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葛朗台，随便你怎么做吧。我们是老朋友了，在梭密城里，没有一个比我更关心你的事。所以我应当告诉你。反正没多大关系，你又不是一个孩子，自然知道怎么做。而且我也不是为这事儿来的，有件事恐怕对你更重要得多。不管怎样，你总不想把你太太害死吧？她对你太有用了。要是她死了，你想想你面对女儿是什么处境。你必须对欧也妮有个交待，因为你们夫妇的财产是在一起的。你的女儿到那时理所当然有权要求分享你的财产，也有权卖掉弗洛瓦丰。总之，她继承她母亲的财产，而你是没资格继承的。”
这些话对老头儿犹如晴天霹雳，他在法律上没有在生意上那么精通，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共有财产要分割的问题。
“所以你该对女儿大度一点。”柯利逊总结说。
“可是你知道她做了什么事吗，柯利逊？”
“什么？”公证人很想听葛朗台老爹的心里话，很想知道他们的吵架的原因。
“她把金子送人了。”
“那，金子不是她的吗？”公证人问。
“你们为什么全都这样说！”老头儿做了一个悲惨的姿势，手臂垂了下来。
“难道你为了这点儿小事，”柯利逊接着说，“就不想让女儿在她母亲死后对你做出让步吗？”
“啊！你把6000法郎的金子当作小事？”
“哎，老朋友，如果欧也妮要清点和平分太太的遗产，你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吗？”
“什么？”
“20万、30万、甚至40万法郎！为了清楚共有财产的真正价值，不就得拍卖吗？但是，要是你们俩好好商量……”
“爷爷的刀！”老箍桶匠脸色煞白地坐了下来，“以后再说吧，柯利逊。”一阵沉默——或者说，一阵苦恼——之后，老头儿看着公证人，说：“人生太残酷，充满了痛苦！柯利逊，”他郑重其事地说，“你不会骗我吧，你用名誉发誓，保证你刚才说的都有法律依据。给我看民法，我要看民法！”
“可怜的朋友，”公证人回答说，“我的本行我还不清楚吗？”
“那么说千真万确了，我要被女儿抢光、背叛、杀死、吞掉？”
“她继承她母亲的财产。”
“生养儿女有什么用！啊！我的太太，我是爱她的。幸亏她身子骨硬朗，终究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
“她估计活不了一个月。”
箍桶匠敲着脑袋，走来转去，用恐怖的目光看了一眼柯利逊，问：“我该怎么办？”
“欧也妮可以完全放弃继承她母亲的财产。你不想剥夺她的继承权吧，是不是？要想得到那份遗产，你就要善待她。我这么说其实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是干什么的呢？不就是清算登记，拍卖分家吗？”
“以后再说吧，以后再说吧。现在不谈这事，柯利逊。你搅得我脑袋都炸掉了，你弄到金子了吗？”
“没有，只有十来枚旧金币，你要，我可以送给你。好朋友，和欧也妮讲和吧。你看，全梭密的人都在遣责你呢。”
“那帮混蛋！”
“好，公债已涨到99法郎一股了。活了一辈子总满足一次吧。”
“99法郎吗，柯利逊？”
“是的。”
“哎！哎！99法郎！”老头子送柯利逊直到街门口。刚才这消息兴奋得他坐不住了，他上楼去看太太：“喂，太太，你可以同女儿呆一整天了。我要去弗洛瓦丰。你们俩都别惹麻烦。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的好太太。你看，这60法郎给你在圣诞节做路祭用的，这不是期盼已久的心愿吗！你们就高兴地玩一下吧，痛快一下吧，你可要保重身体！”他放了10枚六法郎的银币在太太的床上，又在她额头吻了一下。“好太太，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你连亲生女儿都不放在心上，怎么能在家里迎接宽大为情的上帝呢？”她动情地说。
“得，得，得，得，”做父亲的以温柔的口吻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老天开恩了！欧也妮，”母亲激动得满脸通红，喊道，“快来亲亲你的父亲，他原谅你了！”可是，老头子早已不见人影了。他一溜烟往乡下的庄园奔去，在路上他想把杂乱的思绪理清楚。
葛朗台那时已76岁。特别是最近两年，他的吝啬变本加厉，就像一个人年深日久的毛病与癖好一样。按照有人对守财奴、野心家和偏执狂所作的观察，他们的感情总是特别倾向珍爱象征他们痴心追求的某一件东西。看到金子与占有金子是葛朗台的癖好。他的专制思想随着他的吝啬程度而日益增长，让他在妻子死后舍弃哪怕一小部分财产支配权，他都觉得是一件违情悖理的事。向自己的女儿汇报各项账目清单，把动产、不动产一起登记造册，作为不可分割的财产拍卖？……“这简直等于要他的命。”他在葡萄园的中央一边凝视葡萄藤，一边大声说道。
终于，他打定主意，晚饭时回到梭密，决定向欧也妮屈服，讨好她、哄骗她，以便到死都有家长的操纵大权，想抓着几百万家财，舒舒服服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老头儿无意中身上带了万能钥匙，自己开了大门，蹑手蹑脚地上楼。那时候，欧也妮把那只精美的梳妆盒拿到母亲的床上，母女俩正趁着葛朗台不在，仔细端详休昂母亲的肖像，开心地从中寻找休昂的相貌特征。
“这完全是他的前额，他的嘴唇！”欧也妮正说着，葡萄园主开门进来了。
看到丈夫两眼盯住盒子上的黄金，葛朗台太太惊慌地嚷道：“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
老头儿像饿虎扑向熟睡的婴儿那样，朝梳妆盒扑来。“这是什么？”他一把抢走宝盒，把它放到窗台上。
“真金！是金子！”他叫出声来，“好沉的金子！足有两磅。啊！啊！原来休昂是用这个换走你的宝贵的金币了。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是笔不错的交易！乖孩子！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承认。”欧也妮浑身发抖。“是不是，这是休昂的盒子？”老头儿又问。
“是的，爸爸，这不是我的。这盒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寄存品。”
“得！得！得！他拿走了你的钱，应该补偿你的小金库呀。”
“爸爸……”
老头儿想拿刀子撬下一块金片，他只好把盒子放在椅子上。欧也妮迅速扑上去抢，但是，箍桶匠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儿和梳妆匣子，他伸手猛推一把，使女儿跌倒在母亲床上。
“老爷，老爷。”母亲喊叫着从床上坐起来。
葛朗台拔刀出鞘，准备撬黄金。
“父亲，”欧也妮立即跪下，爬到父亲眼前，举起双手，说，“父亲，看在圣徒们和圣母的面上，看在牺牲在十字架上基督的面上，看在您的灵魂得到永远拯救的面上，看在我这条小命的面上，求您别碰这只盒子吧！它既不属于您也不属于我，它属于一位托我保管的不幸的亲戚，我有责任完好无损地还给他。”
“那你为什么要看呢，既然是寄存的话？看比动手更不光彩。”
“父亲，您别毁坏它，否则，我就没脸见人了。父亲，您听见了吗？
“老爷，别为难她吧！”母亲说。
“父亲！”欧也妮大叫一声，声音那样响，吓得苔那赶紧上楼看个究竟。欧也妮抓起身边的一把刀，握在手中。
“你想怎么样？”葛朗台冷笑一声，冷冷地问。
“老爷，老爷，你杀了我吧！”母亲说。
“父亲，要是你的刀子碰掉哪怕一点儿金子，我就用这把刀结束自己的性命。你已经把母亲折磨得半死不活，你还要逼死你的亲生女儿。那就来吧，你如果伤了盒子，我就自杀。”
葛朗台拿起刀子对准盒子，看看女儿，犹豫不决。
“你胆敢自杀，欧也妮？”他说道。
“她会的，老爷。”母亲说。
“她说到做到，”苔那喊道，“老爷，您这辈子总该讲一次理吧。”箍桶匠看看金子，又看看女儿。葛朗台太太晕了过去。“哎呀！您看见了吗，我的好老爷，太太死过去了。”苔那喊道。
“行了，孩子，我们不能为一个盒子伤了和气，拿去吧。”箍桶匠把梳妆盒往床上一扔，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苔那，快去请贝日兰大夫……”他吻着太太的手说道：“这算什么，都过去了，我们讲和了。是不是，乖女儿？不用再吃干面包了，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啊！她睁开眼了，嗳嗳，妈妈、妈妈，好妈妈，好了，你看我在拥抱欧也妮。她爱堂弟，只要她愿意，就让她嫁给他好了，让她保存小盒子好啦。不过，你可得好好活到一百岁啊，我可怜的太太。”
“上帝啊，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妻子和女儿呢！”葛朗台太太声音微弱地说。
“以后不会了，不会了，”箍桶匠喊道，“你看吧，可怜的太太。”从密室里捧回一把金路易，撒到床上。“看，欧也妮，看，好太太，这些都给你们。”他边说边抚弄着金路易。“行了，高兴起来吧，好太太，身体好起来吧，你要什么都不会的缺少的，欧也妮也一样。这100金路易是给她的。你不会送给人吧，欧也妮，把这些再送掉，嗯？”
葛朗台太太和女儿面面相觑，惊讶不已。
“哎，这就对啦，”说着，他把金路易放进口袋，“我们和和睦睦过日子吧。我们全家去客厅吃晚饭，每晚玩两个铜板一次的摸彩游戏。开开心心地玩吧！怎么样，好太太？”
“唉！好的！既然你觉得舒心，”奄奄一息的太太说道。
“可怜的太太，”箍桶匠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还有你，我的女儿！”他搂住女儿，亲了一亲。“唉，吵过架后再拥抱女儿多开心！我的乖宝贝！你看，太太，我们现在一条心了。来，把这东西收好，”他指指梳妆盒，对欧也妮说，“去吧，别怕。我以后再也不提了，永远不说了。”
梭密城里的头号名医贝日兰大夫很快就到了。诊断完毕，他如实地告诉葛朗台，说他太太病得很重，只能让她心情上绝对平静。
“这需要花很多钱吗？”老头子问，“要吃药吗？”
“药倒不用多吃，但一定要精心服侍。”医生不禁一笑，答道。
“嗯，贝日兰大夫，”葛朗台说，“您是有声望的人，我完全信任您，什么时候该来您尽管来。一定要治好我妻子的病，我很爱她，您知道吗？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因为，我家里一切都深藏不露，那些事使我心烦决乱。我难过呀。自从我兄弟死后，伤心就找上门来了。为了兄弟，我在巴黎花了多少钱……真是倾家荡产了！这还没完呢。再见！大夫，只要还存一线希望，您就救救她吧，哪怕花一二百法郎都行。”
尽管葛朗台诚心盼望太太早日康复，因为她一死就需要公开遗产，而这就等于要他死。虽然他无处不对母女俩的任何愿望都表示赞同，让她们颇感觉受宠若惊；虽然欧也妮对母亲照料得体贴入微，不遗余力，但葛朗台太太还是迅速走向死亡之路。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比一天憔悴，像大多数这种年纪的女人患上重病一样。她脆弱得就像秋天树上的枯叶，上天的光辉照得她精神焕发，宛如阳光射进树林给黄叶染上金光。这是一种与她的一生相般配的死亡，一种虔诚的死亡，这不是很崇高吗？
1822年10月，她的贤德，她的天使般的耐性，以及她对女儿的怜爱，尤为光彩夺目；她毫无怨言地永远闭上了眼睛了，就像洁白的羔羊上了天堂，在尘世间唯一值得怀念的人，就是陪伴她度过凄凉一生的温柔的女儿。她最后看了女儿几眼，似乎预示了她未来的艰辛。想到把这个和她一样纯洁的羔羊孤零零地留在尔虞我诈的世界上任人宰割，她就心疼。
“孩子，”她在咽气前对女儿说，“在天堂里才有幸福，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母亲死后的第二天，欧也妮有了一些新的理由，依恋她出生的、历经多少痛苦的母亲刚在这儿辞世的屋子。望着客厅里的窗户以及窗下那张垫高的坐椅，她流下了眼泪。发现老父对自己那么温和体贴，她认为过去看错了老父的心。他来扶她下楼吃饭；他久久地望着她，目光几乎是慈祥的；总之，他像望着一堆金子那样望着她。老箍桶匠同以前大不一样，在女儿的面前抖得很厉害，看见他这番情景，苔那与柯利逊等人都认为这是年龄所致，甚至担心他的机能也有点衰退。然而，全家服丧的那一天，吃过晚饭后，唯一知道老头子秘密的柯利逊公证人也在座，老头儿奇怪的行为就得到了解释。
“亲爱的孩子，”当饭桌收拾好、门窗关严后，他对欧也妮说，“现在你继承你母亲的财产啦，我们俩有点小小的事要解决。是不是，柯利逊？”
“是的。
“难道必须今天解决吗，父亲？”
“是呀，乖宝贝。事情不解决我心里就不踏实。你总不愿意让我难过吧。”
“哦，父亲。”
“哎，好吧，那就今晚都解决了吧。”
“你要我做什么？”
“这，乖孩子，这可与我毫不相干。你对她说吧，柯利逊。”
“小姐，你父亲既不愿意分家，也不愿意变卖产业，更不愿意支付所得税的巨额现款。因此你跟你父亲共有的财产，你要放弃一点……”
“柯利逊，你确保这些话没错吗？一定要对一个孩子说这些不可吗？”
“让我说下去，葛朗台。”
“好，好，朋友。你也好，我女儿也好，都不会抢我的财产，是吗，乖女儿？”
“可是，柯利逊先生，你究竟要我做什么？”欧也妮不耐烦了，问。
“哎，是这样，”公证人说，“要在这个文书上签名，声明你放弃对你母亲的继承权，把你和你父亲共有的全部财产的使用权益，交给你父亲，而他将保证您享有虚有权……”
“我根本听不懂你说的话，”欧也妮回答，“把文书拿来，告诉我在哪儿签名。”
葛朗台老爷看看文书，又看看女儿，看看女儿，再看看文书，激动得满头大汗，一刻不停地擦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