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初八那天，天才刚亮，就有人来叫我了，这是个半大孩子，据说是曹仁江家里的人，我被他带到能看到老鹰岩的地方，他把方向与路径指给我看后，自己回去了。
我看不出老鹰岩与老鹰有什么关系，这里既没有老鹰，也没有岩，只是一大片坡地里突然冒出一小片乱石地，既不能种庄稼，也没有多少树，只有一颗黄葛树长在向坡一边，枝叶伸出老远。因为位置相对较高，而且那颗黄葛树是那么打眼，所以这个地方在当地还是有些名气，因此，也有人不知在何年何月修下了这座小庙，两间屋子，几尊泥菩萨。这庙与我印象中的庙差距很大，两间房子除了正面没有墙只有两根木柱子，屋顶盖着瓦而不是草以外，与一般的民居没什么两样，歪歪斜斜，似倒非倒。听说这座庙并不灵验，所以也没什么烟火，只有小孩实在找不到地方去，才爱到这里来玩。庙里的几尊泥菩萨的非常粗糙，且已经年久失修，身上的色彩显得十分斑驳，除了给人残破，没有其它感觉，我相信绝不会有人对它心生敬畏。
听曹妈说，这里已经曾经做过私塾，有过两位先生，但是，因为读书的人实在太少，先生没有了束修，只能散掉了。
我倒是有些喜欢这个位置，向后，你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大山，向前，是一片丘陵，但因为这里的位置高，所以视野极好，可以看到很远，如果天气好，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的东江。
曹延正还没有来，这让我觉出了读书人的弱点，他们多是思想的强者，行动的矮子，更何况他出自大户人家，娇生惯养，长得细皮嫩肉，哪吃得了这些苦。
我把这座庙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后，还没看到人来，就搬了一块石头到岩边，欣赏远处的风景，虽然我的文化并不多，但是，对于这样的田园风光还是有些好感，看了没多久，便有些心旷神怡了。
终于，我看到曹延正与一个女人端着几宽宽的板凳来了，怪不得他这么晚才来，原来，身边还有女人，看来，他的这件事情要成功，怕是没多大希望的，他只不过是年轻人一时的热情，一时的冲动而已。
虽然这段路看起来很近，但因为很多的水田，只能七弯八拐的走，所以花了他们不少的时间。看他们搬着板凳非常的吃力，我也没有去帮他们一下，因为我觉得，他们只不过是为了体验一下，如果我帮了他们，他们反倒失去了体验的乐趣。
等他们上了岩来，我才动手接过他们手上的板凳，还别说，这时的板凳，那者是真工实料，仅那份重量就能说明问题，用上几辈人都不会有问题。
曹延正与那女的喘着气，看我将板凳放到地上，他们干脆坐下来。
“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哑巴，我是绝不相信他是真的哑巴，看你有没有本事让他开口说话。”
“哦，他不想说，那就由他，没必要偏要不想说话的人说话吧！”
“你说得是，革命是要靠自觉的，不能强迫，不愿参加可以讲道理，动员，但绝不能硬把人家给推上去。”
“今天怎么开始？”
“把屋子腾出来，让这些不会说话的泥菩萨让出位子来，给孩子们，给受苦的人民。他们骗人民够多的，今天，该让出位子来了，他们不应该再有地位。”
“学者就是学者，每说一句话都这么有学问。”
“又笑话我。”
这样的方式，也只有在这个时代里才有，真是有趣得紧。
“哑巴，你没有名字，我也只能这样叫你，但这只是个代号，并不能表示你真的就是一个哑巴。这位是我的同学，未来小学的国文与音乐老师，他叫李丽妍，如果你愿意，可以叫她李老师，或者丽研老师。”
劳动开始，只有我有力气将几尊泥菩萨请出正堂，摆在屋檐下，也算给了泥菩萨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曹延正则和那个女的打扫清洁，天上地下，搅得屋子里尘土飞扬，十分呛人，但两人好像并没有计较，分别掏出两方手帕，蒙在自己的脸上，时不时还要互相取笑。
我搬完了菩萨，就负责将原来承放菩萨的台子给拆掉，这样，两间屋子就全部清空了，当成教室和办公室，如果是夏天，那还不错，容下二三十个孩子与两三个老师应该没有问题。
到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那名带我来的孩子提来了一个食品盒，让我们吃午饭，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些饭菜居然还带着热气。我们将饭菜在板凳上一字摆开，各自蹲在地上，开始用餐，这是我到这个时空里第一次吃上大户人家的饭菜，那味道，的确与仁富家的完全不同，首先就是油足，第二是海椒、花椒、姜的用量十足，菜香，且吃着带劲。麻辣味非常下饭，两碗下去，立即觉得有股热气在肩部及以上激荡，非常畅快。
曹延正与李丽妍吃饭也不消停，使我不得不转过头去，自顾自的吃，连抬头都怕遇到他们太过亲密的动作。在广大民众还在大讲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时候，这些公子小姐们，已经开始在玩自由恋爱那一套了，对于他们来说，阳光永远都照射着他们，生活永远都富有浪漫情绪。任何时代都是这个样子，连那些影视剧里，所有的浪漫爱情都与不愁吃不愁穿，住豪华房子，能成天四处游逛的人有关。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当一个人成天为过日子而*心的时候，他除了希望有个人为自己养家出力外，那里还有闲心考虑这些，就算他生了个浪漫的心，但却根本无法找到浪漫的情绪。
下午，由我到山沟里挑了几担水，他们对门窗进行擦洗，虽然这两间屋子并不怎么样，但地面却铺着平整的石板，所以，最后，我挑了好几挑水来对地面进行了冲洗。等污水被清扫干净后，两间整洁的房子就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现在最脏的却成了我们。
天就要黑下来，曹延正要我到他家里去，下方面要感谢我，要不是我的力气大，他们干到别天也不会干出个什么结果来，而且，明天还要从他家里搬一起东西来，如果我能住到他们家，也要方便很多，但我执意不肯。他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要我到他家吃过宵夜后再回去，再加上也顺路，我只好答应了。
我其实到过曹仁江的家，只是没有进过正院，而是直接到了偏房，那里有一个大的仓库，我们将押佃交了以后，没有作任何的停留就离开了，对于曹仁江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并不清楚。
这次我们走的是正门，虽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但在门两侧的灯光的照耀下，还是能大致看清楚，门有两米多宽，但却有五门米高，全是巨大的条石，门洞也有三米来高，我相信那些石头上一定有着精美的图案。进门后就有一个厅，穿过厅，感觉屋子的布置有些乱，并不像我见过的北方大宅那样讲求对称，一根中轴，将所有的房子都串起来。正是有这样的乱，使房子显得不那么单调，走过一个过道，就是一番新的景象。院子里种的树比较多，但都比较矮小，只是成堆成堆地存在着，所以显得院子更加的幽深。
曹延正没有将我们带到正房里用餐，而是将我们引到了厨房。厨房很大，除了灶台，还有好几个大柜子各桌子。我们到了后，很快有人为我们热好了饭菜。
吃完这顿饭后，我立即出了院门，要往家赶，蓦然回头，看到曹家大院在夜色中显得那么的不可捉摸。
今晚居然没有月亮，天空透着丝丝的亮光，地上显得更加的黑暗，四周的山黑黢黢的，又大又沉，比白日里耸得更高，那山坡上那些柏树，一棵棵像一把把收拢的长柄伞，直直地刺向天空。
路上，我得通过几个小树林，树林里大多有着石砌的大坟，在夜的微光里，石头上生出的那些白白的苔类生物，显得十分打眼，也让人极易产生联想。因为树丛里往往有些动物在“西西索索”的活动，使得我的后背不时生出冷汗，要说我经历的事情也不少，但真到了这黑暗的世界，心里也真有些发虚。
当我回到家时，差不多已经半夜了，仁富与嫂子早已经睡下，曹妈一听狗叫，立即披衣出来，大声叫着“哑巴”，我便故意“哇哇”地叫了两声。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了曹仁江家，候在了门外，等曹延正出来，再进屋去帮他把一些旧的板凳与桌子搬到大门外。要把这一堆东西搬到老鹰岩，还真得花些功夫，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算不上重，但他们的体积却让我无从下手。
教员休息室、教室都已经像模像样，此前工作出奇的顺利，让曹延正又多了一个相法，他想再搭三间房子，两间稍大一些的，作为教员的宿舍，一间小一点的，作为伙房，一方面满足住校教员的生活需要，另一方面也可以为孩子烧点开水，中午为孩子们热下饭菜。他还说，如果开学了，还可以聘请我在家闲时当个校工，既可以守住学校，也可以为学校做点事情，农忙时就回家如家里的活路。我觉得我还不致于老到这种程度吧，于是，摇着头拒绝了他的提议。曹延正又说他要与三婆婆商量，到时她只要点了头，我就不能再推托。
曹延正还真有些号招力，从村里找来了七八个人，大家一起动手，三天就搭出了三间草房，虽然简陋，但遮风挡雨已经没有任何的问题。建房的木材都是由曹延正从自己家里取来，石头就近取材，草则是到附近农家去要的，敷墙的泥，是我们自己到山沟里掏的，所以除了几顿伙食，基本没有什么花费。
教室已经像教室的样子了，一扇破木门被修整后，刷上黑漆，就成了黑板，从曹延正家里搬来的十几根宽大的板凳就成了课桌，而学生坐的凳子，则是我们从附近找来的稍微平整一些的石头。
我们还对庙前的地进行了平整，整出了一块大约有一两百个平方的碎石与泥土混合的*场，还在*场边上立了两根木桩，曹延正说上体育课时用得上，后来，我们还从其它地方移了几棵一人多高的树来，种在除黄葛树那一方的其它几面。曹延正还找了一块大木板，在上面写上“曹家村小学”几个字。
一所符合当时标准的学校就这样建成了，就等春节过完就可以开学，不过，曹延正的工作远没有结束，到底能有多少孩子来上学，他心中并没有底，所以剩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在村子里各处动员，希望能吸引更我的孩子。每次出门，他都会带上一大包外国来的糖，每到一家，都抓一把留在这家。
随路，曹延正向曹妈提出要我做校工的要求，开始时曹妈也不同意，因为我正是一个全劳力，怎么能去做那种七老八十的人做的事情。曹延正承诺说，我每天只需要守到午饭后，下午的时间，我可以自由安排，只要晚上能回到学校就行，每年农忙时，我可以跟学生一样放假，只用晚上到学校值夜，每用，我可以领到一石谷子。
最后，曹妈终于被他说动了，曹妈很诚恳地对我说：“哑巴，是妈对不住你，你到我们家来，什么重活都干了，却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现在，又要你两头奔忙，妈真过意不去。不过，你放心，仁富的事已经办完，接下来，妈就给你张罗个婚事，让你也过上有热被窝的日子。妈说到做到，你就放心跟二少爷去吧，家里的事，我们让人来叫你。”
曹妈这样一说，我当然不好再反对，要说，我也知道，因为我力气大，能干活，自然讨人喜欢，曹妈对我确实不错，并没有利用我的意思，但是，她终究不是自己的真正亲人，她还有着自己的儿子，说不定明年就会有自己孙子，相处久了，很难说不出现些磕磕绊绊的，如果那时再考虑分开，怕裂痕就难以愈合了。远香近臭的道理我早就有过体会，当年，父母与婆婆爷爷、外公外婆住得都比较近，只需要二三十分钟就可以到，使我很难对他们的存在产生挂念，过年过节，我们到他们家里，吃完饭就回家了。
眼见着就要与曹妈各住一处，我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心中自然就生出了一种悲哀，虽然时时地将曹妈装在自己的心中，她的喜、怒，都会影响到我的态度，但却从没有将她真正当成过亲人，一方面，其实，他的年龄与我差不多，另一方面，我已经不再可能把谁当成自己的亲人了，亲人一词早已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晚上，仁富弄出了些动静，很深地刺痛着我，是啊，我凭什么介入人家的家庭呢？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也许，在学校里孤独终老，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我的人生还能有什么希望。
第二天，我准备向曹妈与仁富及嫂子告别，曹妈已经为我收拾了带到学校的卧具，一个竹编的枕头，一床虽然有些旧，但却是家里最厚的铺盖，一张既可以做床单又可以当包袱皮的布，还有一张崭新毛巾，那本来是给仁富婚后用的，还有一代足有三十斤重的大米，这是我们准备在过节这段时间里用的。
曹妈坚持一定要送我，但我非常担心她的小脚如何受得了这段路程，虽然对于我来说，只是半把小时的事情，但对于她来说，一步步地挪，一两个小时未必能到达。但曹妈却执意要去，到后来，她然要求仁富背她去。
“哑巴，我一定要去，你一个哑巴，什么都不懂，如果我不把铺给你铺好，你晚上次怎么办？谁来帮你？老娘我虽然老了，不中用了，铺个铺还是行的。今天，我一定得去，要不然，我晚上会担心得睡不着的。”
虽然我的嘴里没有任何的表示，但眼眶里已经有些泪光，如果真是因为我还有可利用这处，她大可不必如此坚持。
最后，真的由仁富背着她一起朝学校走去，她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屋子好一阵。
“哑巴，这屋子暂时还不能住人，才修好，这么潮，你还是回去再住几天，等墙干了后，再来住。要是得了风湿病，那个不是玩的，‘爪爪儿’年轻时，就是油盐不进，到老了爪了，才知道，来不及了，你绝不能走他的老路。真是的，要不是我亲自来，还不知道你会住这样的地方。”
虽然我坚持要住下来，但曹妈怎么也不同意，他把这事当成比她的身家性命还要重大。我们只好往回走，我把曹妈背在背上，仁富背被子，提着包袱跟在身后，一路上，曹妈一直用“爪爪”年轻时的事告诫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