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人租了三辆车子，确定了大概路线，大龙跑东边，正林跑北边，我跑南边，中午时分在长途汽车站旁边的永鑫汆面馆接头，一起吃午饭，晚上则回到永兴车行吃饭睡觉。
一开始，我们都十分小心地接送客人，按照客人的要求把他们送到要去的地点，一般情况，只收人家一块钱，远点的收两块钱。头一天，我们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十二点，整整跑了十八个小时，真的有点吃不消了。回到车行睡觉时，骨头都好像散了架。还好，收入也还不错，我挣了二十八元，大龙挣了三十二元，正林最少，才二十四元。不过，这也比在工地上干土活强得多，跑车子比干土活自由、干净。拉上个打扮时髦、浑身溢香的漂亮女人，还会得到意念上的享受。我们商量好了，便一直干这一行。
在跑黄包车的过程中，我们接触到了不少同行。相互一交流，原来他们都是我们南部山区的，其中还有我们本乡西坡村的昌子和大保村的利益。这两个人已经在这里干了两年多，是老手了。是他们教会了我们许多，膨胀了我们的私欲，也撩拨起我们心中的报复意念。
昌子说：“光靠实打实地跑车，拉一次人才一两块钱，一天到晚还不把人累死了？要学会投机取巧，向他们多要钱。”利益说：“城里人有时把钱不当钱，你向他们多要一块两块的，他们也给。”
昌子说：“城里人把钱不当钱，也把我们乡下人不当人。你也不要把他们看重了，该不客气的，就不要对他们客气。”
又说：“他们能骗我们，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以牙还牙呢？”
原来，昌子他们也被骗过。他们三年前到内蒙古集宁修建楼房，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临了却讨不到工钱，他们无奈，就把工头劫持到另一个地方，逼他家人拿钱赎人。结果人家家人告发了，当地警方依照绑架罪名拘捕了他们。结果工钱没有讨到，还挨了打，被罚了款。他们呼天无门，呼地无声，就回家了。
说起这些事，昌子和利益便咬牙切齿。
他说他们再也不相信人世间还有什么真情。还有什么人能为人民服务。
他们的经验和理论，对我们三个人来说，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也像昌子说的，开始投机取巧了。该收一块钱的，就收两块，该收两块钱的，就收三块、四块，甚至更多。昌子说他还收过一次三十块钱的。
他讲起这次创收“大款”的经历，津津乐道、眉色飞扬。
那是从集宁回来的那个冬季，一天夜晚，天上飘着雪花，很冷的样子。他徘徊在一家宾馆门口。他知道，越是这种天气，这种时段，越会碰上“大鱼”。果然，有一个穿着讲究的女子走出了那个名叫“塞上春”的宾馆，她戴着口罩，把脖子埋进狐皮大衣领子里面，看不出她的相貌。不过看上去还很年轻的。他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就蹬着车子接近了她。她轻声说了一声：“到大丰路口。”就坐上了车。他听了心中一阵高兴，大丰路是去大丰煤矿的路，那边修建了一排二层楼房，都出租给外地做生意的人，比较偏僻，路也不短。他就想着，这次要变着法儿多要些钱。就七扭八拐地穿过了闹市区，向西北方向蹬去。到达了目的地，她就一边下车，一边塞给他五块钱。这时他就变脸了，说：“大冷的天气，这么远的路，你打发叫花子啊？不行，你得多加点。”
那女的就又加了五块钱。她取钱时，他看见她掏出了一叠钱，不少哩。就离座当面拦住了她。厉声说：“不行，我都下班了，为了照顾送你，我都加班了。今天你要是不多加钱，我就把你拉到那边的派出所去，让警察看看你们都在做什么勾当。”昌子笑着说。
他这一说，那女的就心虚了。因为她害怕警察，也害怕周围的人。就狠了狠心，又给了他两个十元的，加上开始给的十块钱，共三十元。她一边给钱，一边嘴里嘟哝着说：“拿去吧？拿去吃药去……”
昌子说他一听也火了，就骂她：“你偷人嫁汉，让众人日捣，才应该吃药哩。”
她就逃也似的消失在飞雪中了。
这样的情况，后来在我们几个人身上，几乎每天都有发生。我们瞄准的对象，大都是女性、老年人和单个外地人，作案时间也多选在晚上。
我们并不满足于多要钱。见我们的行为没有人过问时，胆子就更大了，有时候还变着法儿愚弄客人。觉察到车上的客人老实胆小时，就故意撬起车子的一个轮子悬空，让一个轮子着地行走。也会把车子骑在水渠边上或者路桩上，客人一看吓得就不敢坐了，要下车，这就让他们走，这样只坐了几十步路，就收了本应该几公里路的钱，腾出座位再拉客。有一次，我的车子的一个轮胎气瘪了，本来应该充气的。我就不充气，故意找人拉，结果走了一段路没气了，我就埋怨是他带的东西多压瘪的，死乞百懒地向人家要修车费。
除此之外，我还有个别人没有的绝活儿，那就是吸碗。所以把吃饭碗当作工具，随身带在车子上。在与客人讨价还价时，我便很麻利地取出碗，吸在肚子上，敲打着碗向他或者她示威。声言自己有气功，他们若是不多给钱，我就会发功让他们某个器官受损的。客人一看，也就掏钱了，少则给五块十块的，也有给二十、三十的。
每天晚上收工回到车行休息，我们便会交流一天的情况。车行住宿的有十一个人（昌子和利益不在这里，在另一处出租房），大家的行动真是五花八门、乱七八糟。我的吸碗技术是绝活儿，他们学不上，可是他们也有招儿，内蒙古临河的拉强在车座低下压着刀子，觉得到时候了，就取出刀子在车把上摩擦、敲打，客人一看情况不妙，就只好忍气吞声地掏钱走人。甘肃平凉的傅军，年龄小，手脚麻利，趁人家下车交钱时，顺手会摸人家的衣袋和包，多时会得手的，不是票子，就是手表、香烟，还抓到过女性的头巾和乳罩。同州的虎勇是个好色之徒，专门拉有姿色的女性，下车地点总要选择僻静处。人家要求停车，他总要多拉几步，人家付钱时，他就伸手摸人家的奶子。他给我们伸出了一个拳头，然后又展开了三个手指头，意思是，他摸过十三位女人的奶子，其中还跟一个外地来的女人强行发生了关系。他从火车站接上她之后，从她的神情中意识到，她是搞特别服务的。就边走边试探，拉到僻静处的时候，他就背过手摸她，她就说她是收费的。谈好了价钱，他就把她拉到一片树林里，在车子上发生了关系。当她伸手要钱时，他就变脸了。厉声说：“向我要钱？我还要向你要钱呢？你一个黄脸婆子享受了我一个帅小伙，我还要你赔偿青春损失费哩。快把包留下走人，不然没有你的好果子吃！”那个外地女人吓得提了包就跑了。
大家在相互交流情况时，又说又笑，带有相互攀比的意思，好像做了多么光彩的事。正是这种心态，才使涉世不深的我得知了好多情况，在遇到类似情况后，我们也就效仿他们做了。青春骚动的我们都把青春抛撒在这个纷乱的新型城市之中了。
一连好多天，街上没有遇到昌子他们，就有些想念。在一天中午，我顺便去了他们的出租房。敲门时，他们还在呼呼大睡。是昌子开的房门，他只穿着一件裤头，光着膀子和腿。利益还在睡觉。昌子见是我，就又一头扑在床上睡觉。我问他怎么还在睡觉，该吃午饭了。他说他们凌晨六点才睡觉的，很累很瞌睡的，不想吃。
我问：“昨晚上干什么去了，捞大钱了吧，这么瞌睡？”
他说他瞌睡，睡醒再跟我说。
我性子急，就想知道。就伸手在他的胳支沟瘙痒他。他被我折腾得睡不着了，就起身穿了裤子和半袖衫。我给他抽了一支烟，打火点燃。
他吸了一口烟，就说出了这几个昨晚上他们的行动。一开始，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他们的事。而是卖了关子，意在拉我们加盟。
他说：“阿飞，看你豪爽，也没有闲话，还有一手吸碗的绝活。我很看重你。我把我们的事给你说了，你可不能乱说。”我说：“大家都是朋友，都是一个绳子上拴的蚂蚱。昌哥有话就说吧，我不会对别人乱说的。包括大龙和正林。”
昌子吐了一个烟圈说：“他们两个倒是要说知道的……”
他似乎有什么顾虑，停了一会儿，弹了弹烟灰，又低头看了看还在睡觉的利益，叹了一口气，又说：“我们做的事情收益好，见效快，你们要是愿意一起做，我就说实话。要是不愿意做，只你一个知道就算了。”
他说着，伸手在枕头边的提包里取出了一条“金丝猴”烟，说了一声“拿去抽”，就往我手里塞。
这烟在当时可算是高级香烟，一般人是抽不起的。他怎么如此大方，把整条子烟给我呢？
我哪里得到过这么多的好烟，就推辞不要。问道：“哪里来这么多的好烟？值好多钱吧？”
他说：“你先拿着抽去，咱们哥们，提什么钱不钱的？这烟算啥好烟，还有更好的哩。只要你跟上我们干，不但有好烟好酒，还能挣到大钱哩。”
我说：“只要能挣到多钱，再苦再累我也干。真是把人穷极了。”
昌子说：“累也累，苦也苦。还要意志坚强，手脚麻利。我看你们三个人倒是挺合适的。”
我连忙问道：“究竟做什么呢？”
昌子说：“你要是愿意加入，咱们先拉个钩。谁说话不算数，谁就不是父母养的。”
他伸出了手，我也伸出了手，我们的中指儿狠劲勾到了一起，捏出了啪啪的响声。
就是这一拉钩，我的身子连同灵魂一起被拉进了罪恶的深渊，也把大龙和正林带了进去。
也许是我和昌子的拉钩声吵醒了利益，也许是他原本就没有睡着。这时他也翻身起来，跳下了床头，在地下放的纸箱里取出了几盒子罐头，有牛肉的、鸡肉的，鹌鹑蛋的，还有鱼肉的。我一看，地下摆放着好几个纸箱，不知道里面都装着什么东西。
利益给我和昌子手中各塞了一盒牛肉罐头，然后他自己拉开了盒子，吸溜吸溜地大口吃起来。
昌子边吃边说：“这都是我们的劳动成果。”
利益笑着说：“这是战利品。”
吃了昌子、利益他们的“战利品”，我便要离开去蹬车拉客。昌子却不高兴了，说：“大热的天，拉什么客？那才能挣多少钱？咱们不是拉了钩吗？你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利益接着说：“来，喝酒，喝酒。吃饱喝足了，我们就去搞‘战利品’，一次搞的保证比你拉一月客都挣得多。”
利益说着又从提包里取出了一瓶子酒，是精装的宁城老窖，这酒一瓶要四十八块呢。我以前只喝过八块钱的尖庄和川粬，也偷偷喝过父亲打的散酒，就是二哥结婚时，也只喝过五块钱的“金糜子酒”和啤酒，哪里喝过这么高档的酒？就着各种肉食罐头喝酒，那可是首长的享受。再说，昌子一脸的不高兴，我还能走吗？
利益就拿过他们两个人的刷牙缸子，哗地倒掉了里面的牙刷牙膏，把酒倒了进去，酒瓶里留下三分之一酒交给了我。我们三个人就碰到了一起，发出了铮铮地响声。一瓶子酒很快喝完了，利益又拿出一瓶，又喝完了，利益还要再取，昌子就挡住了，说是不能再喝了，喝醉了会影响事情的。他说：“酒能提神壮胆，但也能误事。”就给我们散了烟。
我们又抽了一会烟，边抽边聊。从他们的言谈中，我已经意识到了晚上要去做什么，但具体做什么，他们也说不上个道道，反正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情。我心中有些胆怯，就提议也把大龙和正林叫上，利益却说：“这事人多了不好，容易暴露目标。”
昌子说：“以后会让他们加盟的，今晚就先带你一个人开开眼界。”
看看天色很晚了，已经十点了。我们就收拾出发。我们三个人都蹬了自己的黄包车，向市郊开去。出了市区，走上了沿山公路，老远便看见一片光亮。这地方我以前也是来过的，是走向石炭井和八号泉的岔路口，在这里停车吃饭的人多，靠山处还建有一排二层楼房，供过往客人休息。据说常有司机在这里打野，还有过夜的。我们走近了，就看见有一辆大货车停在路边。灯影下有几个身影走动，孤零零的。昌子说：“阿飞，今晚就给这辆车下主意，你在路边看人，有人来你就吆喝一声‘谁坐车，黄包车’。”他又对利益说：“司机可能在饭馆吃饭，你进饭馆观看动静，要一碗面，边吃边观察。若有情况，暗号照旧。”
昌子说完，利益就进了那个名字“客来喜”的饭馆。我就坐在车子上观察动静。只见昌子一闪身子窜到了大货车旁边。因为光线不是很亮，货车是用帆布篷盖着的，我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我第一次跟人做这事，难免心虚，就忐忑不安地紧绷两眼东张西望，生怕有人发现已经接近货车的昌子。
过了一会儿，我正在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这时突然一个身影窜到我的面前，我吓了一惊，定睛一看，是昌子，他把一个包忽地一下扔到了我的车子上，又把一只包扔在他的车子上，说了一个“走”字，就快速登上了车子。我就跟着他蹬上车子飞奔起来。跑了一段路，我说利益还没有来，怎么办？
昌子说：“别管他，他会睡觉，也会翻身。”
果然，行进了一段路，利益就赶了上来。他小声说：“你们真快。我连一碗面还没吃完哩。是什么‘战利品’？”
昌子说：“这是军事秘密，先不说，回去一看就知道了。”
我们用力蹬着车子，大约行进了半个小时，就到了他们的出租房。
进了房门，利益便迫不及待地拉开提包，只见里面满满装着香烟，是红塔山，有十条子，另一只提包里也装了十条子。提包里除了烟，还放着一把刀子和一卷绳子。
后来这事做多了，才知道是用刀子割开纸箱，把东西抽取出来，既省事、快捷，还不易被发现。司机回去交接货物时才会发现，那时已经太晚了。
二十条子红塔山价值两千多元，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就把烟批发给了两个门市部，每条按九十元批发，得了一千八百元，昌子拿了八百元，利益拿了六百元，我最少，四百元。
不到两个小时，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四百元，这真应了利益的话，相当于我蹬车拉客一个月的收入。
我行动的诡秘和抽烟档次的升高，还有说话的口气大了，引起了大龙和正林的注意，当他们问我时，我不能瞒着他们，就实说了。好在昌子也想动员他们加盟，就带他们与昌子、利益走到了一起。
我们五个人第一次作案，是在黄羊滩盗窃火车。
我们照例把车子骑在靠近铁路的僻静处。我照例是望风，也帮助搬运东西，大龙和正林搬运“战利品”，昌子和利益登临“第一线”。
我们选择了一个认为很好的地段，隐蔽在夜幕中，等待着猎物出现。听得有火车声传来，昌子就指挥我们靠近铁路。火车驶近了，昌子和利益就势爬上了火车，火车飞奔而去，我们按照事先说好的，也向前方跑去。一会儿便从火车上掉下来了一包又一包东西。我们三个人跑去一拎包，发现是二氨化肥，就有些沮丧。心想，这么沉重的东西，搬运也不方便，为什么不偷香烟和其他值钱的东西呢？然而，这毕竟是他们冒险从车上弄来的，也不容易。就一人一袋扛到了车子上。等我们三个人把七袋子化肥全搬运到车子上后，昌子和利益也来到了车子跟前。
正林连忙献殷勤似的递烟给他们俩，昌子连忙厉声说：“你个猪头，这里哪敢吸烟？连说话都得轻声些。”
利益也觉得有些沮丧，就说：“他妈的，今晚运气不好，没有别的东西，是他妈的肥料。”
昌子听了就有些生气，他说：“肥料有啥不好？我们在家里种地，没有钱买化肥，那个难怅劲儿真让人心酸。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又说：“这火车又不是咱们的，人家装什么货物，我们哪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上了火车，就只能是碰到什么搞什么，总不能空着手回来吧？”
大龙连忙说：“就是，这一袋二氨也要近二百块呢，这七袋子也值一千多元哩。走，咱们拉上走。”
我们三个新来的人每人拉了两袋子，利益拉了一袋子，昌子的车空着。我们准备离开铁路，昌子就把我拉的一袋子抱过去放在他的车子上，他说我年龄小，拉不动的。从此，我对昌子的感情更进了一步。
走到了一块西瓜地头，看到有一个瓜棚子，这时西瓜已经全部收获了，瓜棚只是一间空棚子。昌子就决定不用拉回去了，说是上楼下楼搬运很不方便，还会被人怀疑，就让我们在瓜棚里过夜，等到天亮了把肥料卖给村上的人。这个决定大家都赞成，于是我们便各自和衣躺在了黄包车上睡觉。谁要吸烟，就躲进瓜棚去吸，我们还是十分小心的。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搬运肥料太累了，这一夜，我竟睡得十分踏实。
天亮了，大龙征求昌子意见，化肥如何推销，昌子就让我们三个人原地等候，他和利益各拉了一袋子肥料进了村子。不一会儿，他们骑着车子返回来了，车上的两袋子肥料不见了，却拉着一个人。原来他们跟这个人讲了价钱，是带人来取货的。昌子就收了这个人的八百四十元钱，说是每袋子肥料按一百二十元卖了。也许是那位农民认为捡到了便宜，便很痛快地付了钱，就让我们三个把肥料送到他们家。一路上，我们从那个农民口中得知，二氨市面上一袋子是一百五十元。
这次昌子和利益每人得了三百元，我们三个人每人只有八十元。
我们也知道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的道理。谁吃苦最多，谁冒险最大，谁出的点子好，谁就收益高。渐渐地，我们都学会了“亲临第一线”，也扒火车、上货车，翻墙入室，一发不可收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