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胡虽说有怒气，却不敢当女儿的面发作，只好把挂在树杈的裙子扯下来，摔在女儿脸上：“穿上！”
房子并未穿，而是拿裙子给毛豆嘴角擦血。毛豆看见房子眼里全是泪，他知道那眼泪是为他流的。
见女儿还在护着毛豆，小黑胡再次冲毛豆挥起锃亮的刺刀：“带走，死啦死啦的有！”他容忍不了女儿跟一个中国野小子在一起玩，而且是以这样难堪的场面出现，传出去会丢尽日本人的脸面。
房子叽哩咕噜地跟小黑胡辩驳着，不知是冷还是激动，她的身子像雨中树叶在瑟瑟发抖。最后小黑胡气哼哼地走掉了。
毛豆瘫在地上，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这场梦原本是那么温馨和美好，却突然被小黑胡硬生生地破坏了。
房子走上前安慰毛豆别怕，毛豆从地上爬起，连连后退：“别过来，你是日本人！”说完衣服都没穿，只穿着小裤衩跑下山去。
“混小子，胆越来越肥了，跟日本人一起玩，打死你！”毛立国知道这件事，抡起胳膊左右开弓，打得毛豆泥一样地瘫在地上。
毛豆的大眼睛没了光芒，他不解释，也不哭，任爹打。
毛豆这辈子不想再见房子，他希望爹把他打晕过去，那样他就不会难过了：他怎么跟炸死同学、炸伤老师、吃了大黄的日本人做了朋友？！
毛立国从未这样往死里打毛豆，他是想让儿子记住：日本人是狼，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从背后咬你一口。
五、回过头再说房子。回家后小黑胡暴跳如雷，把阿姨劈头盖脸打了一顿，骂她不好好看管小姐，让她出去跟野小子撒野。阿姨从小黑胡恶劣态度及房子落寞神态揣测到跟房子一起玩的野小子一定吃了亏。虽说她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确定野小子就是儿子毛豆，但凭母亲的感知，她心里还是存着满满希望，她越发惦记毛豆的安危了，她归心似箭，一刻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其实这个女人就是毛豆失踪的妈妈张艳华。一年前的一天傍晚，张艳华从鑫源布行往家走。别看她长相不出众，大嘴巴，小眼睛，心性却聪慧。她会做衣服，会刺绣，城里最大的鑫源布行老板相中了她的手艺就请她去帮忙，在张艳华快要到家的时候，遇上了汉奸王拐子和一伙日本兵。王拐子跟日本兵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就不由分说把她架走了。他们把张艳华带进一座幽深大院，七拐八拐进了一个房间，她看到了正在哭闹的房子，声音哑哑的，应该是哭了很久。房子穿着皮鞋在白床单上来回踩，床上有几件花衣服被她手里的剪刀破坏得面目全非。房子见张艳华进来，立即止住哭声，对身边的小黑胡也就是他父亲说：“我要新衣服！我要新衣服！”
房子在一岁时随着当兵的父母从日本来到中国，在她五岁那年，母亲生病死了，她成了没妈的孩子，从那以后性情大变，无端地发脾气，说一不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连小黑胡都拿他没办法。小黑胡能指挥几百号士兵，却管教不了自己的女儿。后天是房子八岁生日，她缺件新和服，小黑胡找人做了几件，可是房子都相不中。汉奸王拐子提供消息说鑫源布行有个女人心灵手巧，一定能做件让小姐满意的和服。
“长官，我又没见过和服，不会做！”刚开始时张艳华还心存侥幸，以为说不会做就能放她走。
“嫂子，谁不知道你是全城最巧的女人啊。”王拐子是毛立国一个远房亲戚，日本人进城之后当了汉奸，论辈分他管张艳华叫嫂子。
“哪凉快哪待着去，别在老娘跟前瞎转悠！”张艳华骂王拐子，“指着我帮你讨好日本人，做梦去吧！”
“呜——”房子听到张艳华说不会做，甩搭着胳膊又哭开了。但这次她没掉眼泪，而是像其他孩子那样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顽皮地耍着赖。
“浑蛋！不做杀头！”小黑胡心疼女儿了，拿枪指着张艳华。
“杀头我也不做！”张艳华拒绝。小日本在中国无恶不作，她对他们恨之入骨。
“不做杀她全家！”汉奸王拐子阴险地说，他知道倔强的张艳华软肋在哪里。
“王八蛋，我做，算你狠！”张艳华照着王拐子的瘸腿狠狠踢了一脚。
听到张艳华答应了，房子跳下床，张开双臂，围着她兜来兜去，像一只飞翔的小鸟。她拉住张艳华的衣襟：“阿姨，谢谢您给我做花衣服，我好久没有穿花衣服了！”
房子对张艳华友好的态度令屋子里所有的人不理解。其实房子在张艳华一进房间的那一刻，就对她有了好感，因为她长得很像死去的妈妈，小眼睛，大嘴巴，尤其是她身上散发出的母爱的味道，像磁石一样时刻吸引着她。
张艳华按照他们提供的衣服样子做好了，房子穿上很合身，连连给张艳华鞠躬说谢谢。张艳华以为做完衣服就可以回家了，然而，她想错了，自从她进了这个院子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因为房子太喜欢她了，小黑胡便强行让她照顾女儿的起居饮食，怕她逃跑还派人严加看守。
一年里张艳华也曾试图逃跑过，可是始终找不到机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院墙上空那方狭窄的天空发呆。让她稍感欣慰的是房子对她有好感，她把逃脱的希望寄托在房子身上。
六、“房子，如果有一天阿姨走了，会不会想我？”在小黑胡暴打张艳华那天，她委婉地跟房子说。
房子说：“是因为爸爸打了你，你就要走吗？那明天我打他屁股，帮你报仇！”
张艳华说：“我的仇不止是他的打，还有许多许多，你能报过来吗？”
房子迷茫地看着张艳华：“许多许多的仇？！”
“是啊，许多许多的仇！你们的飞机炸毁了我们的房子和庄稼，我们无家可归，没有粮食吃；你们的人到处杀光、烧光、抢光，连怀孕的妇女和孩子都不放过……这些仇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啊！”
房子“哇”地哭了：“那么多的仇，就是把爸爸的屁股打开花我也帮不过来呀！”
张艳华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不应该跟年幼的孩子说这些，就说：“别哭，你能帮阿姨做一件事吗？”
房子转悲为喜：“什么事情？阿姨，我愿意帮你！”
张艳华摊牌了：“我想回家看看儿子毛豆。这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起‘想豆’这个名字了吧？”
“毛豆？我认识吗？”
“认识，就是那个毛大山！”
房子惊讶得差点儿从椅子上出溜下来，阿姨是毛大山的妈妈，她真的要走。
张艳华抚着房子的头发，动情地说：“其实阿姨也舍不得离开你，但是没办法，我要回到毛豆身边去，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此时的房子哽咽了，肩膀在抖动，她内心矛盾极了，一方面她实在舍不得眼前这个普通而善良的中国阿姨离开她；另一方面她不想因为自己让毛豆失去妈妈。
房子和张艳华开始行动了。房子对蛤蟆眼说她想跟阿姨去布行选块花布做衣裳，蛤蟆眼同意了，却寸步不离跟在她们身后。小黑胡交待过谁要是让张艳华逃掉了，他就枪毙谁。在街上走了一段路，房子的小脑瓜想了一路：怎样才能甩掉蛤蟆眼呢？路过一家药材铺，她来了主意，说口渴了，让蛤蟆眼买瓶汽水回来。趁蛤蟆眼买水的几分钟，她们进了药材铺买包巴豆粉。汽水买回来了，房子偷偷往里放了一捏巴豆粉，然后耍起脾气来：“这什么破水啊，难喝死了，你尝尝！”蛤蟆眼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几分钟过后，房子期待的结果出现了，蛤蟆眼捂着肚子说要去厕所，警告她俩别乱动。傻子才会听他的。房子跟张艳华飞了似的向家跑去。
七、张艳华和房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子。撅着屁股正在佛像前磕头的毛立国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是老婆回来了，一个高从地上蹦起来：“我的妈呀，佛祖显灵了，佛祖显灵了！”
张艳华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一把就将正在弯腰穿鞋的毛豆搂在怀里，毛豆却挣扎出来，他看到了房子：“出去，你是日本人！”
房子想方设法帮毛豆妈妈回家，却没得到毛豆的原谅，她委屈得大哭起来。
张艳华边哄房子，边给毛豆解释，房子虽说日本人，但是她心地善良，是个值得交往的好朋友。
毛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一家人抱成一团，哭着，笑着。
幸福如昙花一现，蛤蟆眼找不到房子禀报了小黑胡。小黑胡先是焦急，继而窃喜，只是带人象征性找了几家就大肆宣扬他女儿被人绑架了，如今下落不明，把全城的老百姓聚到荷花泡让他们交出房子。
当张艳华他们听到这个消息赶到荷花泡时，鬼子已经全副武装，只等小黑胡一声令下，便开枪屠戮百姓。当小黑胡看到女儿跟张艳华一家三口跑过来时，心里骂女儿是个笨蛋，这时候跑出来干什么！“别伤害无辜百姓，房子一根毫毛都没少，我跟你走！”张艳华太了解小黑胡了，阴险毒辣的他把老百姓聚到这里一定有阴谋，她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的。
蛤蟆眼跟几个日本兵死死拧住张艳华的胳膊。
小黑胡阴阳怪气地说：“我当然得让你回去伺候房子。”
老婆刚回来，又要被带走，毛立国急了，掏出揣在怀里的菜刀照小黑胡脑袋就砍。小黑胡头一偏躲开了，刀砍在他的肩膀上。一旁的蛤蟆眼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毛立国脑袋，张艳华拼命扑了上去。
枪响了，张艳华倒在血泊中。
毛立国疯了，啊啊狂叫，挥刀砍向蛤蟆眼，又一声枪响，毛立国也倒下了。
眨眼之间，爹和娘就死了，毛豆呆若木鸡。人群中有人喊：“不许乱杀人！”接着，更多的呐喊声响起来。
房子央求小黑胡：“爸爸，别伤害他们，他们是好人。”
小黑胡哪能听进女儿的劝告呢，这段时间“上面”催好几次了，让他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占领小城，这就是他把老百姓聚到荷花泡的真正原因。
小黑胡狠狠地把房子推到一边，脑袋往人群方向一歪，日本兵便“哗啦啦”推子弹上膛。
在这关键时刻，房子急中生智，踢了一脚发呆的毛豆，用手卡住自己的脖子。毛豆得到房子的暗示捡起地上的菜刀，扯过房子，把刀尖对准她的脖颈。房子很配合地大喊大叫：“爸爸，救命啊，救命啊！”毛豆也跟着喊：“放下枪，放了他们，要不，我杀了她！”为了效果逼真，房子拼命跺着脚拼命挣扎，嘴里吱哇乱叫，叫得那个欢。
小黑胡吓得灵魂出窍，他不能让女儿有任何闪失，就命令手下收枪。老百姓乱成一团，纷纷逃命。那两个孩子却感觉很开心，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小黑胡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被两个孩子给玩了，于是马上恼羞成怒，举起了枪，“砰！”一声枪响。
房子和毛豆一起倒下了。枪声惊起荷花泡里的一群乌鸦，它们哀哀地叫着，叫得太阳西沉了，余晖染红了水面，也染红了荷，整个荷花泡像一片燃烧的火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