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伙食团很红火，伙食标准要比单家独户要强很多，一个星期还能吃到一回肉，吃肉那天，整个生产队就像过节一样，小孩叫大人笑，快活得不得了，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幸福的生活。
更让人们兴奋的是，他们所产的粮食正是十倍二十倍的增长着，当然，这不是真实的增长，而是上报的数据，余志恒算是一个比较保守的人，没敢报得太多。上级要来视察，生产队就把别处田里的庄稼扯起来，插到这一块田里，稻田里，稻子密得可以让人在上面奔跑。可笑的是，为了显得丝瓜高产，人们把其它地里的大大小小的丝瓜摘下来，用谷草吊在丝瓜架上。为了保证丝瓜的新鲜，大家得在凌晨时就开工，打着火把，热火朝天地干一个晚上，第二天，果然得到了领导的赞许。我不相信那些领导会看不出来，但是，当时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视而不见，正是由于有他们的视而不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多少人在经受了人世间长久的折磨后无可奈何地离开了人世。
视察的人走了，那些被移来的粮食与蔬菜就扔在那里了，任其自生自灭。年轻人觉得这很好玩，而老年人又觉得这是瞎折腾，但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明确的反对，因为大家觉得，伙食团里，有的是粮食，拿一点来抛撒，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些可惜而已。
生产队有了炼钢炼铁的指标，生产队长觉得这个指标是小看人，为什么花朝门不能生产出几倍于指标的钢铁呢？于是全民动员，所有的壮劳力全部都投入到了炼钢炼铁当中，农业生产就交给老弱病残们打理。
各家各户把所有的铁制器具收集起来，化成了铁水，铸成铁块，束上一块红布，到大队，到小组去报喜，得到了上级的表扬，使大家的积极性进一步高涨。
接下来，生产队就组织人员到外王家沱码头上挑铁矿石，到南山去挑煤，或在生产队所属的山林田地里砍树。本来，我之所以不能认出这个我曾经在童年生活过几年的地方，不仅是因为这里的地形各建筑，更因为这里茂密、粗壮的大树，以及几个较大的墓地，那里面既有高大粗壮的树，还有很多的果木。
再后来，大队就接到了很多的求援信，要大队组织精兵强将去支持某些工厂的大炼钢铁的革命任务。几个批次后，不仅是花朝门生产队，就算是整个红星大队，革命大军也被送出去了大半。当然，这样的革命大军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加入的，第一得身体健全，体力好，第二得还得通过基本的政审，要三代贫下中农的金字招牌才行。我虽然体格健壮，在花朝门找不到第二个，但我是哑巴，最重要的是有人明确指出，我的历史并不清楚，曹伯生也许可以帮我说话，但是，他却选择了保持沉默。
我当然不愿意去参与这样的胡闹，虽然我并不懂冶炼，但仅凭想象也能知道，如果这些跟几千年一样的冶炼方法都能炼出好钢来，那现代技术还有什么价值。但这样做所造成的恶果也是显而易见的，我从来没有成为过环保主义者，但看着那些已经生长了几十甚至上百年，生机勃勃，能令人赏心悦目的大树被砍倒，然后作为燃料烧掉，变成了乌烟瘴气，我都心痛。还有那些从绅粮家里抄出来的精美家具，就这样被敲碎了，丢在火里。现在的花朝门，已经与我的童年记忆有些相似了，如果我是直接到了这段时间，那我一定会很快认出这个地方来。
更为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太多的精壮劳力被输送出去，生产队里就只剩下老弱病残，眼看着秋收就要到来，丰收的田野里全是金黄的稻谷与包谷，要让这样的人来应付，实在是太难。
干部们并不是对此没有认识，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把这个现实向上级进行汇报，调劳力的指标还在不停地下达，忧心忡忡的余志恒无能为力。
孩子社会员们在地里疯打，妇女们则在田边东家长西家短，奶孩子的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那些年老的就躺在树阴下或草纵里睡觉，稻子被风一吹，饱满的颗粒就不停地朝地上落。
我独自一人还站在田里，一个上午，整个生产小组才割了不到巴掌块大的地方，而那块地方绝大多数是我割的，多数人连地都没有下过，他们的脚上，没有粘一点泥水。
我弯下腰去，继续割着稻子，割一把，放到边上，再割，割到有四五十把的时候，我就把它们拢到一起，把挞斗拖过来，捧起一把来，尽力的摔打着。稻子的饱满从它跳落到挞斗里的声音就可以听出来，“唰啦啦……唰啦啦……”清脆而又沉重，我很喜欢听到这样的声音，它让你心里觉得非常的踏实。
到下班的时间，那些人一溜烟就全没有影儿，还得我一个人由着所有的器具，等我把器具收拾完，到伙食团的时候，伙食团里已经没什么饭菜了，我还被负责伙食团工作的人教训了一通，说吃饭都不积极，那还能干好什么事情，历史不清楚，那还真没有错。
第二天，从刺耳的高音喇叭里，我听到了我的名字，那上面说，贫下中农曹仁财，虽然是个哑巴，但人残志坚，勇挑重担，活跃在秋收的战场上，做出了革命的表率。广播的声音很响亮，我相信十里八里都能听得清楚，但我不清楚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表率，而且，我在做事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起为什么领袖，也没有感觉过自己肩上有过什么样的重任，更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劳动会为将来的社会带去什么好处，我只能把那人不当成我。当下下午，我被余志恒叫到了办公室，在大队所有干部的面前，他亲自为我戴了一朵大红花，并让我在全大队的几个生产队里走了一圈，我就像是一个凯旋的英雄。现在，我有点感觉自己已经是名符其实的农民了，老实、腼腆，不苟言笑。
很多人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身上看出些什么别的东西来，反倒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伙食团的师傅也不再抱怨我到食堂太晚，有时，他甚至专门给我留下饭菜。
虽然我比以前更加的努力，但是，却改变不了一个事实，生产队里的绝大多数稻子掉到了水田里，几天后，它们全都发出芽来，在水田里铺了厚厚的一层，便得整个水田像是一块草坪，包谷杆已经完全干枯，但肥大的包谷却仍然挂在上面，经了一夜的雨以后，没几天，它们便也都发出芽来，在干枯的杆子的中间，形成一道非常奇诡的景象。
不久，后果就体现了出来，新粮没有入库，而陈粮又吃得差不多了，伙食团已经只能提供菜粥了。这是不哪个地方的问题，它涉及到全国各个地方，绝大多数派出去支援的青壮劳力都陆续返回来，这让本就捉襟见肘的粮食供应更是雪上加霜。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受到下面数据的蒙骗，上级居然要求我们把多余的粮食拿出来，支援城市里的火热工业生产，这样一来，伙食团就只好时天时关了，各家各户得时不时回到家里自己开火，生产队仅有的一些本打算作为来年种子的粮食也按人头分给了各家，说是分的种子，实质是要交给各家自己处理，也许还能抵挡一段时间，到时再看。
要不说人民创造了历史呢，在这种时候，最能看出底层人民的创造力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收拾精英们撂下的烂摊子。本来只够一天的粮食，在大家的努力下，至少能起到十五天的作用，米很金贵，每天的菜汤里放上一撮白米，那就成了菜粥，喝上一两天，人一样精神。各种蔬菜都可以变成粥，白菜粥、萝卜粥等，最好的是冬苋菜粥，因为这种菜煮在水里，会产生粘液，使得粥显得很稠。他们还发明了一种美食，叫“麦鸡脑壳”，是把面粉调湿了，用筷子挑成一团丢到开水里煮，因为面团比较稀，就形成了自然的形状，像极支棱着尖嘴的鸡头。面团到了水里，也会散些到水里，所以清水就变成了浓汤，非常好喝，就像鸡汤，因此得名“麦鸡头”。
再后来，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粮食已经告罄，只能在野东西上打主意，大家就想到了吃蕨类植物的根茎，因为这玩意儿里含着较多的淀粉，如果磨成粉，那是不错的绿色健康食品，但当时人们只想到填饱肚子，只要多，不求精。自从山上的树被砍得差不多后，这些植物就生长得特别旺盛，春天一到，众多的嫩茎细叶就从松软的腐质泥土中蜂涌而出，今天挖了，几天后又源源不断地长出来。这自然就成了粮食的最佳替代品。人们给它取了个听着就营养的名字，蕨鸡，当然，他的口感并不好，十分的涩，吃下去，从嘴到肠，到*，全都麻木得没有一点感觉，人像是个行尸走肉一般。
还有一种根蕨鸡类似的植物，也一样要磨成粉，做成面团，被称为“饭巴坨”，但口味比蕨鸡更差，一下肚，人就想呕。蕨鸡虽多，长得虽快，但也经不住这么多的人去采挖，很来就有人找到了白缮泥，一种夹在泡沙石之间的泥，这种泥非常的白，而且质地非常细腻，像极糯米揉成的饭团。当然纯净的白缮泥十分难得，也有那种夹在黄泥中的，与黄泥和在一起，虽然含沙较多，但也具有同样的口感。当然，无论人的想象有多丰富，创造力有多强，但终归无法改变物质的本性，这泥吃下去，饱感十足，但是，在肠里被吸干了水分，但很难被排除。人因为没有营养可以用于吸收，肚子里的东西又一直排不出，很快就会出现全身浮肿，不少人就因此丢了性命。
在我们这个地方，死的人并不多，既可靠山，又能靠水，因为主产是蔬菜，每月还有少量的粮食供应，据说在其它地方，死的人还真不少，当然，我没有亲见所见，只能算是听说。
为了保证大春小春的生产，上级想了很多的办法来保证种子的供应，有人就打起了这些种子的主意，白天种下去，晚上就偷偷地刨出来，像包谷、黄豆、红苕、洋芋这类，几乎没有不被人刨掉的。生产队就想了一个办法，所有的种子都行在粪里泡上一阵，这果然起到了较好的作用，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小，刨半天，也收获不了很多，如今有了这样的障碍，当然就不再打它们的主意。
当然，也有生产小组一起勾结在一起侵吞种子的事情发生，他们将种子分了，然后用碎泥装在簸箕里，撒到土中，再在上面泼上粪水，而且故意用那种比较稠的粪，这样别人也不会发现，只是到了该种子发芽的时候，便什么也没有了。
本来，这次人祸可以短一点的过去，正是有了这些原因，使得本年度的生产受到极在原影响，农业再次大面积的欠收。上面不只一次把这事归结于天灾，但实际上，我在那些坟边所种的牛皮菜，却长得像芭蕉叶，叶柄比手指头厚，一片叶子，加上点豆豉，可以全家人吃一顿。
最有办法的当数那些在伙食团里上班的人，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能吃的，他们都往家里偷。让我有些不理解的事情一直发生着，大家明明都知道这些人在偷公家的粮食，但谁也不提出要追究，当官的不说，当老百姓的也不说，饱的时候不说，饿得不行了，还是不说。这真是一个无法用常理来理解的民族，在一些无关大局的事上，大家可以急得不可开交，但在一些重大的原则性的问题上，却谁也不敢表示反对。我不知道这应该怪谁，从哪里找来理由解释，但有一点我明白，在精英与读书人的引导下，我们的民族已经没有了原则，更没有了信念，大家所有的就是如何在屈辱之时还能够活着，管它像马还是像牛，对于少数人来说，也许像狗一样活着，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做狗总比做牛马强很多。到底是精英与读书人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还是这样的结果塑造了这样的精英与读书人？
紧张的日子总算得到了一些缓和，大家除了求生，已经没有了什么企盼，但有人却能让大家在近乎绝望中体验到发泄的快乐。
我也被迫加放其中，一到晚上，就拖着钢钎在各处巡逻，说是巡逻，只是为了威吓那些胆敢搞破坏的人，实际上，我们经常在朝河那面的石坝滩上睡觉，半夜，可以吃到特别为我们准备的夜宵，这可不是谁都可以享受到的待遇。
我们的巡逻极不规范，清楚的，知道我们是民兵，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昼伏夜出的土匪。因为我们是大队的民兵连，巡逻范围当然得包括整个大队，如果按正常状态，一趟下来，至少得四五个小时，还是非常的辛苦。起初几天照设计的线路走，大家都走得皮塌嘴歪，后来，大家就找到了一些应付的办法，说是为了保卫一些种点目标，也为了让那些阶级敌人搞不清我们的巡逻规律。
我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倒是我们自己经常出现些特残情况。我们在石坝滩上睡觉，经常出现梦魇，以大家的话来说就是被鬼魅到了，我相信这是因为营养不良而造成的一种神经错乱现像。这几年，大家都叫灾荒年生，很多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神经上的问题，梦游症特别多，某晚上，你一觉醒来，说不定就有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你的床边，猛然响你一大跳。按大家的说法，在这种时候你千万不能叫，如果一叫，那人的魂就再也回不到位了，人就算废了。
有一晚，我也遇到过被鬼魅到的事，自己从噩梦中惊醒，但明明知道自己已经睁开了眼，看到眼前的东西，但却怎么也出不了声，像被什么卡住了脖子一样，急得就在石坝滩上滚来滚去。石坝滩很宽，也很干净，不怕你在上面滚，但是，它也有斜度，稍不留意，就会滚到山坡下面去，极晚受伤。
有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暴雨，我们到一户人家躲了一个多小时，等雨停了，却发现附近一片堰塘垮了。
我们这班巡逻的七八个人很快就赶到了邱继先的家，他虽然正在睡觉，但却发现他家屋檐下正好有一串粘了湿黄泥的脚印，杨广富很得意于他的判断，事实就在眼前，看来，这事真还是他干的。
当我们敲开邱继先的门，看他露出半个脑袋来，我们更加相信搞这次破坏的非他莫属，因为虽然他穿着汉衫，一幅正睡的样子，但他的头发却是完全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