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赵大狗逃了,路人们安慰了我一阵子,也散了。
直到了傍晚时,爹才醒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我连忙把他扶起。
“饿。”
爹的嘴里发出声音,我这才想起我的破碗来,可是当我找到破碗时,却发现里面空空的,今天乞讨了半天的钱没了。
我又去想扶起爹,带着他一起去乞讨些食物,可是爹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当时我也很饿,很多天都是只吃一个馒头,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我背起了爹。
就这样我背着爹去求别人施舍点食物,不知道求了多久,才求到两个热馒头,我把爹从背上放下来,要喂他吃。可是他却慢慢的摇着头,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
“你……饿”
原来爹是想问我饿不饿,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好面对着爹咬了一口馒头,表示我吃过了,然后撕下一块喂给爹。
刚刚一直背着他,直到此时我才发现爹的不对劲,他的脸惨白无比,眼皮也耷拉着,鼻子下还有两道血痕。
爹嚼了两下馒头后,似乎想要把馒头咽下去,可是他却突然开始咳嗽,咳出了很多血,连带着我喂给他的馒头一起咳出来了。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撕下一块一块的馒头,慢慢的喂给他,嘴里一声声的叫着:“爹”。
我似乎是想把这一辈子的“爹”一下子都喊出来。爹嚼馒头很慢,很安静,在嚼馒头的时候总是对着我傻笑。
他吃了几块,我再喂时他就对着我摇头,他一个大男人却连个小馒头都吃不完。
我不再喂他馒头,开始仔细的为他整理头发,他的头发很脏,有很多白发,我一点点的帮他梳理着。
我发现爹其实挺英俊的,只是可惜,他是个傻子,奶奶死得早,媳妇对他不好,还摊上了我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
我帮爹梳理好头发后,对着爹笑笑,又去帮他整理衣服,他穿的衣服还是我和娘撵走他时的那一套,只不过烂了很多大口子。爹的衣服上有很多血迹,殷红且显眼。
就在我帮爹整理衣服的时候,爹的手动了,他把手伸进衣内,从内兜里掏出一个草人。
草人做的很粗糙,爹小心翼翼的握着草人,伸到我的脸前,我赶紧托住他的手,然后看着爹,我知道爹肯定有话要说。
此时爹的脸上带着我熟悉的讨好式的傻笑:“想……想你时,我……我编的,送……送……送……”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急切,我知道他是想说送我,可是他连说了三个“送”字,却始终都没有说出那个“你”字。
爹的手开始发凉,呼吸也停止了,我轻轻的把爹的手放好,开始观察草人,可是我却始终看不清草人的样子。
眼睛被泪水遮挡着。
爹那么傻,却能做成个草人,爹的衣服那么脏,却能让这个草人那么干净。
爹最终没有说出那个“你”字,或许是老天爷认为爹在世间受了太多苦,急着让他去天上享福。也或许是老天爷在惩罚我的不孝,一刻也不愿让爹呆在我身旁。
以前我总想让爹离我远点,现在他永远的离开了我,我却悲痛欲绝。
我静静地躺倒在爹的怀里,爹的身体是冰凉的。
我的心却是火热的。
因为我第一次尝到了“恨”的味道。很糟糕,糟糕到让我想吃赵大狗的肉;嚼赵大狗的筋;咬赵大狗的骨;喝赵大狗的血。
我背起爹,一步一步的走向城外,我不记得我走了多少步,也不记得我流了多少泪。
我在城外挖了个坑,把爹埋了。我想给爹立个墓碑,很想在碑上写“不孝子任东曲”这六个字,可是却连木头都找不到。
我躺在埋着爹的土堆上,手里握着爹做的草人。
赵大狗,赵大狗。
我在心里念叨了两遍,突然间有了力气,迈着步子走向城中。
赵大狗让我和其他孩子晚上住的屋子,在一个偏僻的巷子中,我在巷子外找了个阴暗的角落蹲下,今晚月黑,赵大狗如果从此经过肯定发现不了我。
我就在那里等,等赵大狗。
我断定他现在就在巷子里,因为他今天挨了打,受了气,必定会去找那些没有灵魂的孩子撒气。
赵大狗没有让我等很久,他气愤无比的从巷子里走出来,根本就没有往我这个方向看一眼。
我慢慢的跟着他,一路上他似乎都在恼火今天中午的事情,并没有发现我。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恶人,因为他从没担心会有人“惦记”着他。
我跟着他走了很久,直跟到一个平凡的小屋外,屋内点着蜡,从窗户处可以看见屋内的样子。赵大狗站在屋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打开房门进入屋内。
我在外面等了一会,才猫着腰躲到屋外的窗户下面,在这里我可以清晰的听见屋内的响动。
“爹,你脸上是怎么回事?不会是被人打了吧?”
“不是,不是,这是爹不小心摔的,择义今天有没有好好看书啊?”赵大狗的声音传来,听着他的声音直让任龙飞恨的牙痒痒。
“有!我学会了很多东西。”
屋里似乎有两个人,我怕被发现,所以没有抬头从窗户看向屋内。
我咬着牙蹲在原地,我等了很久,屋内的人才吹灭了蜡烛。
我看屋内已经黑了下来,便大着胆子向里面瞧,只一眼,我就看见了屋内有个黑影,正坐在床边,从体型来看是赵大狗。
我吓了一跳,我本以为赵大狗已经躺下睡了,谁知他竟然还坐在床边,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我一动不动的蹲着。不知过了多久,已经瞧不见了月亮,才听见轻轻的走路声。
我知道赵大狗要去睡了,我又在屋外等,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我忍不住了。
轻轻的从外面打开窗户,翻进屋内。屋内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我没见过屋内摆设,怕不小心碰到什么,发出声响,便全身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向前爬着。
我摸索了很久,才摸索到一道门,我轻轻的打开门,爬了出去,进入房子的厅房。
又在地上爬了好久才找到耳屋,当我打开耳屋的屋门时,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欢呼,激动万分。
我听到了鼾声,赵大狗的鼾声。他已经进入熟睡了,人在熟睡时必然是毫无防备的,这是恶人大忌,恶人必须时时刻刻的防备别人。便是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只要他失去了防备,他的命就不属于他了。
属于恨他入骨的人。
比如我。
我往鼾声的方向爬去,我几乎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全身都在颤抖。
我爬到了床边,我站起身来,一口咬向赵大狗的脖子,然后迅速的用手捂住他的嘴,同时用两只腿缠住赵大狗的一只手。
赵大狗徒然惊醒,疼痛之下他的第一反应是张嘴大叫,那时我才知道,当人曲起手心用力地捂着另一个人的嘴时,那人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他的第二反应是用双手反抗和剧烈的翻动身体,可惜他一只手和半个身子被我用双腿紧紧的压住了,更可惜的是他的第二只手却推不动我的头。
我还有一只手,我的牙狠狠的咬着他的脖子,他越推,我就越快咬断他的脖子。
终于他试着用脚把我踹走,可惜他的腿不能像面条一样弯曲。
鲜血,赵大狗的鲜血进入我的嘴里,腥味十足。
同时赵大狗开始变得虚弱,他的手开始无力,他的腿不在乱蹬,他的身体开始发凉。
良久我把赵大狗的脖子咬断了,喉结都被我要掉了,脖子上的大洞流出鲜血,流了一床。他的嘴大张着,他的眼睛圆瞪着,一幅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大口的喘起粗气,看着赵大狗的尸体,突然觉得……很饿,突然觉得……很渴。”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吗?”
“没有,那时的我还太小,不懂得‘生命’这两个的重量。老天爷时时刻刻的看着我,从没忘过要惩罚我。”
“生命?你是说赵大狗的生命?恶人当该死。”
“恶人确实该死,可是世间的一切,又有哪个生命可以单纯的用善恶为名?”
“你接着讲。”
“那晚以后,我似乎失去了一切,仇恨和亲情,我一无所有。
但我又不想死,活着总是好的。我在街上以乞讨过日,我什么都不会,也没有人收留我,凡人城,人人都活的不如意,没人愿意再在自己不如意的生活里再增添一份负担。
记得是一场大雪之后,我捧着偷来的红薯,在大街上随便的往地上一坐,可是坐了一会觉得有点硌得慌。
我扒开厚厚的雪层,我扒出了一条狗,一条黄色的骨瘦如柴的大流浪狗。
我看这条狗以地为床,以雪为被,与我有几分相像,便可怜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它他身上。
下雪不冷,化雪冷。那天是大雪之后,我竟然鬼迷心窍的把衣服脱下。现在想来,要是当时我狠狠心,视而不见,便没有了此时的烦恼。
我坐在这只流浪狗的身旁,瑟瑟发抖的吃着红薯,在红薯还剩下最后一口的时候,那只流浪狗醒了。我见它醒了,便把那口红薯喂给它吃。
世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巧合,但每个巧合都另有玄机。流浪狗吃了红薯,再也不肯离我而去,从那一刻起我们便开始相依为命。
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大黄。我遇见大黄以前,一天最多只说过三句话,但是大黄跟了我以后,我就有了说话的对象。
我整天对着他絮絮叨叨,说些我自己都觉得无聊的话,但是我每次说话时大黄都会亲热的用头蹭我的脸。
我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大黄的。
可就在我和大黄一起流浪了一年后,它死了,人在饿极了的时候,是什么都会吃的。
但是大黄并不是我吃的,是另一个人。那一天晚上,我们饿了很久,大黄独自去找吃的,它偶尔能叼回来一些吃的,跟我一起吃。
我在原地等大黄,免得大黄回来找不到我,因为经常会找不到食物,所以我也懒得跟着它一起去。
这并不是大黄第一次外出寻食了,我并不是很担心。
可是半个时辰后我发现了不对,大黄从没有过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的情况。
我沿着大黄离开的方向去找它,找了很久,我看到了一个少年正在吃大黄。
大黄的脖子上有个洞,就像当初的赵大狗一样,那个少年吃大黄的样子,也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对赵大狗所做的一切。
我愤怒的冲上前去,那个少年看见了我,坐在地上惊慌的大叫着:“你……你是谁!”他的声音就像一盆冷水泼在我的头上,我记得他的声音。
“你叫什么?”我问他。
“我叫赵择义,你……是谁?”
果然是他,赵择义,那天和赵大狗在屋内对话的人,他是赵大狗的儿子。我记得这个名字,我记得他的声音。
在凡人城,没了父母的孩子,就如猪狗一般,就如我和赵择义这般。
赵择义与我一样,现在都是乞丐,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虽然吃了大黄,但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在我身上,因为我杀了他的爹。虽然他爹是恶人,但他是无辜的,可是他却要因为我,而沦为乞丐。
这样想来,我与那赵大狗是同一种人了。
赵大狗是恶人,但赵择义并有没做过什么,我杀了一个恶人的同时也杀了一个孩子的父亲,所以我也是恶人。
那一刻我心中的滋味复杂难明,我走到大黄的身旁,抱起大黄对赵择义道:“我是任东曲,这是大黄。”随后我就抱着大黄寻了一处地方,把它埋了。那一年我十二岁,却已经独自埋了两个人和一条狗。
赵择义开始跟着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从别人哪里讨到吃的后,总会塞给我一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理解我和大黄的感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代替大黄,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我只知道我杀了他爹,让他沦为了乞丐。
所以我在等,等他露出他的真面目。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偷偷的存下食物,在他饥饿的时候,在他面前吃,在他求到食物后,抢走他的食物,就像一个毫无人性的恶人。
两年的时间,赵择义忍受着我的欺负,还对我嘘寒问暖,这让我知道了赵大狗是个合格的父亲,因为他的儿子没有一处像他。
我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他却回答我说:“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背过身去对他道:“你还够账了,你走吧。”
他并没有走,因为我还没有还账。
不敢相信的是我和他渐渐成为了朋友,或许是因为他的赶不走和我对他的愧疚,或许是因为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孤单。
就这样我和他又流浪了两年,才被师傅你发现,将我们带来了琼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