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得，你挺能说的呀！你这叫开门大吉吗，太太？你从来没有这么唠叨过呀。你会不会是已经吃了一片泡酒的面包了吧？”
这会儿大家都不出声了。
“哎！”太太的话可能起了作用，老头儿又说，“就照你的意思办吧，葛朗台太太。你真是个贤慧的妻子，我可不愿意让你在这个年纪发生什么不测，虽然拉倍特里埃家的人都有结实的身体。嗯？你说是不是？”停了一会儿，他喊道：“无论如何，我得了人家的遗产，对他们家的后代我应该宽容的。”说完，他咳了几声。
“老爷，你今天早晨很开心吧？”可怜的女人很严肃地说。
“我一直很开心的，开心，开心，开心，箍桶匠，快修补您的酿酒桶！”
他一边唱着，一边穿得整整齐齐地走进太太的房里。“真的，好家伙，还真是够冷的。我们今天好好吃一顿，太太。德·戈朗森给我寄来了一块菰鹅酱肝，我这就去拿回来。他大概也捎带了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仑送给欧也妮，”箍桶匠附在太太耳边说道，“我的金子都没了，太太。我本来还有几块古钱，为了买卖只好都花了，这话我能对你一个人说。”说完，他吻了一下太太的额头，表示祝贺圣诞。
“欧也妮，”母亲喊道，“真不知道你父亲怎么回事；没想到，他今天早上脾气特好。唉！我们会没事的。”
“老爷怎么啦？”苔那走进女主人房间准备生火。“他先是对我说：‘圣诞快乐！大傻瓜！给我太太屋里生火去，她冷。’他伸手给我一枚六法郎簇新的硬币，我都傻了！太太，你看，看到没有？哦！他真是个好人。怎么说，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啬，可是他，就像你做的果子酒一样，很温和，并且越陈越好。他真是个十足地道的好人。”
老头儿之所以今天如此快乐，是因为投机非常成功的缘故。德·戈朗森先生扣除了老箍桶匠为15万荷兰证券贴现欠他的一笔钱和他为老箍桶匠买进10万法郎公债垫付的款项之后，托驿车把一个季度利息余下的30000法郎带给了葛朗台，同时还报告说公债连续上涨。当时的市价是89法郎一股，到一月底，最有名的资本家们都肯出价92法郎收进。
葛朗台在两个月中赢利12％，他已经把账目核对，从今以后他每半年坐收50000法郎，不用付税，也没有什么补偿。内地人向来对公债有一种抵制的反感，可是葛朗台终于弄明白了这笔投资的好处，他发现自己五年之内可以不用费什么心思，连本带利，变成一笔600万法郎财富的主人，再加上他几处地产的价值，一定会达到一个惊人的数目。一年给苔那六法郎，也许是对老妈子不自觉中帮了主人大忙的酬金。
“哦！哦！葛朗台老爹大清早就像去救火似的，不知跑哪儿去？街上做买卖的一边开铺门一边想。后来，他们又看到他从驿站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送邮件的脚夫，推着装满大包小包的独轮车。
“水总是往河里流，老头儿刚才是跑着去拿钱的。”有人说。
“钱从巴黎、弗洛瓦丰、荷兰向他家滚呢。”另一个人说。
“梭密城迟早都给他买下了。”第三个人高声道。
“他都不怕冷，总忙着做生意。”有个妇女对自己的丈夫说。
“哎，哎，葛朗台先生，你如果觉得太沉了，我来给你搬下来吧。”
“真不轻！不过是些铜板。”葡萄园主说。
“是银子呢。”脚夫低声说。
“你想要我照应吗？那就闭上你的嘴。”老头儿开门时对脚夫说。
“啊！老狐狸，我还以为他是聋子呢，”脚夫想道，“没想到冷天他倒听得清了。”
“给你20个铜板的酒钱，你闭上嘴滚吧！”葛朗台说，“苔那会把独轮车还给你。……苔那，娘儿俩是不是去做弥撒了吗？”
“是的，老爷。”
“好好，快点，”他喊着，将大包小包往她那边扔。眨眼的工夫，钱都装进了那间密室，他将自己锁在里面。“早饭好了，你就敲敲墙叫我。现在你把独轮车送回驿站去。”
一家人到十点钟才吃饭。
“你父亲不可能在客厅里看你的金币的，”葛朗台太太做完弥撒，在回家的路上对女儿说，“另外，你要装成怕冷的样子。挨过了今天，到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再想办法把你的金子凑起来……”
葛朗台一边下楼一边想着怎样才能把刚收到的钱马上变成硬邦邦的金子。想到自己在公债上面的投机居然如此，他决这把所有资产都投资进去，直到行市涨到100法郎一股为止。这个盘算给欧也妮带来了厄运。他一进客厅，母女俩马上给他拜年，女儿快乐地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太太却很严肃。
“啊！啊！孩子，”他吻了女儿的双颊，“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你呀，你看见了吗？……我要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钱。没有钱，什么都没啦。给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仑，是让人从巴黎捎来的。好家伙，家中一点儿金子都没有了。只有你还藏着金子。快拿出来给我瞧瞧，宝贝儿。”
“嗨！太冷了，我们吃饭吧。”欧也妮回答说。
“哎，那好，吃完饭再看，是不是？有利于消化。德·戈朗森那个胖子居然还送来这种美味，”他又说，“那我们就先吃，孩子们，没花我们的钱。他不错，对德·戈朗森，我很满意。这老家伙帮了休昂的忙，并且不求报酬。他把我可怜的兄弟的事办得很好。呜……”他把食物塞满一嘴，歇了一会儿，说，“好吃！吃呀，太太。这最起码抵得上两天的营养呢。”
“我不饿。我向来虚弱，你是知道的。”
“啊！知道！，你尽管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不用担心，撑不破的。你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身体结实着呢。你真是又黄又瘦，可我喜欢黄颜色。”
一个囚徒在忍辱含垢、当众处死之前，也没有葛朗台太太母女俩在等待早饭后的大祸那么害怕。老葡萄园主越是谈笑风声，母女俩就越发紧张。做女儿的还算有—个依靠，她还可以从爱情中汲取力量。
“为了他，为了他，”她心里默念道，“就算千刀万剐我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她望了望母亲，目光里闪烁着勇敢的火花。
“把这些都拿走，”葛朗台在十一点左右刚吃完饭就对苔那说道，“桌子就放这儿，我们要舒舒服服地欣赏你的小金库，”他望着欧也妮说道，“说小，倒也不算小，单从面值算你就有5959法郎了，再加上今天早上的这40法郎，差一法郎就应到了6000。好，我给你一法郎补足6000。你知道，乖孩子……哎，你怎么没在听我们说话。快点走吧，苔那，干活去。”老头儿一发话，苔那赶紧走开了。
“你听我说，欧也妮，你得把你的金子给我。爸爸要你给，你不能拒绝，知道不知道，我的小乖乖？”
母女俩都不应声。
“我没有金子了，从前有过，现在没有了。”
“我给你6000法郎现金，利弗尔足算。你照我的吩咐做，把这笔款子放出去。你年纪还小，招人喜爱呢。等你出嫁时，这也快了，我会替你找个未婚夫，给你一笔本地从没听说过有那么多的压箱钱。听话，现在有个好机会，你可以拿你的6000法郎买公债，每半年你会得到200法郎的利息，还不用交税，也没有补偿费，不怕冰雹、霜冻，不怕发大水、旱涝，什么麻烦也没有。也许你舍不得把金子拿出来，是不是，宝贝？快去给我拿来吧。以后我再攒给你，荷兰的、葡萄牙的、莫卧儿的、热那亚的，再加上每年过节我给你的，用不着三年，你那不错的小家私就恢复了一半。怎么样，好孩子？抬起头。快去拿，心肝。你真该过来吻吻我的眼睛，因为我告诉了你钱的生死秘诀：钱有去有来，会出汗，会生产。”
欧也妮站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定睛望着父亲，说道：“我的金子没有了。”
“你的金子没有了！”仿佛一匹马听到身边有雷在轰，葛朗台叫着，两腿挺直站了起来。
“是的，没有了。”
“你没搞错吧，欧也妮。”
“没有了。”
“爷爷的刀！”
每当箍桶匠吼这句咒语时，楼板都会发颤。
“啊呀，上帝呀！太太脸都吓白了。”苔那叫道。
“葛朗台，你发火，非把我吓死不可。”可怜的女人说。
“得，得，得，得，你们家的人哪，是死不了的！……欧也妮，你把金子怎么啦？”他扑向女儿大吼。
“父亲，”女儿在葛朗台太太身旁跪了下来，说道，“我妈妈难受成这样。你看，别把她逼死了。”
葛朗台看到太太平时蜡黄的脸完全变得煞白，也害怕了。“苔那，扶我上床去，”她声音微弱地说，“我要死了。”
苔那赶紧过去搀扶，欧也妮也上前帮忙，她走一步倒一步，俩人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把葛朗台太太扶上楼，因为她几乎每上一级楼梯都要晕倒。葛朗台独自留在客厅。可是，不一会儿，他登上七八级阶梯，直着嗓子嚷道：“欧也妮，你母亲躺下之后，你马上下来。”
“好的，父亲。”
她安慰过母亲，就下楼了。
“孩子，”葛朗台说，“告诉我，你的金子哪里去了？”
“父亲，要是你送给我的东西，不能由我完全作主，那你拿回去吧。”欧也妮冷冷地说，同时抓起那枚拿破仑，送到葛朗台的面前。
葛朗台一把抢过去，塞进自己的钱包。
“我想，我再也不给你东西了。连这个也不给！”说着他把大拇指扳着门牙，得的一声。“你瞧不起父亲，你甚至不信任你父亲，你不知道什么叫父亲吗？你如果不把父亲看得高于一切，父亲也就不是父亲了。金子在哪里？”
“父亲，你尽管生气，我还是爱你、尊敬你，但是原谅我大胆提醒你，我已经23岁了。你常常告诉我，我成年了，目的是要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孩子。我用我自己的钱，做了我喜欢做的事，请你放心，钱放在妥当的地方……”
“在哪？”
“这是秘密，不能泄露，”她说，“难道你就没有秘密吗？”
“我是一家之主，我不该有我自己的事要办吗？”
“我也有我的事要做。”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你才不肯对父亲说，葛朗台小姐！”
“的确是件好事，可是不能告诉父亲。”
“至少可以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把金子拿出去的吧？”
欧也妮摇头。
“你生日那天金子还在，是不是？”欧也妮被爱情锤炼出来的狡猾，不亚于父亲被吝啬锤炼出来的狡猾。
她仍旧摇头。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死心眼，这么偷东西的。”葛朗台的声音越喊越大，震动了整个屋子。
“怎么！在我的房子里，在我的家里，居然有人拿走你的金子！家里唯一的金子！竟不知道是谁拿的？金子是宝贵的东西。最老实的姑娘也免不了过失，把什么都给送人，上至大户贵族人家，下至普通百姓家，是常有的事。可是，把金子送人……你把金子送人了是吗？是不是？”
欧也妮面无表情。
“没见过这样的女儿！我还是不是你父亲？你要是把金子送给别人，一定有收据吧……”
“我有使用这笔钱的权利没有？有没有？是不是我的钱？”
“可你还是个孩子。”
“已经成年了。”
葛朗台被女儿堵得无言以对，脸色发白。他跺脚，咒骂，好半天才想出了话，大声嚷起来：“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歹毒的蛇！啊！你这坏蛋，你知道我疼你，你就胡来。这丫头要掐死亲生父亲！没错！你居然把咱们的家产全扔给那个穿羊皮靴子的小光棍。爷爷的刀！我不能剥夺你的继承权，该死的家伙！但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弟，咒你们的孩子！你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听见没有？要是你给了休昂，那就让……哦，不！这不可能。怎么！是那个油头粉脸的坏家伙偷走我的钱财？”他望着始终冷冷地不出一声的女儿。
“她一动不动，眉头也不皱一皱！她比我葛朗台还葛朗台呢。至少你的金子不会白扔了吧。倒是说话呀！”欧也妮盯着她父亲，那带刺的目光把他激怒了。
“欧也妮，你是在我家，在你父亲的家里。你如果想继续留在这里，就要服从我的命令。神甫告诫你要服从我。”欧也妮低下了头。“你挑我最心疼的事伤害我，你不屈服，我就不想再看见你。回你房里去吧。不许你出来你就不能出来。苔那会给你送去面包和水的。听见没有？走！”
欧也妮哭着跑到母亲床前。葛朗台在花园里踩着雪绕了好几圈，顾不上逼人的寒气。
他怀疑现在女儿肯定在妻子的房里；他想当场捉住她违抗命令的错来出出气，于是像猫一样敏捷地爬上楼梯，闯进妻子的房间，正好看到欧也妮伏在母亲怀里，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
“别伤心了，可怜的孩子，你父亲的气会消的。”
“她没有父亲了，”箍桶匠说，“这是你跟我生的不听话的女儿吗？好教养，还是信教的呢！你怎么不在自己房里呢？赶快去坐牢吧，小姐。”
“你想把女儿从我身边抢走吗，老爷？”葛朗台太太抬起发烧得通红的脸，说。
“你要把她留在身边，那就带她走，你们俩一起离开这屋子。该死的，金子在哪儿？到底在谁的手里？”
欧也妮抬起头来，讥讽地看了父亲一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老头儿连忙把门锁上。
“苔那，”他叫道，“熄掉厅里的火。”说完，他坐在妻子屋里壁炉前旁边的椅子上，说：“她一定是送给了那个迷人的坏家伙休昂，他只想着我的钱。”
葛朗台太太为了女儿所冒的险，也出于母亲对女儿的感情，鼓起勇气，绷着冷漠的脸装聋作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