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的黄学长，你有甚么资格来向我发号施令？谁来叫你命令我做这样，做那样？”党委书记李青定不服气地大叫。“你敢说我是牛鬼蛇神？你他妈的算老几？我在战场上打生打死时，你还穿开裆裤，你竟敢骂我是牛？……”
黄学长也不敢回头，走了。专政队员也不敢惹他，毕竟他是党委书记，说不定过几天他“解放”了，又回过头来整你。唯有随他去骂。
几乎全部高级的医护人员被关起来了。全部医院的骨干被隔离审查了。医院真空了。技术断层了。
内、外、妇、儿、五官、放射、药剂、物理治疗等等科不是全部，也是大部分老资格医生，主任，院长，都关进牛栏了，都失去了自由。整个大医院的内部，完全空虚了。只剩下年资不高的医生为主的一个空架子了。
人力方面，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实习医生，进修医生相继离开，回去“闹革命”了；实习护士，也在不久之后，都走了。这些虽然是来学习的人员，但却不能轻视的一部分组成医院的人力。今天，高级的，有份量的医疗技术力量绝大部分被逼离开了医疗岗位。就算留下少部分较高级的人，也因为种种原因令致他们缩手缩脚，根本发挥不了他们的长处。而像谭永富、潘长因等人，只知“闹革命”，完全脱离了临床工作；甘涌也将“革命”工作放在首位，成半脱产状态。
加上，大批新毕业派来的护士，被专案组安排成为专案组成员。邦助“整理资料”。技术下降，人力缺乏，顿时成了主要问题。
“今天要你们都集中到这里来，委屈你们了！”杨政委不知是出于好心，抑或带有讽刺的语气，第一晚到牛栏内，同这班新居们训话，第一句，也是他的开场白，他的语气可没有一点温和的调儿，完全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主子，来对卑贱的奴隶那样严厉：“你们得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好好地交待你们从来所做的一切，听清楚未？是一切！不是一点点。你们都是知识分子，懂得甚么叫做一切。别说我不交带清楚，你们谁想早日离开这里，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赶紧早日交待你们过往的一切罪行，像“竹筒子倒豆”那样，一倒，就全部倒清，不能有一点点的拖泥带水，将你们的一切一切，完完全全向组织交待个一清二楚，这样，你们就可以早日出牛栏。谁早日交待清楚，谁就早日出去。谁要是顽固到底，谁就倒霉！我告诉你们，任何一个人想抱侥幸，想蒙混过关！哼！
哼！”他两眼扫视在坐的一班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哼一声的知识分子们。这班人，只有李清定一个不服气，他不是知识分子，他是党的干部！他不是牛，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干部！他根本不理你甚么杨政委，也不管你是甚么军管不军管！
“老子如果不是转业，仍在部队，不也是同你那个姓杨的一样是一个师级干部吗？你呈甚么能，在这里放你的屁！”他真的气愤，“我老老实实地执行毛主席的知识分子政策，你却将我变成牛！”他越想越气，也点着一根烟，用力一吸，喷出浓浓的白烟，来发泄他的不满。这个在解放军部队中，同日本鬼子打了八年抗战，每一个战役都冲锋陷阵，从不窝囊。解放战争中，也同国民党的八百万美式装备的军队，从东北打到华南，那一仗不是硬碰硬地打过去。他，获得过抗日英雄的勋章，获得过横渡长江的勋章，获得过和平解放北平的勋章，获得过解放华南的勋章，获得过……多少枚勋章的功臣，却今天，无缘无故地变成一条牛，变成了阶下囚！“我他妈的！我同你告状！告到毛主席面前我也不怕！”
这个杨政委却装作看不见，继续他的训话：“你们这些过去只懂得鱼肉人民的旧知识份子，今天要你们交待的是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交待你们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及反人民的问题；交待你们怎样在医疗中的事故；交待你们的错误思想；交待你们的社会关系；交待你们同海外的关系；交待你们同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关系；你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绝大部分同旧社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有不少仍然与海外有各种程度的瓜葛。有些人利用同海外通讯，将祖国的机密外泄，将祖国在医疗业务中的创造、发明，外泄给帝国主义者、或资本主义者，这是一种里通外国的表现，是特务分子、间谍分子的所作所为，你们要交待的，是这些，而不要老是在一些芝麻绿豆的鸡毛蒜皮事情上，装模作样地蒙混过去。谁要想用这样的方法，我就给他戴上“抗拒运动”的帽子！那时他就会罪上加罪！不要说我事前不给你们先打一个招呼。总之，你们要竹筒子倒豆，而绝不能像桐油缸一样，老是倒不清！你们每一个人好自为之！”他严厉的训示，使在坐的知识分子心惊胆跳。
与海外有通讯关系？
将祖国的医疗创造发明告知海外亲友，就是“里通外国”？
谁是特务？谁是间谍？
甚么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
怎样算是同旧社会有千丝万缕关系？
他们谁都害怕，他们做医生，护士，大部分人从来对政治莫不关心，也毫不感兴趣。那里会想到一下子同这么多“罪”沾上边？
“我还得提醒你们在坐的某些人。”杨政委继续他的训示：“你们是基督徒。
从我了解所知，某些人，利用宗教信仰，披着宗教外衣，打着慈善旗号，却暗地里干着间谍的活动，进行里通外国的勾当。我们已经查得一清二楚，掌握着大量你们的材料！就等你们自已交待问题。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对于坦白交待的人，既往不究。对于顽固抗拒者，绝不姑息，坚决从严，绝不手软。我们要在你们日常的宗教活动中，查清楚你们有无做危害祖国的一举一动。我们清楚知到，你们教徒绝大部分都是“胁从”者。但就算是胁从，也要将你们在宗教内的活动、聚会中每一个细小而具体的环节，全部向组织交待清楚，使组织能按照你的交待，查清楚每一个事件。党的政策历来都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因此，如果只是一般教徒，只要讲清楚就是了，那怕是已死了的人，也要揭发她的罪行，比如张肖虽然她已死，但她一向的行为如何呢？都要在这次运动中作一次总的清算。不要以为她在生前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歌功颂德，其实她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帝国主义总代理人，一头凶恶的野兽，一头狡滑的狐狸。她与一些潜藏在医院内的阶级敌人同流合污，支持他们为非作歹。如果你不揭发她们的罪行，替任何人隐瞒任何事情，查出之后，一同治罪，到时就算你是胁从，也会将你算在首恶之列！这点不得不向你们讲清楚，你们好自为之。”杨政委又是恐吓又拉一把地交待清楚，他用“政策攻心”的一种心理战术。用党的政策来达到分化敌人内部，是一种颇为有效的方法。
果然，在教徒中又一次引起大的波动：宗教活动，那些是违反了党的政策？不少人是糊里糊涂。他（她）们只知到每个星期日上午拿着圣经，到教堂去聚会。这种聚会是违反了党的政策？是里通外国？怎样个通法？他（她）们委实完全不知，交待些甚么？
张院长在生时，是最虔诚中的一个。她生于加拿大，长于加拿大，也是从小受到宗教的熏陶，才会老远从加拿大的多伦多，跑到贫穷落后的中国来。这儿是他父母的根。她就在这个“根”的土地，为了这儿贫穷落后的人民，鞠躬尽粹，尽了华裔人应该尽到的最后一滴血与泪。可是她也没有忘记神的旨意，在她的一生中，也在她最困难的境况，她都一心一意地、虔诚地向神礼拜、祈祷，直至到她走向天国，走向主的怀抱。与她一起的少数医生、护士，在这个拥有七百多人的大医院内，只有那么不足二十个基督教徒，他们真的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间谍、或是国民党特务吗？
面前这位杨同志，声色俱厉地说某些基督教徒，披着宗教外衣，干着间谍、特务的里通外国的勾当。他所指的是谁？这还了得！
吴瑞敬是教徒，可其后因统战关系又加入了共产党，而且从徐方方当了右派分子之后，他被提升为外科主任。
王淑英，是张院长当年的忠实“伴侣”、朋友、同事、助手，两个都是“老姑婆”，一生中没有过“男朋友”，从未结过婚。她们俩一心一意在医好病人，为病人服务，并无二意，可以说得上是符合毛主席提倡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报务”。可是她们两个都是最虔诚的基督教徒。由于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在提高了她的思想觉悟之后，在医院党委邦助。尤其是在外、妇科支部的具体协助下，她与吴瑞敬一起，光荣地加入了共产党，成了党员副院长。可是从她这位不出声的老太婆身上，能看到有那一点象共产党员的气质？没有，一点也没有。党的历史怎样？不清楚！党员应该具备的条件是甚么？不知！她只知到一点：就是尽心尽力去做好自已妇产科的工作，做好一个医生应做的每一件事。
她沉默寡言，原藉福建，来广东几十年。由于长期在阳关医院做医生，可是广东话老是讲得不够流利，因而她更加不原多说。虽然她也曾在年青时被教会推荐，到过英国及加拿大留学、进修，所以她的医学本领不断提高，并且与这些国家的医学水准一致。在妇产科方面，是这个地区的一个颇为有名的专家。但是她除了医学－－不，她只知妇产科，除此之外，就甚么也不知，也不懂，也不想知，更不想懂，绝对不知到怎样去害人，也不懂得利用自已的权力，来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除工作之外，就是教堂，（可是入了党之后，连教堂也不能去了），她无任何其他嗜好，更无任何向上爬的动机。升官、发财、名誉、地位对她毫无意义。她不懂得如何去做好一个共产党员应做的事。这位妇产科副院长，从来对任何政治都不感兴趣。她能是一个里通外国的间谍？或是特务吗？
今天却追查这两个基督徒是如何“混进”党内来的？是他自已“蒙骗”？抑或是党内的“代理人”“拉”他们进入党组织内来的？追他们两个，直接牵动到党委书记李青定。因为李青定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不过，这件事如果要追查下去，很快就发现追不了。
“你们从现在起，每天早上起床要向伟大领袖“早请示”（读一篇毛主席语录）；晚上睡觉前，也要作一次“晚汇报”（也是读一篇毛主席语录）！”这是杨政委最后一次叮嘱。
同杨政委一同前来训示的张付顺，大概觉得杨同志讲话，引起他心头痒痒，也想在这个场合威一下。于是，他摆一下官威，以显示他现在乃是革命干部：“你们在坐的人，都是犯有严重错误的人。”他讲两句，停一下。一来这是他的习惯，二来嘛，他的脑袋太过笨，很难转弯，却又想装出聪明的样子，唯有讲两句停一停，以便及时想出下一句应该讲些甚么好。这种讲下停下，真有点像一些高级首长讲话似的，颇有风度：“今天要你们住进这个牛栏，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好让你们静心思过，沏底交待问题。”他又停一下，继续说：“你们一些是世界观问题，嘿！嘿！是世界观问题，嘿！”他想不出往下应该怎样说，于是嘿嘿，就成了他在努力搜索应该如何讲下去的字眼。
终于让他想到了：“世界观，就是你们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致命弱点，不改造好，就犯错误，就会犯罪，正如你们今天的样子，嘿嘿！”他又再嘿嘿！
“但有些人却不是，他们拿着党给他的信任。”这回他似乎讲得流畅多了，他想到他该讲的东西了：“身为党在医院的领导，却将党对知识分子政策，作为他向知识分子讨好的本钱，蜕化成为修正主义分子……”他这番话，是冲着李青定而来的，你李青定也有今天！在听我张付顺的训话，哈！哈！。
可是李青定也不是好欺悔的，他原本已经老大不服，只不过是“运动当头”，不能发作。现在你张付顺竟敢在老虎头上撒尿？
“你他妈的张付顺！你有甚么证据说我是拿党的政策向知识分子讨好？拿证据出来，你含血喷人。”李青定不管军代表在场，也不管身处牛栏，他清楚虽然目前是“牛”，但他们是奈何他不得的。他有本钱同你张付顺硬顶下去。
“你张付顺能有今天，完全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党的政策是不容许你这人胡作非为的！”他讲这话是一箭双雕，他心想：姓杨的，你也要注意党的政策不容你们任意胡为，有我李青定在，不怕你们乱搞一通。
姓杨的当然清楚他话里的话。但是他比张付顺聪明多了，他认为不宜争下去。
他毕竟见过太多大场面。也知到文化大革命的来龙去脉。也清楚张付顺是一块甚么样的料。只不过他必定要先支持一派，才能打出局面。而张付顺那一派的人，掌握了人事部门的全部资料。如果不先靠他们，局面很难打开。在这几天来，他也更进一步清楚医院内的一些事情：李青定的群众基础远远超出张付顺；而张付顺的听话程度，却比李青定胜似十倍百倍。他知到李青定的个性是一条硬汉子，他会屈服于真理，却不会低头于草包子张付顺。
“让他们好好地考虑问题，交待问题。”杨同志说完就走，张付顺乘机松人。
“批斗武斗黑手卢汝英大会现在开始，”黄学长主持开会，宣布今晚的批斗。
这个批斗大会是设在医院的饭堂兼礼堂内，四围贴满了标语，礼堂的一端有一个舞台。舞台上面有一条横额，上面写着“批斗武斗黑手卢汝英大会”，现在是开会时间，礼堂坐满了全院职工。“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做文章……。”他念完了一篇，又再念一篇：“最高指示：专政是群从的专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