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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子都要成亲了,新娘却不是她。舒断虹刚从昏迷中醒来就听到这个街知巷闻的消息。

“阿秀,你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啊?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张大力担忧地看着毫无表情的舒断虹,一个劲地冲阿秀使眼色。

阿秀明明看到却装作看不见似的别过脸去叠着手上的衣服,“整个镇江府都在张灯结彩,准备郡主大婚的事,还会有假吗?”

“断虹,你……说句话啊!”张大力伸出手在断虹眼前晃了晃。

舒断虹抬眼看着他却一声不吭,只撑起身要下床,可脚还没沾地,人已乏力地倒下。

张大力一把抱住她,又急又气,对阿秀嚷道:“你不能少说两句吗?还不快去找大夫。”

“不用。”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断虹摇摇头,让他把自己放在床上,“我没事。”

“她都说自己没事了,还请什么大夫啊!”阿秀把手里的衣服摔在凳子上,转身倒了一碗温茶递过来说,“断虹,你别怪当嫂子的说话难听,你也不想想,就是不提身份、地位、学问、家财,单凭你的样貌和年纪也没法跟人家比。你说子都是被逼的,可谁见着了?怎么知道就不是子都心甘情愿要娶这么一个貌美年轻、有权有势又有钱的美娇娘呢?!”“子都不会。”舒断虹坚持,“大力哥,麻烦你替我拿点儿东西吃,我现在没有力气。”

“有力气又能怎样?”阿秀一把拉住要出去的张大力,“亏得你没力气,你要有力气可就一溜烟跑到锦园去抢新郎了是吧?你也不想想,能跑能跳的时候,你还不是让人打得跑不动、跳不了。今天我把话说明白了,你要抢新郎,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就算你存心想送死,我也管不着,可你别连累我的男人。”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张大力挣开她的手,推她,“去去去,做饭去。”

“还没中午呢,做饭给谁吃呀?”阿秀白他一眼,拉开他的手,“这些天你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炖补汤,连码头都不去在家侍候她,我可什么话都没说,可她还不领情一心想去寻死呢……瞪我干什么?我说得不对吗?你自己说,要是她去找那个郡主,你是不是话也不说地跟在她屁股后边连我们娘几个都不管不顾了……”

让阿秀闹得没法,张大力只一个劲地推她出去,“你少说几句吧。”这时外面有人喊了几声,张大力应声出去,好一会儿才掀了帘子探头进来,“我得去码头一下。”

不放心地看看沉默着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的舒断虹,张大力低声下气地对妻子说:“你照顾着点儿。”

阿秀也不说话,只垂下头去看也不看他,张大力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阿秀沉默了一会儿看看舒断虹,叫了一声却没人应,以为她睡着了就放心地出去了。她刚出去,舒断虹就转过身,眼中似有泪光,眼神却异常坚决。

舒断虹撑起身,一个不小心,人已经滚到地上,痛得张开嘴却到底没喊一声痛。她皱着眉,双手撑在地上挪动身体,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

从没有想过走个路也会这么疼痛,平时那么短的小巷竟变得如此漫长。虽然走得慢,但舒断虹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没停过脚步。

刚走出巷口,热闹的人声便潮一样涌过来,大街上,真的像阿秀说的一样——到处都在张灯结彩,好些店铺都贴上了喜字,甚至连卖菜的大婶菜筐里的青菜萝卜也夸张地系上条红绸。

舒断虹从巷子里走出来,见着她的人倒似见着鬼似的,能躲就躲能避就避。看着处了十年的街坊邻居避她像避瘟疫一样,舒断虹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微微低了低头,她咬咬牙,悄悄地抹了一下眼角,脚下一绊,便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小心点儿,撞散了我这副骨头可要你赔的。”那声音带着笑,不像是责备倒像是玩笑。

舒断虹抬起头看着眼前扶着她的男人,原本忍着的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你可别哭了!原来就不怎么好看,这么一哭就更难看了。”叶凭风笑了笑,伸手碰碰她青紫的脸颊,看她痛得呲牙咧嘴,笑意更深,“看来没两个月是下不去了,你可千万别半夜三更出来,会吓死人的。”

舒断虹牵起嘴角,却笑不出来,最后还是垂下头,“你的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笑话不好笑,我还有别的,总之今天一定会让你笑就是了。”叶凭风一笑,扶着她转过身,“现在就回去躺在床上听我说包你大笑的笑话。”

她哪儿有心思听什么笑话呢!可撞上叶凭风那双带笑的眼睛,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的笑好像有点儿古怪,透着种诡谲的气息——莫非……

“抓住他!就算是用灌的也要让他吃下去……”把门带上,刘雪盈怒气冲冲地转过身,看见走上楼的叶凭风,微微一怔随即怒意勃发,厉声喝道,“你来干什么?”

“我听说子都病得不轻,我来看看他。”叶凭风保持笑容,虽然刘雪盈转过身转得又快又急,但他还是透过她半掩在脸颊上的手帕看到她脸上、发上的米粒。目光微微下垂,落在她裙摆上的污渍上。

“你倒是挺关心他的。”刘雪盈嘲讽地笑了笑,在她看来,世上所谓的友谊不过是利益与利益的结合,什么真情啊?!

“郡主也很关心他啊!”

“他就要成为我的丈夫,我关心他是理所当然的。”

“也是。”叶凭风笑着,目光微微偏开,“不过郡主这么快就决定婚期,是不是太快了些呢?京里头相爷、皇上还有太后可能会很不高兴的。”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刘雪盈对他很不客气。

叶凭风却不在意,只是笑着道:“子都身体不好,恐怕会影响婚礼吧!其实郡主也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俗话说‘这心病还得心药医’,要是郡主同意,不如让下官来做个说客。”

刘雪盈半天没说话,叶凭风还以为她不会答应了的时候,她才又急又快地开口道:“进去!”

叶凭风一笑,伸手去推门,还好,不用他再找别的借口或想别的法子了。

门刚推开才跨了一只脚,他身后的刘雪盈突然喊了他一声:“你觉得他会听你的话吗?”

叶凭风怔了一下,还真没听过这位郡主这么婉转的语调。想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说:“会,他会听。”别的他不敢担保,至少他待会儿要说的话,魏子都一定会听。

“你让他多吃点儿东西,我……只是想让他快一点儿好。”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的声音里多了些鼻音,好像在忍着不哭泣。叶凭风顿了一下,头也没回地走了进去。

刘雪盈却没有动,一直到房里的几个丫环走出来,门再度掩上,她的目光才自房门上慢慢移开。茫然地转过身,她在栏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栏杆下楼去了。

叶凭风站在窗前,隔着一层窗纸看着外面的人影,等到人影终于消失了,才漫不经心地转过身,看着躺在床上睁着眼却当他根本不存在的少年。

“怎么不说话?我还当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呢!”

魏子都冷冷地望着他,原本真的不想理他,可一瞧见他唇角上经年不变的笑意,一双眼就喷出火来,一开口就是尖酸刻薄的话语:“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你无非就是做个说客。很抱歉,我这人最讨厌听人说教,尤其是有些人说话,我更是当他在放屁。我这性子,恐怕还真是要让叶大人白来一趟连发挥本事的机会都没有了。”顿了一下,他忍不住又哼一声,说,“哼哼,说起来,认识了叶大人两年,还真算是白认识了,竟没瞧出来叶大人是这么个趋炎附势、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骂得挺痛快是吧?”叶凭风走近他,随随便便地坐在床沿上,“没错,我今天是来做说客的,可不是郡主的说客,而是另外一个人的。”

目光定在他脸上,魏子都先是不信而后惊疑不定,迟疑着问:“你……你真的见到她了?她怎么样?好不好?”刚问两句,他的眼圈就先红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要是说她很不好,你会怎么样?是哭得死去活来还是为她报仇啊……唉,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急成那样干吗?我说真的,她是伤得不轻,可都是皮外伤,要不了命……她叫我告诉你,要吃好睡好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和郡主斗……你这么看我干吗?”

“你真不是为郡主做说客?”魏子都怀疑地看着他,“你不是让郡主收买了吗?为什么突然良心发现帮我们了?”叶凭风摸摸鼻子,有几分不好意思,“你别那么小心眼儿好不好?不错,郡主是许我高官厚禄,让我心动答应她勾引断虹,可是我到底是没做是不?什么?你说我不是不忍心,而是断虹压根就看不上我?!你说什么呢?我那是好心帮你们,压根就没使出全力……好了好了,我也不跟你说没用的,你别对我露出那个表情。”叶凭风挥挥手,“其实事情也简单,我看郡主虽然是固执,可也未必是真心喜欢你。你们只要逃出镇江永远不在她面前出现,她也未必会真的纠缠不放上天入地地追查你们。所以呢,我的计划也简单,只要把那两个大内侍卫引开,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府,到码头,有大力他们接应,你和断虹立即坐船离开就是了。”顿了顿,他露出一脸的坏笑,“不过要委屈你这状元郎从狗洞里爬出去了。”

“没关系,只要能出去怎么样都行。”兴奋的表情渐渐冷却,魏子都怀疑地问,“事情真像你说得那么容易吗?”

“当然,虽然说我可能打不过那两个侍卫,更斗不过守在大门口的官兵,但我准备了好几十坛好酒,再不行还有江湖秘制的蒙汗药。”

“你……真的舍得下高官厚禄帮我?”

“舍不得!”叶凭风哀叹连连,半天才说,“不过钱财乃身外之物,不管做什么都好,总不能真的出卖自己的良心让自己一辈子不安吧?呵呵,我不会输给你哦!”忽然他又笑了笑,“其实,我们真的是好朋友,不是吗?”

魏子都看看他,然后点头,说:“嗯,除了要防着你打断虹的主意,你的确还是个不错的朋友。”

叶凭风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新挖好的狗洞;从锦园到码头的路线;逃跑用的船;甚至连船上吃的干粮、清水;他还细心地为那状元郎准备了几本解闷的闲书。他觉得,以他叶凭风探花之才帮一对痴男怨女私奔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似的,却又想不起来。

这天,已是婚礼的前的一天。叶凭风知道郡主会最后一次试穿礼服,却不知为什么郡主竟派人传他过去。临从魏子都房里离开时,他回头对一直盯着他的子都笑了笑,看起来很镇定,心里却难免有些七上八下的。随丫环进了郡主的房间,喜气仿佛扑面而来,涌入眼中的全是红色,而艳得夺人心魄的红色中央是回眸望他的娇娆。不得不承认,这位昭明郡主的确是个少见的美人。

“下官参见郡主。”他中规中矩地施礼。看刘雪盈挥手斥退身边众星捧月的侍女,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古怪的情结,仿佛同情又仿佛怜惜——这心高气傲的郡主恐怕会终生难忘婚礼上新郎逃婚的奇耻大辱。

他这样想着,嘴里却皮皮地笑着说:“郡主是想见子都了,又碍着那什么新婚前新郎新娘不能相见的习俗,才找下官来问问的吧?!”

刘雪盈看着他,手指却似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垂在肩上的青丝,卷了又松松了又卷,许久才突然开口问:“你觉得我美吗?”

“美!”叶凭风毫不犹豫地赞道。

“那么我这个很美的新娘会不会如愿留住她的新郎呢?”

叶凭风抬眼看去,触到她的目光又避了开,“当然会了。”

“是吗?”刘雪盈背对着他,发出似笑似叹的声音,然后猛地转过身,目光犀利得如同骤袭而来的剑光,“叶凭风,你真以为本郡主是被人蒙在鼓里的傻瓜吗?”

“下官不明白郡主的意思。”叶凭风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刘雪盈更为愤怒。

“不要在聪明人面前装傻。叶凭风,你的小动作实在是太多了——你应该记住,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你愚弄的对象!”

微微一笑,叶凭风也不再装傻,只是道:“我知道自己是在做一件很冒险的事,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做错了,别说我是在帮助朋友,就是对郡主而言,我这么做也是让您得到解脱了。”

“是吗?原来你破坏本郡主的婚礼,让本郡主在众人面前出丑,倒全是为了本郡主好啊!”刘雪盈瞪着他,笑容凝冻在脸上,厉声喝道:“叶凭风,你好大的胆子!”

叶凭风倒是处变不惊,仍站得挺直,“郡主真的有那么喜欢子都,非要嫁给他吗?如果郡主不过是气过被他拒绝而拿自己的终身大事赌气,未免得不偿失。先不说郡主这婚礼根本就成不了,就算是成了,日后子都心有怨尤,夫妻不和,又有什么意思呢?”

被他触动心事,刘雪盈冷冷地扫过他的脸,问:“你一直说本郡主根本不是真心喜欢子都,那你倒说说,怎么样才叫喜欢?”

“患难与共,同甘共苦,生死相许!”

叶凭风答得爽快,却被刘雪盈一句话问住:“你是爱过喽?”

“那个……”半天没说出话,他搔搔头笑了起来。

刘雪盈冷冷地一笑,“让我来告诉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真情。婚姻、感情,不过就是种交易,金钱与青春,利益与利益,享乐与美貌,征服者享受着胜利的快感,炫耀着猎捕来的战利品……”

叶凭风想了想,笑着道:“既然郡主都不相信世上有真情,还怎么能说自己喜欢子都,甚至要非君不嫁呢?”

瞄他一眼,刘雪盈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叶凭风道:“或许你没见过有哪对夫妻是真的生死与共,但我相信子都和断虹既然可同甘苦,共患难,就一定可以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刘雪盈慢慢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忽然说,“我也很希望这世上真的有可生死与共的感情……”她的声音很低,梦呓一样。

她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突然盯着叶凭风说:“叶凭风,你动了这么多心思无非是想让我放手,看你这么辛苦,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他们两个真的肯为对方死,那我就放他们一马,任他们双宿双飞。可……哼,要是他们像我说的那样散了,我就要拿你一样最最宝贵的东西。”

感觉她的目光好像总是在自己的脑袋上转来转去,叶凭风只觉得头皮发麻,但一咬牙,还是爽快地应承下来:“好!就赌这一回!”

打开门,魏子都探出头左右看过都没人,才迅速地关上门,几把扯下穿在身上的喜服。要出门想了想又折了回来,把衣服披在趴在桌上的家丁身上,“刚才打你一闷棍,现在给你穿绸子衣服也算对得起你了。”特意打开他的头发,这样只要不是走得太近,都不会发现趴在这儿的已经不是他了。

照叶凭风的说法,今天是大喜之日,府里的警戒一定会放松。可魏子都一路走来还是胆战心惊,尽是一路避开人,躲躲闪闪地到了后面的小跨院。这里一向住的是下人,应该不会有人到这儿来,所以叶凭风特意把那个新挖的狗洞设在这儿。

魏子都几步走到水井旁,蹲下身摸索到一个划上去的箭头,顺着箭头走到墙角,用手扒开杂草,果然发现一个新挖的狗洞。看看四下无人,魏子都一矮身趴在地上便往外爬去。

洞外应该是锦园的后巷,有谁留意到他竟是悄悄从这儿溜走的。魏子都想着,爬出墙外,笑容方生却突然僵在嘴边。他瞪着眼前的罗裙和裙底下半露的三寸金莲,慢慢抬起头来,对上刘雪盈冷冷的分不出喜怒的面容。

没说话,他站起身,越过她看着站在她身后的叶凭风,“你又出卖我!”

叶凭风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笑。

魏子都自嘲地笑了笑,“我不该怪你,功名利禄的确是可以改变一个人。我只是怨自己意会瞎了眼当你是好人,更替断虹不值,你这见死不救,见利忘义的卑鄙小人怎么配得起她那声‘哥’呀!”他骂得虽然凶,脸上却不见怒意,看叶凭风的目光也只像看一条路边夹着尾巴的流浪狗,最后索性连看都不看他。只对着刘雪盈道,“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绝对不会娶你,你要么放了我,要么就立刻杀了我。”

“杀你?”刘雪盈笑了,笑意却只凝在嘴角,“虽然我是当朝郡主,但谋杀朝中大臣,可是不小的罪名,魏状元以为本郡主会是那么蠢的人吗?你不用急,跟着我来,我自然会让你满意的。”

魏子都微一犹豫,看着刘雪盈转过身离去,再看看叶凭风和他身后的侍卫,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跑在她身后。

而此时,镇江码头上,舒断虹正焦心地等待着。

“我说断虹,你这身体也还没好呢!就到船上等着吧,这儿我看着就是了。”张大力一边捆着书箱子一边劝她。

“不用,我撑得住。”舒断虹看着长长的却空无一人的栈桥,心中更感不安。听说郡主设了流水席,凡是到锦园门前说声恭喜的人不只可以大吃一顿还可以领赏,所以今天码头上的人才会这么少。只要子都出现,她一定会一眼就看到,绝不会错过,可怎么到现在还是没有看到他,“大力哥,子都他会不会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呀,我说八成那头已经拜了堂,入了洞房喽!”阿秀从船上下来,手扶着腰不甚灵活。

张大力伸手扶了她一把,却大声埋怨道:“你少说两句吧!”

“我也是为了断虹好才说的。”白了他一眼,阿秀硬把没听她说话的舒断虹扯到面前,“有件事,我早几天就听说了可一直没敢说。断虹,人家都说子都和郡主早……早那个了!你想想,要不是真像他们说得那样,人家郡主干吗大老远地跑到镇江来纠缠不清的啊!说不定现在他和郡主正风流快活着呢,根本就不想跟你一起走!”

“你别说了!”张大力一声暴喝,伸手拉开阿秀抓着舒断虹手臂的手,看看舒断虹阴晴不定的脸色,“断虹。”

“啊……”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一样,舒断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抬起头看着他们,突然神色恍惚地转过身。“子都不会负我,除非他亲口说他不再要我!”她自言自语着,突然发力狂奔,跑了没几步,便一头载在地上,不顾张大力追上来扶她,又猛地推开张大力跑远了。

张大力一拍大腿,要追,回头看看自家婆娘,一迟疑已经慢了,“我去追断虹,你别急,慢着点儿,小心身子。”

“你……”阿秀拦时,他却早跑远了,“小心身子小心身子,你心里只有那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妹子,还有我们娘几个吗?”嘴里埋怨着,阿秀还是扶着腰紧走几步,生怕那蛮牛又闯出什么祸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魏子都到底忍不住先开了口。外头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就算是隔着几重院墙,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心烦意乱地看着刘雪盈倒似稳坐钓鱼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更是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安。

“我想怎么样?本郡主倒是想与状元郎成婚做你状元郎的新婚夫人,可你肯吗?”脸上浮上冷笑,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既然你宁死也是不肯做郡马的,而我又舍不得杀你,那就只有等到你心甘情愿的时候再拜堂了。”

“等?你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死还是真要将我囚禁到白发苍苍拄拐棍呀?郡主,我是男人我能等,可你是女人,青春有限啊!你有多少时间和我这个不识抬举的穷酸耗呢?”

魏子都说话时不住地冷笑,刘雪盈却一点儿怒意都没有,只是淡淡地道:“不会那么久,不出半个时辰你就会求着让我嫁给你了。”

“好好笑的笑话……”刚笑了两声,笑声就突然顿住,魏子都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转向叶凭风,目光越发凄厉,“你们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我说了要等——等一个会自动送上门的傻女人……”

“你要对她怎样?”魏子都喝着,要扑上前揪住她,却被侍卫拧住手臂,半截身子都按在桌上,脸被压得紧贴着桌面,他却仍死死地瞪着一双眼,“刘雪盈,你要敢动她,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好怕哦!”刘雪盈娇媚地捂着心口,慢慢地站起身,走近他,微微俯下脸,“魏子都,我舍不得杀你,可不怜惜一个与我作对的女人。”手指勾起桌上的酒壶,她示意侍卫放开魏子都,“这是有名的女儿红,听说江南人家嫁女儿是一定要用的,所以我特意叫人买了很多,本来是要用在婚礼上的……可是,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打开壶盖,刘雪盈深深地吸气,“果然很香醇。”瞄一眼魏子都,她低低地笑出声来,“原来女儿红加鹤顶红,竟是特别的香醇,希望待会儿来的客人会喜欢这种味道。”

“你想毒死断虹!”魏子都又急又恨,身后的侍卫刚松开他的手,他就疯了一样扑上前。所有的人都以为他要对郡主无礼,纷纷上前护卫,谁知他劈手竟夺下刘雪盈手中的酒壶,不等侍卫抓住他,他已毫不犹豫地仰起脖子就着壶嘴咕噜咕噜地把壶里的酒灌下肚子,直喝得一滴不剩才喘了口气停下,手一松,酒壶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看你还怎么害她。”一句话说完,他的脸火烧一样红了起来,也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真的剧毒发作,竟连站都站不稳。

“好酒量!哼哼,真不知状元郎是怎么考上状元的?你不想让她喝这壶酒,尽可以泼在地上,何必自己喝了呢?何况,就算你喝了,我还可以再配的,这鹤顶红虽然难得,可也不是没有啊!”

“不错,我真是傻……”魏子都迷糊地想着,目光落在面无表情的刘雪盈脸上,嘶声喝道,“不许你害她,不然我做鬼……”

“也不会放过我嘛!你已经说过了。”刘雪盈冷冷地看着魏子都的头渐渐垂低,目光慢慢地移开,看向门外,“你可以安心地去,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寂寞的。”

“子都!”刚到锦园的后巷就被人抓住,半拖半推地被押了进来。舒断虹起先还挣扎,可一迈进跨院,就瞧见屋里有人倒下——那……是子都?!

她整个人都傻了,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耳朵里什么都听不清,脑子里却嗡嗡地像是苍蝇炸窝,后面的人猛地一推,她未曾防备,人已跌倒在地。她趴在地上,看着子都不会动了,心口好疼,一声响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的心跳声传进耳朵,好像马上就要像爆竹一样炸开。她捂着嘴,摇着头,终于嘶声吼出:“子都!”

“子都死了、子都死了……”有个声音在她脑子里一遍遍地回荡,越来越大。她一步步地走近,觉得喘不过气来却没有办法呼吸到更多的空气,好像有什么压着她的胸口,捂着她的口鼻……

她跪在子都的身边,伸出手又胆怯地缩回。有眼泪滴在手背上,她意识到自己在哭,吓了一跳立即用手背去抹眼泪,“子都没事,你不要哭,不要哭……”可是眼泪停不下来,她再也顾不得那些不受控制的眼泪,狠命地推着子都一动不动的身体。

“你起来!起来!不许睡!我知道你没事……子都,你起来,不要和我开玩笑……”她发了疯似的一巴掌打在魏子都脸上,“我叫你起来你听见没有!”可又心疼地去拭他嘴角慢慢流出的血,无措地揉着他显出红印的脸颊,“你起来啊!是我不对,我再也不动手打你了,你起来,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的……”

“他死了。”刘雪盈平静地说,看着她僵直的背,再近一步,“喝了鹤顶红的人,必死无疑。”

“鹤顶红……”低沉得听不清的声音,舒断虹猛然抬起头,一双赤红的眼狠狠地瞪着刘雪盈,仿佛被人夺去幼仔的母虎,“你们这群害人精,只会用毒的不要脸的混蛋!”她狂乱地叫嚷着,疯了一般向刘雪盈冲过来。

刘雪盈闪得快,又有侍卫护着,仍险些被抓伤,头发也披散开了,显得有些狼狈。甩了一下长发,刘雪盈喝止要掌掴舒断虹的丫头,却没有让侍卫放开她,“子都他不该死,这放了鹤顶红的毒酒本是要你喝的,可惜,他太傻了……”

“子都不该死?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果然是从那个宫里出来的,和那个杀了人之后却在十二年后下旨表彰其人忠诚的皇上真是一家人啊!”舒断虹疯狂地笑着,却泪如雨下,“你那鹤顶红既然是给我的,何不就成全了我,让我和子都一起去,黄泉路上,也好再与他做一对相依为命的鬼。”

刘雪盈看着她,沉默着,面无表情,终于把手中的纸包递给她。

舒断虹接过纸包,也不说话,两下扯开纸包一仰脖把纸包里的红色粉末倒进嘴里,有些甜的怪滋味在嘴里化开。是了,人家都说良药苦口,只有毒药才是甜的。可能因为她已服下毒药,她走近几步瞪着刘雪盈竟没有人拦她。她看着面色如常的刘雪盈,竟也冷静得一反刚才要杀人似的疯狂,举步走到桌边捧起桌上的酒坛子,摇摇晃晃地晃到魏子都身边,脚下一绊跌坐在一旁,随即举掌拍开封着酒坛的泥封,一边看看魏子都,一边举着个坛子往肚里灌酒。

“子都,这算是咱们的交杯酒,好不好?”她伸出手握住魏子都尚未冰冷的手,满是泪痕的脸上浮上一丝不怎么好看的笑,然后慢慢地倒在魏子都的身上。

她看见急匆匆冲过来的张大力和紧紧随在他身后的阿秀,不由得露出淡淡的笑意,在张大力抱住她时低声说:“还好你们赶得及喝上我和子都的这杯酒……”她撑着要去抱酒坛子却怎么也动不了,摇晃了一下,整个人都伏在魏子都的身上,动动嘴唇,眼睛已经慢慢地合上。

张大力张开嘴,半晌才能哭出声音。他身后,阿秀抹着眼泪紧紧地靠着他,生怕也突然失去他似的。一时间,厅里只能听到张大力震耳的哭声,就连一向厌恶舒断虹的几个丫头看到那么个汉子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也突然觉得舒断虹是有那么点儿可怜,都不由自主地别过脸去揉眼睛。

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的叶凭风却压根没看,只是牢牢地盯着刘雪盈。

刘雪盈站了很久,慢慢地转过身,坐在椅子上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只能靠着椅背,沉默了很久,她终于无力地挥了挥手,“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

声音很低,可叶凭风却猛然跳起身,几步走到门外,喊了几个家丁进来。

张大力像被狗咬了一样跳起来,使劲撞开俯身去碰舒断虹的家丁,“你们要干什么?不准你们碰他们!王八蛋,敢碰他们我就跟你拼命。”

叶凭风伸手去拦他,他不由分说一掌打了过去,叶凭风一时不及辩解,微一侧身,掌并如刀一掌劈在他的耳后,张大力已应声倒地,叶凭风顺手一扶,不理哭叫的阿秀,叫人抬走舒、魏二人的尸体。

阿秀抱着张大力的头,两边都放不下,只能嘶声叫道:“你放下他们!你要干什么啊?不管有什么仇,人死了也就算了,你还要怎么折磨他们啊?你快放下啊!要不然大力醒了真的会和你拼命的……”

刘雪盈不言不语地看着叶凭风离去,慢慢起身步出大厅。

远处喜乐正隆,那些正沉溺在喜庆中的人一定不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虽只隔着几重院墙,却已似两个世界,而人心,也是如此,纵然是站得再近,关系再密切,仍无法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身后的丫头低声问:“郡主,婚礼是不是取消?”

“为什么取消?难得这么热闹……”刘雪盈回头笑了笑,笑容里却多了些让丫头们陌生的东西,“云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早该嫁人了,不如趁着今天嫁了吧!”她转身看看一旁眼圈还有些红的侍卫乙,笑了,“就他吧!会为别人伤心的男人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丫环小云怔了下,看看同样发怔的男人,红了脸垂下头去。

这时,刘雪盈已经走远了。

黄昏时分。

叶凭风站在码头上,目送着渐渐接近夕阳的帆影。

身后响起人声,虽是已近黄昏,沉寂了一天的码头还是因为那些踩着脚步归来的工人而热闹起来:“这世上还是有钱好!”

“不用你废话!这世上不只是有钱好,要是有势、有权那就更好了!你瞧今天那个排场,我自打出娘胎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还以为真能见着郡主出嫁呢!可谁知道,那么大的排场原来只是嫁个小丫头!”

“你知道什么呀!那侍卫也算是大官,宫里头出来的嘛!”

“不就是跟镖局里的老张他们差不多吗?你等着,老子有钱了,家里就是猫配种也来个大排场,叫镇江府都知道我老王有钱!”

醉话连篇,那人脚步不稳地撞了过来。叶凭风避开,看看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再望向夕阳下被染作金缎的江水,终于开怀大笑。

夜晚。

浪轻轻地击打着船身,船上的人也仿佛在母亲的怀中被温柔地摇荡着。

慢慢睁开双眼,一时无法适应昏暗的烛光,舒断虹眯了一下眼,背对着她的人挪了一下身,烛光被遮住了大半,“这是……”话还没说完,她已经看清那人的长相,“子都……”她颤抖着嘴唇,猛地扑过去,两人一齐倒在地上,“子都、子都……”像突然失去说别的话的能力,她只会重复着这两个字。

而子都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心跳叠着心跳,脸贴着脸……

直到她终于想起来,“已经到忘川了吗?还好,还好我们没有走失,就是过了奈何桥见了阎王也不怕了。”她爬起身看看四围,“这船不错,好像和我听人家说的忘川河上的渡船不太一样哦!”

魏子都看着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笑着伸长手臂又将她搂进怀里,“我想这不是忘川河上的渡船,而且我们也不是在忘川河上。”

“那是在哪儿?总不会直接送到血池、油锅什么的怪地方吧?”

看着她受惊又认真的样子,魏子都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不禁柔声道:“我们根本没有死。”

“不可能!我们喝的是鹤顶红,必死无疑的。”舒断虹激动起来。

“你看这蜡烛,这船,还有外面的水声……我们没死。”

“真的?”舒断虹不信,举手要咬,却让魏子都抓得牢牢的,“要咬来咬我,你受的伤还不够让我心痛吗?”

舒断虹脸上一热,那一口怎么也咬不下去。

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魏子都伸手举起掉在甲板上的信,“最重要的是这封信,叶凭风写给我们的信。”

“我们真的没死?”舒断虹看看他,突然挣开他的手冲了出去。

月亮,星星,熟悉的流水声……

舒断虹仰起头,傻傻地笑了,泪水却不自觉地流下来,“我们真的没死!”

“咦,舒姑娘你们醒了。”有人冲她打招呼。

她回过头认出是张大力雇好的船工,“我们没死……”她傻笑着猛点头,一溜烟似的回到船舱。魏子都正就着烛光看那封信,“叶大哥说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说让我们一路保重,他虽然是一辈子都可能只做督学使了,但也会做得名垂青史,万世留芳。”

“没说别的了?”

“没有!”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叶凭风还在信上说了什么等他做腻了官就来找他们一齐游山玩水,把酒谈心的话——不管怎么说,那还是个危险人物,保持距离比较好。

魏子都笑着,慢慢靠近她,“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我终于可以做一直想做的事……”

“嗯!”抬头撞上他的眼睛,不知为什么脸上一热,滚烫的。

“断虹……”

“嗯……”不是都要入冬了吗?可为什么天却这么的热。

“断虹……”

他究竟要叫到什么时候?

“断虹……”

“……”他这样,她真的没法子说出话来。可是,他的唇,真的好软好软呵……

天,真的好热呵……

番外篇

那一夜。

“你既然赢了赌约,想要什么?”

“下官所求的,郡主已经做到了。”

“放了魏子都他们?可这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好了,你也不必再这样做作,一副清高的模样,我知道你是想调回京里的……”

“……”

“怎么?抹不开脸求我?”

“那倒不是,只不过我现在想清楚了,不想回京里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想以退为进……叶大人,在本郡主面前你不必如此,直接说你的要求就是了。”

“下官说的真是真心话,绝非做作。原本我是想做大官做高官,因为我以为要做一番大事就一定要手握权柄,可现在,我更明白一个人与权利越近,也就离死亡越近……”魏家的前车之鉴,够让他警惕的了。

“你真的决定了?”荣华富贵不是他一直想的吗?“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想,困在这小城里究竟能做些什么——‘大事’!”

“……”

“你说,我会答应你。”刘雪盈低柔的声音仿佛是在诱惑。

他终于笑了,看着刘雪盈,镇定地说:“既然已经决定,我就绝不会改变。我要,文武状元皆为我弟子,天下才子皆出镇江府。”

倒抽一口冷气,她不知自己是真信了还是觉得他傻,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好狂的口气……好,本郡主等着看你的大事业!”

三年后,****之年。

三更方过,已有无数人候在闱外等消息,此时,却有一匹快马自闱中悄悄驶出。

在一户豪宅门前,来人利落地跳下马,早有人候在门前迎进府去。来人疾奔入内,到得宅院深处月亮门前,门内已迎出一华衣侍女,急问一声:“怎样?”来人低低地回了几句,递上一个信封便转身离去。华衣侍女也转身进了房。烛光中,一抹单薄的身影映在粉墙上。

“如何?”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

华衣侍女却知主子其实很在意的,要不然也不会一夜未眠,单等这封信了。

“回主子,刚才送信的人说今年中进士者七十有八,出自镇江者不过两人。”

“是吗……”影子微微晃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声:“叶凭风,这就是你的大事业吗?”

又两年。

虽只是偶然一瞥,但入目的丹青却让她心念不已,“许夫人手中这把扇子的扇面不错,当是出自名家手笔吧!”

“可不是,这是江南有名的画师所画,单只这一幅扇面就值千金。”难掩的得意之色,让她顿失再聆听的心情,

“郡主莫是不知道吗?我听说镇江府有个督学使好像是姓叶的,不只督促地方开办学院,更设了‘六世馆’,近年来有好多江南才子多出自镇江呢!”

“是吗?这么说来,明年****之年朝中又要多了一批青年才俊了。”她笑说,却谁料说笑之语竟一语成谶。

****之年,中进士者一百有三,出自镇江府者就达二十七人,更有俊杰高中榜眼、探花。而武进士中更是镇江人高中今科武状元。

名单送到昭明郡主府。郡主沉默许久,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年,距叶凭风发下宏愿已是九年。

而在很多年后的史书中,有一小段百余字记载了这一年的事,曰:“某****之年,当科进士中竟有三分之一出自镇江府,内中更有今榜文武状元并文榜眼、武探花二人。帝大奇,即令尚书房拟诏,欲宣镇江府督学使叶凭风入京嘉许,谁知吏部尚书惶然跪奏:督学使叶凭风已于十日之前上折辞官而去。帝怒责吏部官员无能,朝中痛失英才,下诏全国查访叶凭风下落,可惜无果。此后,再无一人见此一代奇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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