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筒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最最强烈抗议主义卒一班坏头头挑起武斗！”
但另一方的高音喇叭也在叫喊：“红旗派坏头头挑起武斗，罪该万死！”那是第三中学学生主义兵在回应。
“红卫兵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打倒红旗派内一小撮坏头头！”
“打倒刘少奇！打倒中国赫鲁晓夫！中国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
………
这类声音，不停对骂，骂下停下。在全市、全省、全国的大中小城市，整天在响着，在吵叫着。
“武斗的火，烧到我们的大门了！”一天，马文斌召集全院红革联开大会，宣布一件重大而可怕的事：“主义卒要攻打我们的邻居技工学校。因为技工学校被红旗派占领。他们会不会来攻打我们医院？目前还不清楚。但是可能性较小，因为他们如果攻打医院，会失去民心，所以他们是有所顾忌。但也不是无可能，因为他们缺少医疗用品，故此会进攻医院抢药物、抢医疗器械、抢医生。
为安全计，医院也要设防。从现在起，医院每个部门配给一些“武器”，甚么武器呢？我们没有去抢枪，幸好技工学校给我们援助，制造了不少长矛（用自来水管长约一米半到两米，一端磨成尖锋，就是土制长矛）。凡是总务部门的男同志，或工友，身体强壮的，都可以配给一支长矛。另外，在医院大门为防止对方冲击，用些沙包及战争时用的“拒马”拦挡。医务人员只需要站好自已的岗位就可以了，同时要保护好留医病人，不要出任何医疗事故。总之如果真的出现了武斗，家属保护好儿童，医护人员保护好病人，行政人员及总务人员保卫医院。晚上派人24小时轮流值班。值班人员每人的配备是一支长矛，一支手电筒，及一顶用藤制的防护头盔。外科医生、急诊室、药房、供应室等等是重要部门，他们可能来抢药品、急救用具、和器材，甚至抢人。主要被抢对象是医生。也要注意血库，血浆及一切输血用品。总之，现在是预防为主。”
马文斌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的情况，大家一传开，人心惶惶。
医院的红旗兵团，是属于市的主义兵他们这一派的；而红革联则属于市的红旗派。医院的红革联人数比红旗兵团多很多。但掌握实权的人，却是红旗兵团的人为主。马文斌等的估计，主义卒他们不敢来攻打医院，因为医院的红旗兵团也不想他们来搞乱医院的病人。因为医院有几百病人，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来搞乱了医院治病的秩序。但是他们来抢药物、器材及医生的可能性却很大。
何金水虽然说是红革联成员，但他还是不理为佳，只是做好自已医生的职责，其他的事，一于少理，随大流。
甘涌对于何金水，凡是一些难啃的硬骨头，就丢给何金水去做。这正合何的心意。任何重病、疑难病例、外出会诊，对于他并非困难。但是目前到处搞武斗，出外会诊是一件危险而又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别的医生完全无兴趣去出外诊，可是何金水却无所谓。反正“武斗不关我的事。”
“何金水，有一个出差会诊，你立即去吧！”这天，正是医院准备“文攻武卫”最紧张的时刻，甘涌派给何金水一个出差的任务。这次出差地点不太远，只是离阳关医院只有不足20公里的新合县。但是路途中有最少两个地段是两派抢医生最主要的地段，而且，零星的武斗正在进行，甚么时候会有一粒“流弹”飞过而误中的机会是很大的。
“甚么病？”何问，他最少起码想知到他们要求会诊的目的，及怀疑甚么病，这是最起码的了解。
“不清楚，你去就知。他们诊断不明，才叫我们去会诊，清楚了，还请我们医院去做甚么？”甘涌有意不提供任何资料，来为难何金水。
“甘医生，你这就不对了，任何请会诊，都有最低限度的资料提供，你现在甚么都不讲，对吗？”何金水也不甘示弱地反问，坚持他一贯的宗旨。
“是新合县人民医院的一名护士长，诊断急性肝炎，怀疑肝癌，请我们医院会诊。”甘医生无奈，恼怒地说完这句话就走，边走边再说：“即时就去！”
他非常清楚，过去出诊、会诊、抢救等等，是科主任、院长、党委书记对他的重视、信任及培养。但今天的出诊、会诊、抢救，却是甘涌等人对他的刁难。
性质完全不同，不过他觉得无所谓，作为临床医生，他们拦不到他。
何金水坐着医院的救护车前往，在车上，他不怕任何派别抢医生，因为这是医院急救车，两个派别的人见到，都以为是有那一个倒霉的人中弹受伤要急救，因此对于这部车，不但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而且还给予开绿登，畅通无阻。
“这是我们医院内科的一名护士长，”当何医生到达新合县人民医院时，该院的内科陈主任即接何医生到病房，并且递给他她的病历，边说：“她起病两个星期，病程无改善，黄疸一天比一天深，而且最令人担心的是她的AFP（胎儿甲种球旦白）持续上升。”陈主任说出这次要求会诊的重点，是AFP不断上升令致病人极度担心，因为他们都是医务人员，知到AFP的增高，意味着肝癌的可能性很大。
“验过多少次AFP？”
“三次。一次是初起病不久，那时是120；第二次复查是上周，升至500，以为搞错，昨天复查，急剧上升至1050。”
“黄疸指数验过多少次？”
“也是三次，而且也是急速上升，从入院时的黄疸指数60单位，其后上升120单位到180单位。”
“转氨酶呢？（一种肝功能的主要测定项目）”
“也是急速上升，GPT从最初的500升至现在的1300；而GOT也从最初的90单位增至现在的860单位。”（两种都是检查肝功能的转氨酶化验项目）
“有无同她做过超声波检查？”
“有。但除了一些典型的肝炎波型之外，无其他特殊发现。”
何医生给病人进行详细的体格检查。这是一个深度黄疸的中年女性病人。除肝脏有2CM肿大，脾脏有1CM肿大，以及全身深黄色之外，无其他特殊体征。而肝肿大，其性质柔软，表面光滑。
“我想亲自同她再检查一下X光及超声波，可以吗？”何医生提出。
“好的。”
何金水给病人作X光，仔细观看病人的肝脏大小，肝及胆囊的位置；继而检查超声波，详细观看她的波型及是否有“占位性病变”。结果，无发现。
“我认为目前暂时不应该将病人下“肝癌”的诊断，”何医生在看完病历、化验、X光、超声波等病人一切检查完毕之后，他回到内科办公室说：“病人唯一考虑肝癌的条件是AFP增加。但不应下此诊断的也是AFP增加，原因是因为它增加得太快。”
“为甚么增加得太快反而不应下此诊断呢？”在场的一位医生问。
“我们知到，甲胎旦白为甚么用来诊断肝癌？答出这个问题之后，就不难了解到，为甚么在这个病例中，不应该在今天就给她下一个有高度怀疑她不是肝癌的“肝癌”诊断。”何医生想从AFP发现的历史，来阐明它的功能，因此继续说：
“AFP在我们中国医生的应用上还是一件很陌生的诊断方法。它的发现是在1956年由Bergstrand和Czar在人的胎儿血清中发现的一种旦白，称之为甲种胎儿球旦白。此类旦白主要是在胚胎时在血清中含量最高，出生后迅速减少甚至消失。如果在成人的血清中重现，提示肝组织中有再生肝细胞存在。在成人，有几种情况下有此现象，即肝脏癌性改变，当肝脏有癌性肝细胞增生时，AFP的合成相应增加；或在妊娠期间，或少数可存在于急性肝炎。
尤其是急性肝炎肝细胞坏死的同时，可以伴同肝细胞新生，这些大量的肝细胞增生，会出现短时性的AFP急速升高。部分肝硬化、肝坏死的病例等亦有AFP增加的病例报告。当然，这种检验对于我们临床医生而言，由于应用时间不长，经验还不算太多。”何医生稍为停顿一下，看看有无人有其他意见。
“这个病人从病史上有明显急性肝炎的病史、体征及其他化验证明，这些不再重复。由于她的肝炎发展迅速，病情严重，从她的各项检查所得的结果，她严重肝炎，导致她的肝细胞有广泛坏死。从某一意义上说，肝细胞坏死对她是一件严重的事，因为这种结果可导致急性黄色肝萎缩、肝昏迷。但她好彩，至今仍未有肝昏迷的迹像。我顺便讲一个笑话给你们听，我的鼻子是很灵敏的，凡是肝昏迷前期、伤寒病、尿毒症、阿米巴肝脓肿等等这些病，我在老远即可以嗅出他们的特有味道，十个中有十个中，没有一个错误（比狗还灵，他们哈哈大笑）。但这个病例没有，至今我仍未闻到她有此种特殊的“肝臭味”，我非常相信我的这一特有的嗅觉。然而我仍认为她不是肝癌，而是急性重症肝炎，肝细胞坏死，导致大量肝细胞再生，就在再生的肝细胞中，剌激起大量甲胎旦白的增生，这就是我们见到的AFP现象出现在临床检验上，而引起你们及病人的恐惧。”何医生说完他的见解。
“如果是因肝炎所致，有没有像她这样如此高的结果？”另一位医生问。
“这问题问得好。到目前为止，文献记录非肝癌的AFP最高假阳性结果，大多数不超过500毫克，而此例却升至1050，这是缺乏文献记载。但我们要知到AFP从它的发现，至今只有十年时间，而真正应用在临床不足十年。
这样短的临床应用时间，人们的经验未够充分，是可以理解的。因此，这一例可以补充医学历史上在这方面的不足，擦新了AFP临床医学文献的最新记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些只是你的假定，你有甚么充分理由来否定她不是肝癌呢？”又一位在场的医生不客气地问。
“你所谈的充分理由，恕我无能。我只能说她未够充分理由去考虑她是肝癌的诊断。我认为至目前为止，除了AFP增高之外，再无其他指征来协助你诊断她是肝癌。从临床的检查看一看：肝只有2CM大，质软，有压痛，但肝的表面平滑；X光下肝影略增大，但整个形态无特殊变形；超声波肝脏除有密集及致密的波型之外，完全没有占位性病变的任何指征可言；全身淋巴结无肿大；亦无肝硬化的任何指征包括：脾仅可触及且质软，不是肝硬化病人常有的脾大，质地较硬的特征；无腹水，食道静脉没有怒张，胸前、颈、背、面均无一点蜘蛛痣，皮肤颜色没有慢性肝病那种深棕色或黑色的变化。亦即是说，原发性肝癌及继发性肝癌的旁证都找不到有一点点的支持证据。好吧，再看一看病人目前有的是甚么佐证呢？典型的急性肝炎的一切证据均存在：黄疸迅速加深，肝功能变坏迅速增加，病情迅速加剧及恶化，而AFP的增加，与这个病人的肝炎加剧几乎是相一致。在这样的情况下，为甚么我们医生的思想不转向另一方面去为病人设想，而单单想去不能医治的肝癌方面去呢？我们不能，也不应该在思想上“先入为主”地单单凭AFP的增高，就只去考虑她的肝癌诊断，而忽视了她的严重肝炎的积极治疗。”
“听说你是肝穿剌的能手，这个病例可不可以肝穿剌来确诊呢？”又一位医生问。
“谢谢你的夸奖。这一病例，我可以说绝不适宜作肝穿剌。从病人深度进行性黄疸来说，就不适宜肝穿，因为她有潜在性肝出血的危险，穿剌对她是一个大危险，此其一；第二，但凡怀疑肝癌，考虑肝活组织及肝细胞学检查而进行的肝穿剌，必须找到下针的正确地点。这个病例，临床上找不到疑为肝癌的部位，超声波亦找不到占位性病变之处，从何入手去穿剌呢？我们作为医生，不能盲目地去做一件对病人有危险的事；第三，如果单单是作为肝炎的诊断，又何必要在病人如此严重的情况下去做对病人有如此危险的事？因为肝炎的诊断，有其他很多方法可以证实，无必要作此检查。”
“何医生，你是因为她的AFP增长速度太快，故而对她的肝癌诊断有怀疑，虽然刚才谈过一下，有些我还不太明白，可不可以再详细谈一下AFP与肝癌或肝炎之间的关系呢？”看来这位女医生毕业时间不长，故此她问。
“肝癌是一个进展较迅速的癌症，但AFP不致于每个星期均有如此迅速的提高。刚才谈过，在肝炎，AFP的增高是与肝细胞的再生有密切关系。一般而言，在严重的急性肝炎，因炎症而引起肝细胞破坏，SGPT及SGOP会因此而增加。但当病人的机体能力旺盛，肝细胞再生亦会因此而加强，当大量肝细胞能在急性肝坏死的同时而不断再生新的肝细胞时，AFP亦随之而增加。
因为AFP的增加、及其在血中的浓度，是与肝细胞的增生有关的。AFP可在急性肝炎的第一周之后开始上升，到第4周达至最高峰。这个病人测定其AFP的时间，刚巧是在疾病的第一、二、及三周的时间进行，因而可见其直线上升，就是这个道理。你刚才问：正因为她的AFP如此急速升高，才引起我怀疑她不是肝癌，而是急性、严重性肝炎。她的AFP正好符合文献报导的上升速度，加上她的临床所有一切表现，都只符合肝炎，而不符合肝癌。”何医生继续说：“我还补充一点，就是AFP在这个时候，还可以作为测定她预后的一项指标，假如她在十天之后开始有下降的迹象，显示她向好的方向转变，是一种好的预兆。”
“然则现在我们应该按急性肝炎处理？”
“对，正是如此。不单按急肝治疗，而且应该密切注视她，以免她进入“急性黄色肝萎缩、肝昏迷”，那时所得的效果，比现在还更差。尚好，病人现在未闻到有肝昏迷前期那种肝臭出现。因此必需立即按重症肝炎治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