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甚么要紧？你说得倒轻松！批斗批斗！颠倒黑白，混肴是非！这就是批斗的含义？这就是批斗的目的？甘涌肝穿剌致病人大出血，我及早发现及时处理，挽救了病人，可是却说我肝穿剌死人！我邦他挽救了病人，也挽救了他，邦他洗脱了罪名，今天他入了党（他入党了），升了官了。也不应诬蔑我，更不应打我，踢我。人工冬眠是党委决定，为甚么全推在我身上？”他毫无顾忌地大声哭诉。无人能拦阻他。李玉玲这个巴辣婆娘也不敢招惹他。
哭泣，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软弱。有时哭泣是一种强烈的抗议，是一种反抗，是一种控诉。就像何金水现在那样。对于这种批斗，他已经无所畏惧，有的，只是愤怒。因为这种批1斗不是在摆事实讲道理，而是一种强加于人，毫无道理可言。甚至有些人，利用批斗来泄私愤，打击别人，抬高自已。他非常清楚，这类人，就是甘涌，谭永富，李贾善，黄学长，以及张付顺……那邦人！
何金水的哭泣，控诉了这些人：他们不配成为共产党员！他们沾辱了共产党的声誉！这些人，披着共产党的外衣，进行着颠复共产党的根基，尤其是谭永富。
他大哭，没有人劝他不要哭。在他周围，都是牛，都是一些受难者。他们都无得申诉。向谁申诉？他的哭只能唤起人们的愤恨。让他哭吧！
过了两天。又再一轮批淀斗何金水。他们是采用不断加压的手段，企图逼使何金水认罪。他们认为专案组个别问话，没有压力，他是不会招供的，于是用群众批斗的压力。不过这一次改变了策略，不是在医院内斗他，而是将批斗大会搬到医院门口，实行公开“摆挡”。因为何金水那些年来在群众中的声望越来越大，因此，要在群众中进行“消毒”，于是在医院门口的大街上来批斗他，使到全阳关区的人，都知到他是坏人，实行把他批倒批臭！
这天晚上的批斗也同样是那些内容，没有新的东西。批斗的情绪也很差，因为街坊们无兴趣听这些甚么“肝穿”、甚么“冬眠”之类的名词。而每一样问何金水，他都坚决否认，奈何不得。而且那天晚上，为了形像的改变，不准“打”他，推一下，压一下头是容许的。
批斗会只进行了一个小时，冷冷清清地结束了。
牛栏剩下的人不多了。男的有徐方方，何金水，王瑞喜；女的只有赵亚兰，姚爰意，张霭玲。这六个人，除了何金水及王瑞喜之外，其余四个，都是老右派。
其他全部都是“事出有因”，但查实无据，于是经群众“邦助”下，已全部解放。医务人员全部回到原来工作岗位上去。而行政人员，则到了五七干校，接受教育。潘钻应也去了五七干校劳动了。
原来的党委书记李青定，经五七干校劳动锻练一段时间之后，让他解放。但不是回到医院工作，而是被重新派到蓬江市第二轻工业局当党委书记兼局长。
至此，清理阶级队伍，仍未清出一个特务、或是间谍，或是内奸。
1968年的春天是一个好天气。他们六个人，仍在花王处除草。那时，已经无专职专政队在看守，而由花王分配工作及管理这几个人，但是，花王一于少理，除了分配一下工作之外，他就自管自地，做自已的工作，懒理你。做多做少，做与不做，勤力或偷懒，一概不理，也不会背后笃背脊。
“老何告诉你一个消息。”老徐在除草时，同何金水闲谈。这已是日常的习惯。天天除草，不找些东西来拉拉扯扯，怎样过日神。
“甚么消息？”何问。
“你记得潘红超医生吗？”
“当然啦！同科共事，怎会记不得她。怎么啦？”
“她结婚了！”
“真的？那是好消息。同谁？”
“婚是结了，但消息好不好，就很难说了。”
“为甚么这样讲？”
“你估她同谁结婚？”姚爰意插把咀来说。
“同谁？”张霭玲也感兴趣了。
“同一个倒屎佬！”老徐点了支烟，边吞云吐雾，边慢条斯理地说。
“甚么？同一个倒屎佬？有无搞错？”何问。
“一点也无搞错。的而且确是这么回事。”
“是甚么样的倒屎佬可以令到潘医生肯嫁他？”张霭玲问。
老徐又再慢慢地抽一口烟，他的烟瘾颇大。这几个人，每人坐在一张小椅上，头上戴一顶顶圆、边圆的竹帽。离远看上去，似乎这几人在除草，事实上他们在闲扯。
“这个倒屎佬原是环卫处的一个“公厕”队队长。专门管理公厕的清洁，屎屎尿尿的收集。那不是倒屎佬又是甚么？”
“她是一个医生，却为甚么会认识这样一个“队长”呢？”王瑞喜问。
“这倒是一段姻缘。或者讲，这是“牛栏姻缘”。这个倒屎佬原来是卫生局属下的环卫处。去年8·13时同我们一起拉入看守所。”老徐说。
“我记起了，有这么一个人。”何金水想起了：“唉也，乜会系甘！这个人很差，污糟癞挞，性情无赖，偷东西，下流。皮肤生癞，衣服内面长跳蚤，大概只读过未够小学程度的书。我曾同过他同仓。我很讨厌他。怎么这么一个人，潘医生会看上了他？啊！做梦也不会想到。”何金水很吃惊，甚么原因会令到一个大学毕业，做了十多年内科的老年资格医生，同一个与自已完全不同一类型的人结婚？
何金水不是瞧不起他，而是委实这两个人是两种截然不同世界观的人：生活方式，生活圈子，生活习惯，语言谈吐，文化背境，工作……等等，作为夫妻之间，没有任何可以沟通的语言。
“其后，倒屎佬从看守所接回卫生局，就在市卫生系统的牛栏内被监护。姻缘就在这里孕育。”老徐继续他的故事，其他人都停了手在听：“你知啦，潘医生的底不好，老公是牧师，坐监仍未放，一直以来都是在不信任的状态下生活。此次清理阶级队伍，她当然要接受审查，顺理成章地，一开始就进入了牛栏。当倒屎佬放监出来，转到牛栏之后，同潘医生一起，都是在市卫生系统的牛栏一起，天天劳动，天天接触。加上潘医生体质瘦弱，有些重的工夫，倒屎佬邦一下，爱情的种子就是这样种下。”老徐的故事虽然不大动听。可是，听起来也令人唏嘘。
“那么他的前夫又如何？她离了婚未？”张霭玲问。
“原来是未离婚。不过，这段姻缘，市革委会却乐于成全。”不知老徐为何了解得如此详细。
“市革委会成全一对牛去结婚？”老何有点不相信。
“原因很简单。那个倒屎佬根本无问题。问题只是他这人流氓成性，才在此次清理阶级阶伍中，监护他，以达到警戒作用。他出身贫农，一贫如洗，而且又是工人，理应工人阶级，是依靠对像。他至今还没有结婚，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也不易找个老婆。”
潘医生是一个教徒，原本对婚姻也相当保守。但从结婚后不久，丈夫便入狱，至今仍未放，十多年来独守空房，要守到何时何月？仍是个未知数。因为她的丈夫听说在狱中不太安份，加了刑期。唉！人是感情动物，有性需要，男的要女的；同样，女的也要男的，这才是阴阳相配。她把心一横，甚么条件也不计。能计较甚么呢？你拣人，人也拣你。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年龄已经接近四十啦，能有条件同人拣吗？没有呀！还要拣个医生？谁要你！工人？
那些“响当当”的，当然不会要你这个反革命的婆娘！不可能有甚么其他荷求了。只要是男的，这是唯一的条件。如果他要，便可以。于是很自然地，两个人，一个想要，一个原给，一拍即合。于是正式向组织上提出申请结婚，而她，也多了一层手续：兼办离婚手续。这个离婚手续易过借火。就这样，一段牛栏姻缘就此成事。”
“唉！无他，只求他是男的，有那样东西就可以了，别无他求。”何感叹地说了一句，其后补充：“她绝对不会幸福的。”
一个无妻，一个夫不在，两个的结合，但求性急需，大家都有这点要求。在性兴奋的强烈冲动剌激下，甚么倒屎佬，在所不计。
果然，不久，传出这位仁兄不断打老婆，而潘医生提出离婚，但无结果。
“怎办，我院在清理阶级队伍时，是全市的重点单位，但是六十多名被监护人员，到现在没有一个查出有问题。可是在这段时间内有两人因监护死亡，虽然可以找藉口“推”，但完全查不出有任何重大问题，如何办？”一天晚上，杨同志召集了院专案组核心成员开会。这个核心成员只有：张付顺，黄学长，李贾善，谭永富，甘涌，李泳鸿，程才，何景耀等八个。
“我看，重点仍应放在何金水身上。”张付顺说。张付顺现在可以说是大大地放心了，因为他最主要的劲敌是李青定。自从李青定正式被调往市二轻局当党委书记兼局长之后，他的一块心头大石，算是放下了。无人再同他争夺医院的领导权。阳关医院党委书记这杷交椅，他是坐梗了。只要清理阶级队伍一结束，老杨一走，大权就不是我老张会是谁？
“我也同意。现在除了何金水之外，再无其他人可以将他搞下去。”黄学长接着说：“我看何金水的资料，就按以前定下的方针去办。我们一向以来已经将他锁定了，在资料上，一于“痛打落水狗”，那怕他不认也得认！再加上死去的两个，我们可以在他们的资料上加重些语气，凡是能够上纲上线的，就毫不迟疑地上纲上线。这样，他们三个就大有名堂。连同李彼得畏罪自杀的罪名，就跑不了。既然要畏罪自杀，必然有问题。而叶贵堂支持何金水及王瑞喜，尤其是支持何金水搞阶级报复，这个罪名，就算死了，也还是要算的。再有一个，就是张肖。她也是一个帝国主义分子，有她的支持，何金水才能如此猖狂，才能如此放肆地去做他的研究，才能发展成今天。两个高级领导都是有严重历史背景的人，去支持一个反动分子出身搞阶级报复，这样就可以将问题联系在一起，不难作为一个反革命集团处理。因此，我认为这一仗，我们还是有把握会打胜的。”黄学长讲得头头是道，听起来满有道理。
“我认为这是对的，也应该这样顺理成章地做下去。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将问题放在何金水身上。”谭永富说。
“我看这样吧！”杨同志作总结发言：“我同意刚才大家的意见。就按原来的方针及意图，将他们定性为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反革命集团，一个专门利用治病作为手段，来残害贫下中农为目的的阶级报复分子，这样一个团伙。因此，现在应加紧对何金水的定案处理。我意见由谭永富同志写何金水的定案材料。谭永富在这方面表现出色，写定案材料非他莫属。大家有甚么意见？”
谭永富听到眉飞色舞。他受到了在医院中最高最有话事权力的人的最大尝识，他感到甜滋滋。
一个有计划，有针对性的篮图确定了。计划落实之后，沿着这一方案，先确定了性质，才去泡制材料的冤案假案，正在加紧进行最后部署。
从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时的六十四条牛。那时人太多，面太广，乱糟糟。现在水干了，见底了，就要捉鳖了。何金水这条大鳄是跑不掉的。
他们沿着一条线路：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代理人，加上阶级报复。在这条线上大做文章。就会将这个定案搞下去，就会令人相信，在这间医院，曾经有过一个严重的、隐藏得很深的、组织严密的“反革命集团”在活动着，而这个反革命集团已被我们阳关医院内部那些英明的革命群众揭穿了、瓦解了。
“何金水，跟我们来！”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何金水照例开工后不久，专案组的程才，同李泳鸿两人，来到花圃叫。
何金水同他们两，走进专案组的办公室。
“你的定案资料已经整理好，也已经通过医院专案组及院革委会，现在要你在这份资料上签名，以便上报。”李泳鸿说着，拿出她公事包内的一个表格。将表格展现在何金水面前。
何金水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这表的封面是“监护人员定案表”，下面写着何金水的姓名，年龄，藉贯，当他打开了第一页，眼前出现的是熟悉的字体，那是谭永富的字。他的字只要看过一次，你就不会忘记。因为他的字体是龙蛇飞舞，如果他这个人，加点工夫用在书法上的锻练，要成为一个出色的书法家，是不难的。不过他完全不会在书法上下工夫。因为这样太过花费时间，而获得的最多是一个“书法家”的、不着边际的名堂，完全比不上在政治上向上爬来得过瘾。
他在定案材料上列举何金水的罪状：
（1）出身反动家庭，父亲是地主、恶霸、反动官僚三位一体的罪恶家庭。
（2）哥哥在台湾，名为读书，实为国民党特务。
（3）本人在解放初期，被反动父亲留下，作为潜藏的内应。
（4）利用下乡之机会，对赤脚医生的培训，实行资产阶级教学方法，引导贫下中农学生走上资产阶级的道路，推行修正主义路线；（5）在平泥农场巡回医疗时，企图游水偷渡越境；（6）个人利用医生的便利，伪装积极，骗取领导信任，以研究的名义，行残杀贫下中农为实，进行长期及大量的阶级报复，计有：
A）：利用人工冬眠，残杀乙型脑炎病孩十多名；B）：利用人工冬眠残杀内科病人廿多名；
C）：肝穿剌致病人死亡一名；
D）：利用肝穿剌作研究钩端螺旋体试验百多名；……………
（7）积极参予阳关医院的反革命集团的一切活动；A）如张肖的六十大寿，实际是反革命集团的一次大演习。
B）一年的中秋节，张肖以赏月为名，企图拉拢全院职工为她的反动集团服务。何金水充当他的鼓吹手的角色；
C）下乡巡回医疗期间，何金水与张肖两人勾结最为紧密………………
何金水看着看着，越看越气愤，越看越伤心……。
“签名吧，这是你的罪过，快签！”程才似乎在耐性地催促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