临近龟山脚下的同样在建筑中的高速铁路高架桥及路基虽没被河水淹到,但沙石也一样因雨水的浇淋出现松垮,筑路员工也在巡逻检查着。贯穿小镇南北的国道两边灌满了来不及泄走的水,只是中间部分露出鱼脊般的路面,疾驰而过的汽车轮子如快艇行驶水面激起一长溜浪花。河阳街、河运街街面蓄着来不及排泄的混浊的水,水灌进一些店屋低矮的门坎,店家正慌乱地把楼下的货物搬往楼上。人们被困在了家里,街上行人稀少,那些或裹着雨衣或撑着雨伞的行人或穿着长长的雨靴或干脆只穿凉鞋、拖鞋,卷起裤管淌走在深及小腿肚的浑水中,而骑自行车的人则每骑一段路都要用力一蹬,然后把双脚抬高躲避着因惯性运动在积水中疾驰的车轮子溅起的水花。

入夜,小镇像一艘巨大的航船在风雨中飘摇。农历十五的夜虽说厚重的浓云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儿月光,但大地还是显露出微弱的亮光。家家户户的窗口露出了不眠的灯光,小镇在霪雨的肆虐之中。地势高点的人家涨起的大水还淹不到,地势低点的人家有的正在慌乱地把底层的东西搬往高层,有的早已把楼下的东西转移到楼上,只是时时警惕地注视着渗进楼下的水是涨了点还是退了点。河阳街卜太太的药铺雇了个店员后还开着,幸好她在白日里瞅见阿哈打门前经过把他喊了进来,让他和店员蔷儿帮着把楼下店堂的药品或装进大小纸箱或连同抽屉搬往楼上。她和蔷儿守在楼上。天黑后,她每隔一会儿都要下到楼梯中间打着手电筒光照照还亮着日光灯的楼下店堂那些半浸在水中的橱柜,又照照被水拍打得一阵阵作响的店门,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楼去了。

当喇叭河水接近蜂腰桥面的青石板时,水开始漫向桥南酒楼、桥北超市。桥北超市立即关门停止营业,友仁、引娣、盼娣和众店员以最快的速度把楼下货架上的大大小小的东西装箱搬往楼上,楼上货架旁空出的地方零乱地堆放着大小盛满货品的纸箱。从白天到夜晚超市里的灯光一直亮着,友仁蹚在积水的楼下,望着一排排空荡荡的货架,听着外头的水浪有力地叩打着紧闭的铝合金大门,心急如焚,只盼着这雨早点停下来,这水快点退去。

雨,并没有如人们期盼的那样停下来,老天爷似乎要把一年中的雨水集中在这几天一股脑儿倒下来;水,并没有在短时间内消退的迹象,龙王爷大概认为只有此时此刻最能显示他的力量与存在。大水同样以不可阻挡之势灌进桥南酒楼楼下,大宝、细宝和众服务员、厨师把楼下厨房的物品搬上楼去,楼下厅堂剩下来不及搬的桌椅及服务柜台和它背后的橱柜浸泡在水中。大宝心里惦记着自家店屋,想回去看看,外头水太大,不好走,打了个电话回家,那头麻姐告诉他,水一样淹了进来,正往楼上搬东西。大宝又打电话给小宝,知道网吧那儿地势高点,虽没被淹,但地上潮得很,正把电脑往楼上转移。他让细宝过去帮忙。细宝穿上雨衣走出门外一看,蜂腰桥头积着水,不好过,只得折回河运街西段往国道去,过蜻蜓新桥,上河阳街,往通幽北巷去。大宝还心挂着养鳗场,打电话去,那儿有工人守着,一时没事。十八重溪水库库区的鱼他不再管了,早已由别人接管了,他还有点股份在里头,打了个电话给那人,知道水库要放水排洪,有一部分鱼要随水流走,受点损失。

这一夜,每一家都难以入眠,每一间屋子的主人都在忙碌着,焦虑着,担心着。从后山坡、通幽巷、横街冲下来的水来不及往喇叭河泄走,漫过河阳街街面,敲打着早已紧闭的甪家食杂店店门。白日里店里的货品已经由阿亨、阿哈搬上楼去了,剩下了空柜台。天黑后阿亨到居委会值班,就留在那儿过夜了。芷芷这几天不在家,她嫌一天到晚在店里卖东西烦得很,上省城同学那儿玩去,想回来,听说省城下来有一段国道被水淹了,不好走,也就耽搁了。阿必子还在外地跟着朋友跑生意。虾米在楼上卧室的床上躺着,她想下床看看屋顶哪几处漏了,但这种潮湿的天气,她那腰又犯疼了,这一下床一走动又要难受起来,心想罢了,啥处要漏也只能由它去了。

水不仅在河阳街、河运街肆虐,还无孔不入地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横行。河运街东头的熊家,熊氏兄弟不在家,熊焦氏担心屋顶漏水,天黑前穿上雨衣爬上屋顶平台察看,往底下一望,河运街都快要划小船了,喇叭河更是从一个瘦小子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好一派水乡泽国,这是她嫁到这个小镇以来见到的几次大的洪水中的一次。通幽巷北侧翟家院子的天井积蓄了来不及排出去的水,白日里采姑用木棍往天井边的一个出水口捅,但效果不大。菜姑不时楼梯上楼梯下走动着,手里捻着一挂佛珠,嘴里喃喃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护”的话语。离翟家不远南侧的高家的底层虽没什么积水,但地面也是潮潮湿湿的,高塽、珏玉把要往高处搬的东西都搬了,他们庆幸电还通着,好让家里有个亮光,只是电视信号没了,打开电视机全是麻麻的花点。

住在河阳街背后不远的后山山顶平台的生活小区的套房里的人们心里踏实多了,他们的单元房都是几年前才建的,加上地势高,水一下就往低处去了,他们只是被雨水困在房里不好出门罢了。通幽北巷地势稍高点,这儿的水顺着巷道流向横街、河阳街再注入喇叭河。这种天气,足浴店里没个客人,水月、阿匙、丽形、丽影和几位小姐都守在店里。水月记挂着河阳街自家店屋,楼下人家还租着开店,水淹进去人家自会处理,担心的是楼上屋顶有没有漏,窗门有没有关牢靠,她几次撑了伞想走出去,看看外头雨水还是大,又缩了回去,心想,算了算了。

足浴店斜对面的网吧也关了门。网吧北边的隔壁租住着风儿、雨点儿,她俩担心漏水,上楼上厅堂查看,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瓦片屋顶有几处有水滴渗漏,在木板楼板上形成一滩滩水渍。她俩慌忙找来几个盆盆罐罐接着。她俩回到楼下房间,糟了,风儿睡的床上方有水珠儿往下落,那水准是屋顶漏了滴在楼上楼板缝隙处再往下滴,她俩手忙脚乱找了块塑料布摊开在蚊帐顶上,又把床铺往一边挪移。忙完以后,她俩一时难以入眠,她俩连台电视机也没有,这种大雨夜,只有看电视最好打发时间,她俩只能寂寞地躺在床上,听着“劈里啪啦”的雨点敲打屋顶瓦片的响声和门外巷道水流“哗哗’流泻的声音。她俩一时还没有在外头找到工做,刚租进来那些日子时而在这屋子里接待过来寻欢作乐的男人,这些日子隔壁网吧开张了,人进人出的,不好遮人耳目,也就不再接客了,断了收入来源,虽说手头还剩点钱,也是坐吃山空,这一日三餐也只能将就着吃两餐了。看着对面足浴店、邻家网吧都在招工,只是自个儿长得还有点模样,但文化程度都不高,人家会肯要吗,待哪一天阿哈有来,求求他,叫他帮个忙,去问问看。

水由北向南顺着巷道绕过墙边屋角翻滚着自上而下流淌而去,锦绣公园内的池、沟早已溢满了水,但地下暗渠还是通的,那多余的水汩汩地穿过河阳街底下的暗渠注入喇叭河去了。阿哈你白日里先和阿亨一块把食杂店的东西搬上楼去,后来经过卜太太药铺又帮她搬了阵子东西,回锦绣公园北厢房内歇了会。你想再出去走走,但外头的雨太猛太急,怎么也出不去了,只好待在房间里。平日里除了睡觉,你很少在房间里待久过,眼下没法子,只能关牢笼似地囚在这儿,连个电视都没有,真难熬。你忽然想起手机也可以玩,为了还那袋钱买下这手机后,你也没多少时间把玩它,到如今连发个短信都没学会,电话更是少之又少,这镇上没什么人知道你的号码,每个月还得交月租费,看来不划算。你掏出手机按了按,一瞧,没电了,你走向门边拉了下开关,灯亮了,有电,你正想从枕头下翻出充电器来,又想,这天气倘要打雷打闪的,把手机给打坏了,岂不亏了,还是不充电罢了。你诅咒这没停没歇的雨,原本你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头度过的,看电视或寻其他玩儿也是在外头,只是在累极困极了才回到这儿,往床上一挺就”呼噜噜“睡去了,天亮一醒来一骨碌下床又出去了。住的这房间没厨房,没卫生间,公园东侧离大门不远有个公共厕所,你吃饭、拉撒都在外头。虽说你孤身一人,但外头热热闹闹的,就是有时跟人争争吵吵的,那也成了你生活中的一部分,一点也不觉得寂寞,这时间也就流水似地打发过去。现在突然间把你闷在了这房间里,能叫你不难受吗?然而,这当儿你脚底儿再痒也不好走出去,这一出去全身湿淋淋的不难受那才怪哩。外头天阴沉沉的,房间里虽亮着灯,还是能感受到天色的黯淡。你一吱溜往床上斜躺下来,咕噜噜响的肚子提醒着你,晚饭还没吃哩。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就忍着吧。忽然间你想到,其实这辈子你一直在饿着,身边没个女人,没个家,生活也就少了许许多多的乐趣。你想到了风儿、雨点儿,此时此刻她俩要能够在身边多好啊,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会守在你身边也好,她俩离这儿又不远,只是现在这大雨一时阻隔罢了。你现在想女人,但当你真正站在她们面前时,你又要装君子,又要一本正经,又要装作对她们不感兴趣,你呀你,到底怎么了?其实这又没怎么了,你心里很明白,这下子当你烦闷无聊时,你确实很想有个女人在你身边,跟你说笑话儿给你解解闷儿,还帮你做做里里外外的家务事儿,但,一旦让一个女人跟定了你,你又不情愿了,必定嫌这个女人碍手碍脚的,处处管着你,大小事儿盘问你,那又多么的不自由不自在。使不得!使不得!对女人还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才好,事情一过,她走她的,你走你的,井水不犯河水。不要说明媒正娶,就是包个二奶,一个月没个一两千元钱给她,你养得起吗?倘若她再给你生个崽,那负担就更重了,就如一条绳索把你给牢牢套住了,你受得了吗?只是眼下时髦邀”脚路“,但这”脚路“也是有钱的男人才邀得起的……你歪躺在床上一阵胡思乱想后,听听外头的雨声还是一阵紧一阵,此刻你真希望有个女人让你搂抱,你伸手在床上一阵乱摸,只摸着枕在头下的枕头,你把枕头从头下抽出,放在身上,就权当它是个女人吧,紧紧儿把它拥在了怀里,进入了似睡非睡中。

外头,整个锦绣公园正接受着雨水一遍又一遍的冲洗。往日里刮台风或下大雨,阿了大都往公园里躲,但不管是假山洞洞还是亭子都挡不了大风大雨,到头来又要挨淋又要遭阿哈驱赶。这场雨刚开始时,阿了慌不择路躲进了公园,在假山洞洞里躲了一夜后,他受不了那份潮湿,第二天有阵子雨小点时他赶紧钻出洞洞,跑出公园,上了河阳街。他踅进菜市场,向平日里怜悯他的一位饮食摊主要了卖剩的一根油条一块炸芋粿填了干瘪瘪的肚子。随后,他趁着雨势小时沿着西河阳街逛荡,到了蜻蜓新桥桥北头,新桥比蜂腰桥高,大水还没淹到桥面,但国道两边已积了水。他穿过新桥到了桥南汽车站,汽车站周围地势高点,雨水正往站外国道上流泻,再流入喇叭河。头顶上飘洒着绵密的雨丝,阿了站在候车室门口,看见带伞没带伞的旅客在进进出出,他突然发觉这儿是个遮风避雨的好场所。往日里他也算是这儿的常客,常到里头坐坐,只因他蓬头垢面,又穿着邋遢,车站工作人员见了,怕影响营业,常要驱赶。还有,这车站天黑后也就不营业了,南来北往的车自个儿在车站外国道边停歇,这候车室自然也关了门,阿了几次想赖在里头过夜,都遭到驱赶,好在候车室背后的站内停车场夜间有车辆进出,并不关门,他就蹲靠在停车场内的墙角或蜷缩在停车棚柱子边打发了一宿。这当儿阿了瞧瞧没人注意他,就溜进候车室,拣了张靠墙边的长条椅,往那儿一靠,就半睁半闭着双眼养起神来。这候车室不大但也不算小,里头稀稀落落坐着几个旅客和避雨的行人,人们都在为雨焦急着,没人去注意他。阿了明白,他这号人一身又脏又破,身无分文,扒手、小偷见了他躲都来不及,他要怎么个养神,怎么个睡法,都尽可放心,唯一担心的就是人家怕他脏了地方,要赶他走,还有那可恶的蚊虫的叮咬。管它呢,先养养神再说。不知不觉中,天黑下来了,候车室的灯也亮了起来,大概是发大水有的班次的客车延误了,这儿还逗留着几位旅客,车站工作人员也就破例不关门,看了眼蜷缩在墙边长条椅上的阿了,明知这大雨天没处赶,也就罢了。阿了大概也知道今晚儿情况特殊,这候车室不会关门,也就大胆放心地伸展开手脚躺开来,把屁股底下这张长条椅当床享用了。他看看四周围,仅有的五六个旅客也每人各占一张长条椅躺着。虽然灯光有点扎眼,但并不影响他睡个安稳觉。管它外头雨声一阵比一阵急,管它门外国道边时不时响起停靠的汽车的喇叭声,上车下车旅客的吵嚷声,只要头上这屋顶不塌下来,只要水不涨进来不淹到他脖子上,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尽可放松身子睡去。他唯一的财产就是搁在椅子底下的一根汗渍渍的木拐棍和一只里头装着碗筷和食物的脏兮兮的布袋子。这些让人见了忙不迭遮眼掩鼻的东西摆放着,有谁会往这地方靠?

阿了一股脑儿睡到了天明。这雨天天气凉爽了许多,少了蚊虫叮咬,再说躺在长条椅上享受头上方不远处那台不停旋转的吊扇吹过来的徐徐凉风的感觉也比往日里倒卧在屋檐墙角那坚硬的地板上好得多。外头雨还在下着,候车室进出的人多起来了,阿了知道天亮后再躺下去是不可能了,他翻身坐了起来,盘算着待会上哪儿去。他感到肚子有点饿,忽然想起布袋子里还有一点可以充饥的东西,那是昨天他拿了油条和炸芋粿离开饮食摊时摊主叫住了他把桌面上客人走后留下的那碟炒蚕豆倒给了他。他离开长条椅,走到候车室门外,伸开两只手掌往飘忽的雨水中冲了冲,算是洗了手,随即又伸长脖颈眯起眼睛把整张脸往雨水冲了冲,算是洗了脸,再张开口让雨水滴进嘴里,又吐了口口水,算是漱了口,最后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儿,抹了抹满是胡茬的脸,又回到那张长条椅上。他拾起撂在椅子底下的布袋子,打开来摸出一颗炒蚕豆,用手指甲剥,剥了半天也剥不开,只得把硬邦邦的蚕豆塞到门牙下一啃,到底啃掉了一个缺口,又用手指甲把赭褐色的皮剥掉,随后把那裸露出淡黄色的糖果儿状的蚕豆果儿塞进嘴里咬了起来,咬碎这硬度不亚于硬糖果儿的炒蚕豆,咀嚼起来感觉有一丝淡淡的香味。他到底还长着一副好牙板,又有一副好胃肠,倘要没这两样东西,还不知能否活到今日哩。

阿了知道白日里留在这儿丢人现眼,不可久待,他早就相中了候车室背后停车场内的棚子。他又啃了几颗蚕豆,就收拾起布袋子、木拐棍,趁着雨小点的当儿,溜出了候车室,打候车室南侧一个朝东面向国道的大门溜进了停车场。这是一溜砖墙圈起来的偌大的场地,里头停着几辆汽车,靠西的墙边是一搭白铁皮顶的棚子。阿了趿拉着一双破了后跟的旧解放鞋踩着雨水加快脚步朝那棚子奔去。这棚子挺宽挺长的,空荡荡的只停着一辆卸掉了一个轮子的待修的运货卡车。阿了跑进棚子,身上还是湿了点。他发现地上有点湿,环视四周,瞧见旧卡车底下有块塑料布,就走向那儿,钻进车底下拉出塑料布,就在这车旁不远一根四方水泥柱边上把塑料布铺开来,身子斜靠着水泥柱子脸朝向棚子里头的方向伸展开双腿歇着。阿了暗自庆幸寻了个好去处,躲在这儿不易被人看见,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停车场内时而有车子开进开出,他并不去理会。忽然,他被棚子顶上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吸引住了,张目仰望,原来是雨水敲打覆盖在棚子上的白铁皮发出的如此美妙的音乐般的声响。这声响竟勾引起他早已淡忘的往事,他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又听到那熟悉的风琴声,想当年你当学生时还是挺喜欢音乐的,歌唱得也不赖,如今要是把你洗个干干净净,装扮个整整齐齐,上卡拉OK一展歌喉,相信一定不会输人。你到底是癫还是不癫?你对自己又是一阵怀疑,又感到说不尽的疑惑,就算癫了,但在这乞丐、癫子群中,有哪个能像你编出一支曲儿哼唱出几句歌儿,又有哪个能像你用白粉笔在地面上描画出流畅的字儿?只是人们只把你当成癫子,你哼唱的曲调儿再动听也没人欣赏,你描画的字儿再漂亮也没人叫好,只因为你穿着太邋遢了,只因为你太脏太蓬头垢面了,势利眼呀势利眼。

就在阿了海阔天空浮想联翩时,一辆乳白色小轿车溅着水花驶向停车棚,阿了见车子进来了,怕遭车上下来的人驱赶,赶忙贴着水泥柱立起身拖起塑料布,挪向柱子朝南那一面面向旧卡车斜躺下来,这样轿车上的人不是很在意就发现不了他。轿车稳稳地停在了旧卡车那一边离阿了身后不远的地方。阿了打柱子边沿探出半个脑袋朝旧卡车那一边张望,只见轿车的玻璃窗正往下摇,许是要透透新鲜空气,车内晃过一个脑袋探出一只手往外抖香烟灰,那不是老狼吗?阿了心中一惊,生怕被他看见,赶紧缩回脑袋。过了会儿,他心里痒痒的,又从柱子边沿探出半个脑袋往轿车那边瞧,只见车内两个脑袋正亲热地靠在一起,似乎在亲嘴儿哩。毕竟距离不算远,他透过摇下玻璃的车窗定睛瞧去,坐在前排驾驶座上的老狼和坐在他身旁的那位年轻女子又是接吻又是搂抱。他俩亲完嘴儿,又在说着悄悄话儿,只是这棚子顶上雨水的流淌声大,听不清他俩说的啥话儿。过了一阵子,轿车熄火的马达响了起来,窗玻璃缓缓地升高,车轮子向后滑行着退出停车棚。阿了目送着轿车在停车场内掉头,穿过雨帘向大门外驶去。阿了又听着棚子顶上传来的雨水敲打白铁皮的单调的声响,刚才那一幕似乎没有发生过。

小镇仍处在一派铅灰色的雨水世界中。虽说喇叭河入海口外东北方、东南方各有一月牙形的窄窄的陆地楔入海中作钳形拱卫,通外海的出口处还散落着几座无人居住的礁屿,小镇面临的海子其实像一个大湖,但这两天正值涨潮,潮水还是倒托着河水,水涨到了蜂腰桥桥面。几十年前的一场大水也曾涨到蜂腰桥桥面,那时节还没建新桥,一时老桥过不去,河阳街、河运街人们往来只能靠小船。喇叭河水流急,桥这一头的人上了船,船撑到河中间很难靠近桥那一头,常常被激流冲到望夫塔下、鲎山脚下去了,差点就要被送到外边海子里去了,很不安全,且这短短的一段距离船费却贵得出奇,非有急事人们是不愿上这个船的。那时蜻蜓新桥的位置上也曾有座旧桥供简易公路上的车子来往,但桥修得低,桥面只能勉强通过对开的两辆车,遇上大洪水桥面也给淹没了,人、车自然过不去了。后来建了桥墩高桥面宽的可以供来往四辆车对开的蜻蜓新桥,再大的洪水也没能把桥面给淹没,这河两边街上的人们多走点路到新桥还是能够到那一头去,这小船也就没人撑了。即使有新桥可以通过,人们倘没很要紧的事儿还是留在家中不愿出门。在骄阳高照的三伏天人们常常盼着来一场雨凉快凉快,而在这霪雨连绵的晦涩日子里人们又盼着阳光能一扫满天的阴霾普照大地,人呀,就是这么个矛盾,这么个捉摸不定。

雨又下了将近一个白天,也许是老天爷感到疲乏,到了傍晚,雨渐渐地越下越小了,最后止住了。夏日里白天长长的,黄昏时天还是亮晃晃的,天空依然是阴沉沉的,街面上的水加快步伐向喇叭河倾泻,河阳街、河运街店屋的地面不再积水了,蜂腰桥桥面也已露了出来,尽管桥洞下的水还在湍急地向东翻滚而去,桥面上已经有人在走动了。镇街西头国道两侧的积水更早时候就开始消退了,来来往往的大小车辆更容易通过了。

入夜,地面上的水悄无声息地汇集到喇叭河,河水汹涌着向龟山望夫塔和鲎山对峙的喇叭口外的海里泻去。农历十五过后,潮水的涨势逐渐减弱,河水趁势加紧了外流。街面上和店屋地面的积水退去后露出了一层淤泥,一些急不可待的人家开始动手清洗地板上的泥浆。

翌日清晨,连日来笼罩在小镇上空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终于裂开了几个口子,露出了几块水洗过般明净的湛蓝的天空。就像被蓝墨水浸染过似的,灰色的云团渐渐退散开去,蓝天的范围越扩越大,久违了的太阳终于从望夫塔背后露出了红苹果般的圆脸,小镇又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就像一部停歇的机器又恢复了运转,镇上的人们又忙碌起来,街道上又是一番熙来攘往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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