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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后退的叙述

一半是梦,一半是裸

终于无法忍受强大的睡意。睡意困顿,做困兽状,如夜猫的颓势。夜猫迷离,叫声如麻。麻醉。吗啡。针管。谁朝我走来,我不关注她的走,我关注她的手。我更关注手艺。我后悔曾经不学无术,一无所长,不像她(我所说的她,手里正拿着镇静剂,镇静而且踏实)。我相信她有房,有车,甚至还有小白脸。镇静的表情,掩饰不了名誉、地位、福利的诱惑。都是令人向往的名词。诱惑来自对亲人和上司的敬畏,更可能来自对情人的忠诚。真正的手艺之人,不一定是我熟悉的医师。我见过许多医师,他们的名字,我一概无法牢记,他们填写处方潦草敷衍,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懒得用心书写。甚至眼前这位妇产科的老同志(一直以为有着矜持表情的中年妇女医师都是在妇产科的),也不会把全部的心思耽于一种无聊的职业性重复。我只能称其为同志,她此时的表情实在过于职业,也许刚进入更年期。她从走道那边过来,抛一脸的无奈给两旁的病友。妇产科大院的前面是外科大院和内科大院,视线无所及的角落已被金属器械和输液瓶占据。她看不见比整个医院建筑群更远的前程。格子状的布局——一张更大的处方——前程到此为止。命悬一纸啊!悲剧并未就此结束,说不定早已传染自曾一手掌握的病人。门诊室和病房拥挤不堪。能找到这家医院,实在艰难,要乘很远的车,甚至车上也是拥挤不堪。售票的女人嘴忙手乱(怎么又是女性?)司机一声不吭,她并没有闲着。她的脚无暇顾及乘客的拥挤,那是交通警察的事情。交通警察有些紧张(是不是第一次上班?)他的神色甚至感染了红灯绿灯的变化。手势泛泛而指,毫无定力。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至少有三个行人在横穿,两辆车闯了红灯,显然是对他的手势所蕴涵的权力表示着藐视。可怜的路口警察!有一辆车差点就撞上了左边过来的一个老太太。警察很快发现自己手心都湿了。还好,刹车在最短的时间内踩住了。老太太已经走到另一个路口,她可能真是忙的。应该感谢那只脚,有些程式化,看上去并不生动,却让一个孱弱生命的流逝放慢了速度。甚至挽救了一车人的命运。也许,他并没有想得那么多。长时间的全神贯注和机械挤压,卑微的脚丫已臭不可闻。疲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的平安,以及一群与他一样疲惫不堪的乘客。因为忙碌和焦虑,很多人在没赶上这趟车之前,已面黄肌瘦,可能还患有某种可怕的绝症,看上去很像我那些已病死的亲人。他们临死也无遗憾,所不知晓的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段里程,都是从农村来到城市(城市仿佛他们的救星)。虽然,病痛早已折磨得他们必须得放下一些重要的事情,从乡下匆忙赶至。忙不迭地的,还有更多乡下的亲人。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的命运竟然是交给一张纸!所有的人手里似乎都握有一张纸,写着出发点和目的地,有点像现在所见的医师手里的那张处方——出发点是门诊室,目的地是太平间。来城市之前它是一张车票。车门很挤。人头攒动。热。热泪。喘不过气。嘴巴大张。五种以上的方言。喊娘。骂娘。寻人。《寻人启事》。办证:毕业证、结婚证、离婚证、警官证……牛皮癣。城管队员。

“三轮!三轮车!”随地吐痰。红袖章太婆。小便三毛。大便五毛。大堆小堆的塑料口袋。油污的面包。啃。吭。坑!“卖鸡蛋的!”《都市报》。过期杂志。艳遇。魅。发黄的。语录。市场经济初期。公交车。人群。人群攒动。手臂林立。股票。期货。外币市场。人民币升值。十元大团结。五十元黄果树。一百元四大伟人。一千元……假钞。假又怎样……很对不起,我的叙述可能乱作一团。一团棉。我的梦大约是从这里开始的——2007年11月27日二十三时,或者再往前。对于梦的长度,我已模糊不清。之前,一半是即将开始的梦的先兆,一半是裸。一丝不挂的裸。我努力保持着对冬天夜晚的冷漠,但无法拒绝纯棉的温暖。温暖缘于我发自肺腑的诵读:“纯棉的母亲,100%的棉。这就是俗不可耐的,温暖、柔软、包裹着的……落后于时代的料子。”一本很好看的诗集,我是冲着作者的署名才在傍晚买下的。书并不便宜,要二十九元,售书的小姐给了八折优惠。那是个很会相人说话的女孩。她说,一看就知道我是读书人,还特别强调眼镜与学问的关系。隐约记得我走出书店的时候,回头看过她一眼。有时候,就是看一眼,也过目不忘。真正的过目不忘,我也曾有过。但不是现在。并没有足够的理由令我回过头去看个究竟。倒是不经意地记下了书店的招牌,似乎是叫“博学书屋”的。确实是可充作门面的名字。我想很多到这个书店的人,都是信誓旦旦冲着这张门面来的,虽然他们谁都貌似有货藏在肚子里,作沉雄状。一如写那鸟书的诗人,偏居西南一隅,小安即富。他对自己用口语写诗歌很满足。他对自己的诗歌像口水大为不满。这是个矛盾。我也很矛盾。很“当下生活”,是我一贯所期望的。很“后现代主义”,是我近来的致力追求。为此,我只有再度破费,顺带买回两本正火的网恋长篇。我不得不放弃选择。虽然,比起“当下生活”,比起“后现代主义”,我的兜里并不阔绰。

“策”·“色”·“戒”

我现在要谈到一把刀,长刀,高悬于黄昏。刀如明镜。左边锋,右利刃。黄昏,被劈作两半,笔势雄健,这昼的末笔……“策”……并无袅袅之意。它现在是个动词,把黄昏搅醒。像“袅袅”一样的形容词,很轻,只存于曾经诗意过的村庄。我无法回到我的母语系统,凭空去叙述黄昏的“袅袅”。给我一点想象的空间。黄昏来临。我的确看到了硕大的一个字——“策”。此刻正在黄昏游动。似乎是个什么形象定制公司的广告。其他的词语都撤退到了幕后,剩下“策”在冲锋,把我的眼睛都顶疼了。策略?策划?策应?策反?……很可惜,我无法得知结论,连可能也未能穷尽。我只看到最近处的一笔。弱视。短视。窥视。彼此相距太近。太远也不好,什么都挤进来了,塞得满满的,不留一点余地。距离始终难以逾越。逾越了又能怎样?此刻,我试图拒绝那份张贴在黄金口岸的电影海报,越这样去想,越像电影里的某些镜头。听说那部电影讲述的是肉欲抵御仇恨的故事。电影散场了,床笫作为重要的道具还在显摆。越来越晦暗。我看见许多的看客散去,他们的身体摇晃于黄昏,连目光和脚步也不能站稳。他们如我一样,只看见了一个字,并非“同一个字”(这五个字应该加上着重符号)罢了。天有些冷,令许多面孔变色。一阵风。又一阵风。都树立起来了,比风领紧凑硬朗。树脂的风领,并非与树叶有关,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树叶,也是一闪而过,像一堵墙。“戒”,等同于遮蔽,又无意于遮蔽。仿佛黄昏等同于垂幕,又无意于垂幕一样。漫天大幕。黄昏来临。情人们开始奔赴下一场约会。暧昧加重黄昏,黄昏加重黄昏——令人生厌的重复性表达!暧昧,被复制。叙述,被复制。重复,被复制。我的黄昏早不袅袅了(请原谅“袅袅”作为形容词被我无端复制)。它正朝着自以为是的方向,紧追慢赶。城市就在一步之遥。一步也是遥。何况黄昏来临之前,我离开所居住的小旅舍,穿过偌大一个农贸市场,至少耗费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是一路招摇过市。后来才闹明白,在那些泥土一样的小人物眼里,我的贸然路过,仿佛一个现代虚词,误入一段没有断句,还缺了字的文言文。整整一条街被我搞得不畅。我能拒绝吆喝,却不能拒绝听觉。菜蔬没有听觉。上摊的菠菜和莴苣,恹恹欲睡,浇上几滴水,一激灵,又醒来。我看见了它们被折腾的困顿样。眼睛睁得老大,连眼圈都有了,多像电影镜头里受刑的囚徒!菜刀没有听觉。菜刀有刃。锋利,又一个形容词,与视觉有关。要是有了听觉,我相信它会朝我横飞过来!“刀下留人!”算命先生的腔调,有板有眼,半是真言,半是台词。我相信命。但不大相信预测术。算命就是“算术”。我小学时的一门课程就是《算术》。学了,一辈子受用。算一命,受用一辈子。先生带着眼镜,城府和学问的道具,像刘伯温。可能的确不是普通的江湖“术人”。我想他不仅会卜命,也会唱戏,扮相还一定很上镜。“算生辰,算八字;算爱情,算婚姻;算财富,算仕途;算寿命,算前程。无所不算。五毛一小算,两元一大算。命好,比什么都重要。姑娘,你算爱情还是婚姻?”算命先生所言指的姑娘,正张贴于按摩房廉价的玻璃门楣,仿佛一幅快要剥落的民国广告。我掩面而过,努力使自己不要抬头。唯一担心的是,她们胸前的那些衣衫,会先于那画,一层层地被风吹剥落。衣衫斑驳。衣袂翩翩。衣裳与容颜。云想衣裳。花想容。这些词语用来形容瓷器,一定是美人级的。“我用脑壳担保,最差也是民窑美人!”典当铺的摊贩,极力推荐他的古玩。我还是没动心。我不仅对他的那些破玩意儿没动心,我对一条街上的人群和那里出售的东西都没动心。作为“众”,那些人都淹没于尘土,就像自我叫卖的一地断帮缺码的过期皮鞋。

绝非偶然的下午

房东种在盆里的葱,在一个月之后还是死了。午后的宁静,因为葱的死,被放大。除了葱自己,没有谁听见葱的喊叫。房东也没听见。倒是满街的谣言开始流行,比一个月前的葱要绿,比临死前的葱要黄。谣传房东品行乖戾,不是藏娇,也是溺爱。很可怕。我担心房东的善良就此被扼杀。我甚至怀疑,这些会不会导致新一轮的葱价飞涨。当然,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内,我还是不打算阻止他采取行动(应该说是义举),他的初衷就是拯救一棵葱。房东的计划,再简单不过,理想到此为止。第一周购回苗,和土下盆,还满满地浇了一壶水。第二周接着满满地浇一壶水。第三周又满满地浇一壶水。第四周,再满满地浇一壶水。到了第五周,一棵葱会不会就是一盆葱了?为防止意外,房东始终很低调。下盆的时候,也没举行什么仪式,一切程序从简。水也是用盆接的雨水。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混合肥料,下了四次决心,最后还是放弃。尽管这样,第五周,也就是刚满月不久(这段时间还在我的掌握之内),那盆葱还是死了。这样的结局,其实房东可以想到的。我也为此没少给他暗示,甚至不惜以二十五元的代价,买回来一株蜡梅扦插,作现身说法。最后的效果表明,我的奢望并没有阻止一个城市房东的决策,在七层楼之上的屋顶,在晨曦和黄昏之外,再搞出一个四季来。我就住在他家的屋顶。两间房,一间卧室,半间厨房,半间厕所。算是应有尽有了。剩下的空间几乎都给了鸟鸣。早晨,麻雀唧喳。黄昏,画眉啼啭。除此之外,檐前和墙角,还有少许的植物,能分辨出的有这么几种:芭蕉、樱桃、红叶李、葛藤、紫薇、玉兰、银杏。可惜它们都忍不住在缤纷中落叶,就像麻雀和画眉,聊天说笑时也是忍不住会小声落泪。显然,它们不是正宗的四季植物,真正的四季植物是可以奉献,而不是用以点缀的。所以,房东那一刻真就想起青葱的好处来。多可爱的一片葱,如那植物的名字一样,青葱盎然,青葱欲滴。场景的美好程度,胜过我能想到的形容词,甚至超过了当初看见那株蜡梅时,我头脑里的全部臆想。后来的情况证明,房东的善良源于我的幼稚和冲动——一个淹没于城郊农贸市场的下午。我是始作俑者。卖花的老太太不是,蜡梅也不是。当时,我的想法应属不假思索:要是那株蜡梅插进房东家的花盆里,过上几天开了,一定很好看。这个想法,有些冒险,但具有乡村的原创意义,仿佛老太太的表情。花的黄也是乡村的。土黄。淡黄。蛋黄。浮黄。纠缠不休的黄。没敢继续往下想。对于眼前这位本分的老太太,我是怎样也无法把她同蜡梅联系在一起。蜡梅也是黄的。好在那黄那暗香,连同二十五元的旧钞,随老太太走远了,消失于城郊的小路。来农贸市场卖蜡梅的并非她一人。买花的也多。双方讨价还价。成捆的蜡梅,成捆的黄。被拆散,交易,捧走。手捧花枝的女孩有着高挑的身材,被午后的阳光摇动。花蕾散落一地。

风中有朵“鱼”做的云

送完盒饭,他离开办公室,进了大楼的电梯,然后是我被他彻底抛弃。最后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之前还有一些身影,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他们是我的同事。他们匆匆离开电梯的表情,很像在复制一场梦境——弹弓声戛然而止,老人满脸皱纹,蜘蛛兀自结网,棉絮翻飞。满手都是蜘蛛网和棉絮,奇怪的感觉。只有抬头遥望窗外——“风中有朵鱼做的云”。怎么会是鱼做的云呢?它甚至不能带来一场微雨。行人和公交一身尘土。马路和高楼尘土飞扬。连天空也是灰色的。我在灰色的内部,几天来都是这样。我寻思,我的经验可能出错了。时间过得真快。前些时候,我还在乡下,天空无比透明,很远就能望见城里的霓虹。现在,它面目全非。有些滑稽吧。那好,我继续我的想象。我想窗外的云,成鱼状。鱼做的云,最好是一条美人鱼,软软的,面我游来。有些遗憾,我等来的却是他。十二时二十分,送盒饭的小伙准时走出电梯,来到我的办公室。先生,这是你要的盒饭,一共五元钱,谢谢。敦实的身材。半生的普通话。矜持的微笑。臃肿的白色工装。表现于外的彬彬有礼。至少有五个方面表明,他来自乡下,正在努力成为一个城市人。这一点令我敬佩。我比他更早接近城市。他没有专门的工作间(有办公室是我比他感到优越的)。我能想象得到制作一份盒饭的环境:某个曾被遗弃的角落,被重新捡拾。他的工作,就是在此搭建一个炉灶,并把手机号码张贴于醒目的街头,让手机铃声不断。而后的流程是:从同乡那里购回一大堆的下脚蔬菜和下脚肉—快速生产—送货上门(更多的盒饭顾客与那些出售原料的摊贩一样来自农村)—然后重复。这与我从事的工作,何其的相似:从上司那里领回一堆文件—起草应对文件的文件—送予上司审阅—然后重复。我的工作是不计成本的,其实也无什么成本,徒耗生命而已。作为产品的盒饭,必须精打细算。也许他并不懂得核算成本,五元,已是足够贵了。原料上涨,盒饭的售价一个冬季就上调了两次,从三元到四元,从四元到五元。涨价让越来越多的人措手不及。早上乘坐公交的时候,乘客们的不满多指向这个话题。我清楚地记得,他们讨论的时候,我曾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厚实的一本存折,我每个月的固定收入。乘客们言辞慷慨,并未带动我的激情。我无所谓满足,也很无所谓平静,仿佛一个无法进入剧情的观众。我注定不是演员,乘坐公交上下班牢骚满腹的人不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不是。甚至连观众也不是,他们生活在帷幕的背后。台上的又要奔赴下一场盛宴,台下的未到黄昏已作鸟兽散。剩下舞台在独自沉浸和回味。就像现在,我们乘坐的公交抵达某个站台,一些人上来,一些人又下去,人来人去并不影响讨论的继续。没有谁会为讨论的结果负责,话题的始作俑者可能已在上一个站台时离去。那个人一定很落寞。一个人的离群远去,并不影响更多的人朝前拥来。他们已经等待许久,唯恐赶不上趟。我也在其中,忙不迭地,仿佛躲避追账的债主。我不欠任何人。在路边面馆早餐的时候,我连鞋也舍不得擦。先生,你的鞋很脏,擦吧,便宜的。擦鞋的妇女围着我游说,白费了很多口舌。要是她们之中某个人,一个人来拉生意,也许我就动摇了。我向来立场不甚坚定。比如现在,我的头脑里老是出现一个唱歌女孩的影子。我们同在一间旅馆包了房,她住我的对门。

因为不习惯共用卫生间,我得比她起得更早。即便这样,至少有两次我还在急着方便的时候,被卫生间外传来的央求声击倒:叔叔,能不能快点?她的小声说话如她的歌声一样令我难忘。每次听到对门有歌声传来的时候,我想那一定是她在梳妆。她的房间又暗又潮湿,连一扇窗户也没有。(有时候,美女总是适合同肮脏联系在一起。我就是这样想的,虽然我从未去她的房间考察过)。她总是在起床之后,把门打开来透气。于是,我看见有一个男人坐在床边吸烟,一声不吭。那是个陌生的面孔,年龄显得比她大许多。似乎不是昨天坐在她床边的那个男人。昨天那人好像并不吸烟。要是来过夜的男人吸烟,早上起来的时候,她会哼着歌把一堆烟头清扫到门前。烟头的余味,伴随她的歌声弥漫,游过整个过道,仿佛一条柔软的鱼。男人似乎并不懂得欣赏她的歌唱,等享用完那支烟,他就要离去,也许再也不会来到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躲在对面聆听,自从我住进这家旅馆以来一直如此。楼下就是街市,偌大的街市。下了楼,我们都会被淹没。现在,我们都躲在角落里,她的歌唱不是一个人的演出。“风中有朵鱼做的云”……没错的,我仔细听过,她就是那样唱的。我的耳根,有些发软,像正被什么懒懒地咀嚼。

是那些名字挡了我的疼

直到我从摔倒的草坪上重新站起来,直到我离开那个广场,我仍没有看见那个被行人热议的农民。我被绊倒了,甚至连脚下那些植物的模样,也没来得及细看,我就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浓雾在等待消散中承受煎熬。仍旧看不清细节。更多坚硬高大的植物在上升,它们属于城市,泛着城市特有的光泽。有点冷。石膏塑像,带着水泥座。金属裁制的风车在转动,荷兰的海滩情调被盗版。三个垃圾桶,分布于几何的平面,着金黄的漆。再高点的,就是一片模糊了。所有超过垃圾桶高度的,一律被早晨八点的雾封杀。早晨八点的雾,比很多时候要浓。浓雾最大的妙处是,能把原本一目了然的,搅成一团。太阳出来之前,我们需要等待的是,看自己的四周,如何有趣地由黏稠,摊稀,变薄(有点现代派绘画的趣味)。像翻阅一本书,还是旧纸印的,越翻越薄。满园翩跹的都是细长的书带。我往低处看的时候,无需担心踏空。我被绊倒,也是被狗尾巴草绊倒的。被书带草绊倒,我倒愿意。连揉带拽,连名字都是柔柔的。柔柔的书带草,乡下秀才的老娘。昨天中午之前,她还倚靠于一截泥墙之上。泥墙在郊外,还缺了个豁口。老掉门牙了。书带草并不嫌弃。爬山虎也很威武。星宿草满地摇晃。狗尾巴翘过墙头。官司和牛筋使劲较着童年的蛮劲……墙壁被牛群皴擦,不堪重负。墙根被羊群挤来挤去,连脚印也是善意的,以及几处鸡鸭和鸟雀的粪便。那里很矮小。甚至又脏又乱……(我想我是在描述一个梦里才有的情景。很抱歉,就此打住吧。我在这里应该尽量略去对乡村的赞美。尽管,那段泥墙的确切合文人需要的意境。即便我有心情一直照此风格叙述下去,也无法阻止更多的品质被葬送。)眼前的这些草,它们还叫书带草、爬山虎、星宿草、狗尾巴、官司和牛筋(真浪费了那些可爱的名字)……它们按照长短、高矮、整齐,以及对称、均衡等有别于乡村的秩序,填补、修饰城市的盲点、底部、暗处和缺陷,以自己卑微的姿势。城市的清晨,是城市时间上的片段。城市的公园,是城市空间上的角落。

关联这些片段和角落的,是绊倒我脚跟的草棵。它们从郊外移植过来。回到前面叙述的那段泥墙。农民挖断泥墙,剥下草皮,用背篓和架车运进城里。农民见人就打包票,这草贱,三月五月不让它喝水,照样活,你看连根都还带着墙脚的老泥。要是夏天没过就死了呢?城里人表示怀疑。没关系,要是死了,它再死还是草!是草总要活。城里人相信了农民的话。城里人相信农民不会说谎,因为看那些草,很容易让城里人联想到乡下的牛栏,牲口,草厩,和它们的主人。城里人相信农民不会说谎,一咬牙,就掏出钞票,说,去馆子撮一顿吧。农民打完牙祭,可能还喝高了一点点,一摇一晃的,奇迹般地在城里的车流中连续穿过了三条路口(奢侈品就是厉害)!天色已晚。农民最终没有找到回乡的岔道。他在路过公园时被绊倒了,而且竟然是被他卖进城里的那群草绊倒的!那是昨天的黄昏刚刚上来的时候。还有月色。没有雾,雾是在今天早上才起来的。雾没有起来之前,应该还能看见公园里那些刚刚陈列上去的高大植物——石膏塑像、荷兰风车、金属的垃圾桶……农民倒在旁边,像一段塌陷的泥墙,任那些石膏、水泥和金属爬过来压在身上……绊倒他的草,在雾气起来时,同他一道被淹没了。直到我叙述的这个清晨的到来,直到我被什么绊倒。我有些浑浑噩噩,似乎一摔就瘫倒了。有几个路过的,似乎还停下来发着牢骚。说什么市容很糟糕,连公园也有人当新居入住。他们还说那个睡在垃圾桶边的,就是从乡下过来的流民。他们并不知道昨天黄昏发生的事情。就像现在我未听见他们的牢骚一样。我并没有看见那个农民。太阳还没有出来。雾还浓。我的眼睛被雾气遮掩了,连走路也未曾看仔细。我确凿地摔倒了!该死的……我差点骂出那些名字。还好,这只是个念头,我不能一摔倒就丧失良知,就骂娘。是那些名字挡了我的疼,它们叫草,也有叫草芥的。我不习惯这样的称呼。我一一诵出他们名字的时候,显得很固执。它们都是从乡下就开始称唤的乳名,携带着乡村的遗传密码和痕迹。它们扭成绳,抱作团,叠成草塔和草丘,比雾气还厚实。雾至少要等到十点以后才会散去,而郊外的那断泥墙想来已在昨夜就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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