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厨房，打开镬盖，见到镘中满满一镬“粥”，不过这镬粥，含的水量超过98％，只是沉在镬底下才可以捞出有几粒属于米粒样的东西。这几颗米粒，全部是分摊给三个小孩，而他自己就只有喝口淡如“师姑尿”似的粥水，灶旁还放有一萝说不上名堂的树叶，这一萝树叶，就是他们用以填满肚皮来维持生命的主要“粮食”。
何医生给他们父子女儿四人检查身体，小娟给他们抽血作化验检查。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给他们作了全身体格检查及抽血和取大小便标本作化验。他们又再挨家挨户去普查。所得的情况，大同小异。何金水将全部数据作了详细记录。
晚上，本来应该是大家休息的时候，不过真能够休息的没有一个人，因为要帮助整顿卫生院。卫生院是从大跃进年代建立，那是一个讲求“快速”及“打破常规”的年代。因此卫生院所有规章制度几乎是建立在一个不够完整的基础上。加上近年物质生活严重缺乏，工作人员心情焕散，能究算得上需要遵守的规章制度没有多少。这次医疗队到来，其中一条是要协助他们走上正轨：国家穷、生活苦，不等于就可以不遵制度，不按章工作，尤其是医务人员，更应坚守工作岗位及本身职责，和各样医疗工作制度，绝对不能因为生活困苦而致工作制度于不顾。党员兼医疗队临时党支部书记、护士长陈雅萍首先给全体卫生院工作人员开了一个大会（到会者大概只有1—2个人），用革命传统教育大家，用共产党建党建军的历史来教育大家，尤其是将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来使大家认识，在最困难的时刻，也要坚守岗位，也要做好工作。
不过。这些听众还是懒洋洋地，无精打采，谁也无心机去听由这位年青女娃娃，完全不懂“长征”的女护士，去讲这些谁都听到压的“革命典故”。
晚上工作最忙的要算化验师黄伯滔。因为日间下乡四个小组，所获得全部病人的化验标本，都集中到晚上交给他，这些化验包括了全部血、尿、大便、小便的常规检查及全部生化检查、以及部分细胞学检查。他一个人当然做不了这样多工作。幸好，在组成医疗队时，医院领导已经考虑了这一点，一定要将何医生加入去，因为何医生除了内科之外，他对化验工作也很精通。自从中山医学院的实习生开始到阳关医院作临床实习以来，何医生即在临床中指导学生作临床医疗及临床化验。因此，在化验方面，他完全可以协助黄伯滔一臂之力，不管常规化验及生物化学的检查，都可以应付自如。再加上儿科的王瑞喜，也可以协助常规化验，因为他在儿科也开展临床常规化验，所以，晚上他们三人集中精力做好化验工作。这方面的设备，全部由阳关医院带来，公社卫生院没有这些设备。
化验检查包括；血常规检验：血色素（血红蛋白）、红血球、白血球、白血球分类、血小板及红血球沉降率；尿常规包括：尿量、酸碱度（PH值）、尿比重、尿蛋白、尿糖，及显微镜检（红、白血球、尿结晶及细菌）；大便检查：主要是肠寄生虫卵；生化检查包括：全部肝功能、血浆蛋白总量、白蛋白与球蛋白定量及比值。如有水肿，则可能包括肾功能的化学检查、腹水检查或胸水检查。如有慢性咳嗽，则包括痰液细菌学检查。其它特殊检验，视需要而定，不是常规必需检验项目。光是这一滩工夫，已够这三个人忙到睡不着觉了。
与此同时，考虑到饥饿、营养不良与结核病的流行关系，因此，决定为本大队全体居民作一次X—RAY胸部检查，这项工作亦由何医生担任。因为放射科只有一位技师同来而没有X光专科医生。何医生初到阳阗医院时，是身兼内科与放射科。而且其后凡与放射诊断有关的疾病，他都必定亲自去做、或睇X光片。他认为内科医生，必须同时是化验和放射的专家，才能使自己在诊断方面融汇贯通。因而，在下乡医疗时，他是一个多面手。当全民作x光检查时，X光技师刘仁、何医生及儿科王瑞喜医生三人轮流。王瑞喜专做儿童，成人由何金水负责，机器则由刘仁。不过这项检查工作可以押后执行，以普查健康为首要任务，以便迅速确定治疗干瘦水肿病。
三山大队的陈学忠检查结果；Ⅲ度营养不良（营养不良分为、Ⅰ、Ⅱ、及Ⅲ度，Ⅲ度最严重的）、双侧胸积液、腹水、阴囊水肿，阴囊鞘膜积液，心肌肥厚，心脏扩大，心功能Ⅱ度，肝、脾肿大；肝功能受损；严重低蛋白血症；严重贫血；肠道寄生虫，包括：蛔虫、钩虫、姜片虫、蛲虫，血中亦有寄生虫：血丝虫；肺部X光发现：左上肺进行性浸润型肺结核，病灶范围在左第二、三肋间约2公分内，由于双侧胸积液，将肺压缩30％，故病者有明显的呼吸不顺及口唇发紫。
陈学忠的三个儿女，分别为均为Ⅱ度及Ⅲ度营养不良和三种或以上的肠道寄生虫，以及不同程度的肝功能改变和严重低蛋白血症与及严重贫血。他们被列为迅速入住医疗队办的临时医院。
“何医生，有一位病人家属来要求你出诊，看一下他的儿子。”普查工作的第三天，一早起床，正打算到另外一个生产大队去，陆医生来找何金水。
“他是什么病要出诊？”
“原本是肺结核，是卫生院的长期病号，现在病情严重恶化，所以想叫你去看一下，看看有无办法医好。”陆医生答。
何医生来到卫生院门前，看到一个约60岁左右的瘦小老头，站在北风下发抖。这是患者的父亲，怀着丝丝希望，看看这些远方来的大医院医生，能不能“妙手回春”地将他那严重肺痨的儿子，挽救回来。
他背着出诊药箱，跟着病人家属，顶着强劲北风急速地走过小山丘，穿过稀疏的树林，到达一个小村。
那是一闸非常狭窄而细小的农村小屋。原来这里有一个习惯，但凡严重疾病将会去世之人，他们的家人，会将他放在一间细小屋内一一可能原来是用来放柴草用的、或堆放杂物的、或甚至是牛棚，只是略为清理一下，就用床板架一张简单的床，将病人安放在此，好让他等候“上路”。现在这病人就是被放在这一间不足五平方尺的小屋内。这屋光线差极，从外面进入去，得先站立一会，让眼睛视网膜的视细胞慢慢积聚多一些视紫红质，才能看清屋内的东西。
这是一间完全冰冷的小屋，它唯一胜过室外的优点，只是挡一挡那些强劲的西北风，使它们不要直接吹在人身上。
进入屋内时，一股强烈屎、尿臭味扑鼻而来，而且夹杂一种难闻的恶臭。这是一个还未到30岁的青年，可是这个人躺在床上，就如同一具刚刚从古墓中挖出来的木乃伊一样消瘦，所不同的是他还有一点点呼吸，还可以间中发出一、两下呻吟的声音及可以从口中间或吐出一、两个单字，这说明他仍然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具木乃伊。
他的头已剃光。这里还有一个这样的风俗，临死的人（只是男人而言），凡未有结婚者，都要剃光头才让他“去”。是否“身体发肤，受之从母”？临去之前，要将这“发”留下还给父母？
他全身所有肌肉似乎因身体的热能不足，需要将这些可以转化为热量的肌肉、以及皮下的脂肪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消耗，以致现在全部都被消耗殆尽，除了皮包骨头之外，再没有多余肌肉，更没有一点点脂肪，连皮肤的水分也不多，使皮肤干燥，完全失去了光泽，也失去了弹性。他的呼吸微弱、浅速，唇苍白而微绀（注意，就算明显缺氧的人，严重贫血时，紫绀不明显的），两侧鼻翼明显煽动。听诊他的胸部，两肺广泛明显的中小水泡音，说明两边肺部均有严重病变及分泌物积存，不能排出。这些病变分泌物堆积在肺泡、细支气管内，堵塞了肺的有效呼吸面积，加重了他的缺氧的严重程度。心音微弱而速，呈单音节律，有时亦呈现如跑马时所听到的声音一样，称之为“奔马律”。背部两侧肩胛部位、腰部及骶荐部共有八、九个褥疮，有些褥疮内生长出不少小虫，这些虫就像在农村常见的、在厕所屎缸中滋长的大量屎虫一样爬来爬去。这些小昆虫就像孩子们在儿童乐园玩耍那样兴高采烈地蠕动，在它们在生存空间内，腐蚀着大量肌肉细胞，分解着氨基酸，发出极之难闻的腐臭，这种恶臭充满了小屋的每一个角落。脉搏沉细而微弱，四肢冰冷，足背略有微肿。
“物必先腐，然后虫生。”脑海里闪过这句中国古代名言。学生时代曾经与同学们争吵过：“是先腐先呢？抑或是虫生先？”眼见这个行将入木之躯，未死之前，经已“腐”及虫生同时存在，可见“人”的可悲！
“我看这病人可以准备后事了！”何医生在看完病人之后，对着病者的父亲，看他那充满了期望的眼神，也不能不说一句使他毫无希望的说话。
“是的，我也看出他是无指望了，多谢医生。”做父亲的虽然希望儿子能有一线生机，但事实告知，摆在面前的是严重肺结核晚期，加上严重营养缺乏，已经到了敲响阎王大殿的门，就差只脚未踏进去吧了。
四天之后，全部完成调查，将全部病例分为两组治疗，一组是留家治疗，这是较轻病例，也是绝大部份病例；二是集中留医治疗，共有255个病例。卫生院只有固定病床20张，如何应付这么多病人。商量结果，还是用了小学的课室作为临时“病房”，分两批入住。最重病的首先治疗，每批125人，病人自带被服。没有这么多病床，就用禾草铺在地上，上面加一张草席，就是“一张病床”，即是全部“打地铺”。
这里人穷，天寒地冻，人们抵御寒冷，不是单靠衣物，因为无那么多的钱、也无那么多“布票”去买衣物，他们却有他们御寒方法：用竹织一个小蒌，蒌中放一个细火炉，火炉放着炭，整天捧着这么一个烧着炭的火炉。不管是白天、或是晚上，也一样捧着它，连睡眠也一样。幸好这里是山区，炭是不愁没有的。病人来到“临时医院”，也是每人一个自备炭炉，才能抵御晚上的寒风。
作为阳关医院，这是它的流动医院。是一个工作量大，困难而又吃力的工作。这批病人主因是饥饿，医生只能解决医疗问题。至于粮食，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打报告向上要。因为这是地区派出的医疗队，有责任、也有义务往上反映及求取协助，加上地区卫生局副局长坐镇，事情总算好办些。
请求很快有了结果，上头批准：凡是在流动医院内住院病人，每人海日的标准是：米一斤，黄豆三两，肉类三钱，糖三两。这是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尤其是米粮供应。可是肉类的供应有困难，每人每天“三钱”肉类，就像称金子那样称肉类，可是当地仍无得供应。最后，还是公社自己解决。全公社的“老、弱、病、残”的牛只，全部“宣判死刑”，分批执行。
从牛身上获取营养！除了牛毛、牙齿及肠内的牛粪之外，全部均用作食用：牛肉，牛血、牛肠、肝、脾、肺、肾、心、胸……等之外，牛皮及牛骨都派上用场，牛皮用来熬成“牛皮胶”，牛骨煲汤及制成营养饼。
牛皮胶的制法简单却要耐性：将牛皮去毛，放入大镬，加水长时间慢慢煎，最低限度24小时以上，才可熬制而成。这里近山，树多，柴草不缺，因此。牛皮熬它廿多30小时，变成胶样物，再加上一些红豆及盐，倒出之后，再在冰天地冻之下将它凝固，就变成“牛皮冻”。一只牛的皮加红豆及水分，可以做出二百斤多些的牛皮冻，分给所有病人食用，是一种非常有价值的营养品，含有极高的动物蛋白和植物蛋白质，和部分维他命B类。
牛骨，也是很好的营养上品。部分牛骨熬“牛骨汤”．将牛的脊骨、肋骨及腿骨敲开，加红豆或眉豆熬它十多个小时，使它的骨髓全部流出于汤中，再加入番薯，就是上好的番薯红豆牛骨汤。其中有丰富的蛋白质、脂肪、维他命B类、铁、钙、磷、镁、淀粉等多种物质及人体必需元素。
煎汤后之牛骨，以及部分无参与煎汤之牛骨，用来磨成牛骨粉，将牛骨粉加入劏牛时的牛血以及玉糠（注意是用玉糠而不是用粗糠，两者有明显区别）混合打成“营养饼”。营养饼含有大量维他命B类，及大量的铁和钙，也含有丰富的磷及淀粉。因为玉糠是用谷辗米时，除去第一层谷壳后（这层谷壳所磨成的是粗糠），第二层磨白米的，出来的就是玉糠，因此玉糠是米中维他命B类集中最多之处。去掉了玉糠层，米就变白，越是白的米，它所遗留的维他命B类就越少，而玉糠所含的营养就越高。因此，过去玉糠是喂家畜的，现时是人食的重要营养物。
所有这些营养品，除了分发给留医病人外，不留医的人，也按需要分给他们。
卫生院、生产大队派出大量人力来协助这些病人人住“临时医院”（流动医院），处理这125名病人。住院天数是一个星期至10天完成，治疗完之后，并不等于他的病已好，但最低限度将病情稳定下来，可以留家治疗，然后再进行第二批入院。
“干瘦水肿病医疗队”工作开展尚算顺利，主要是公社和城镇生产大队配合得好。他们能给医疗队提供充足的人力，和有限的资源，这已经很足够了。因为医疗队的任务是防病治病，一时之间集中大量病人作临时病房，这工作需要的人力物力很大，虽则是尽量简化，也得有个最低限度来处理硝硝碎碎事情，如果没有当地充分支持是办不好、办不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