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似梦,渺然而不可追觅。又如珍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张清晰底片,时时切盼着我在静夜笔端进行真实的显现—
呵,密林中的木射,我怎能忘记你萌发于那一片闪光草地的最初情景?
那是繁茂的西双版纳密林中少有的一片开阔地,方圆足有半个绿茵场那么大。然而彼时此刻,金黄的足球在天上,草地上只拂动着几星几点不知名的野花。我只好翻了个身,仰面朝向蓝天。绿色的眠床是柔软的;当空的太阳尽管一再地闪着诱惑的光,我却愈看它愈不像是一个能踢的足球。
也许是敏感到我的心里有点不对劲儿吧,当时正倚靠在我身上的大卫拐过一只手来,正好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一看,原来是一张卷“大炮”的小纸,再一看,小纸上面密密麻麻的,还有字呢!我急忙推开大卫,翻身坐起,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细看起来。
(木射)一称“十五柱球戏”。我国古代民间球类游戏。始于唐代。
陆秉著有《木射图》一书。其法在场一端竖立15个木笋,在每一木笋上用红、黑颜色各写一个字,红色的为“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10个字,黑色的为“傲慢佞贪滥”5个字,红黑相间,作为目标,用木球从场的另一端地上滚去,命中红笋者为赢,中黑笋者为输。木笋象征……
“还有呢?”我一把抓住了大卫的胳膊。他莫名其妙,只是向我喷了一口烟圈儿。云烟在眼前缭绕,我怀疑那其中有所“象征”,但一下子又兴奋起来:木射的要旨,不是全在我的手中吗?幸甚!足矣!
可爱的大卫并不是个缺少运动细胞的人。其实他也并不是一个洋人后裔。在祖国的最西南边陲,曾经有一些少数民族村寨深受基督教的影响。这也许就是“大卫”名字的历史由来吧!要没有这种独特的背景,恐怕拉祜族大卫不会把《辞海》当作卷烟纸献给上帝,“木射”的小船也绝不会驶到我当时的神经中枢。
说干就干—这是我和大卫筹划木射运动的“战斗口号”。别看他朴实得像地上的石头一样,行动起来却别有一番好身手。他迅疾地从左近大树下取来一把砍刀,然后便左挥右砍起来。
大卫一边干一边吩咐我:“赶快回去拿锄头!”我欣然从命,跑回了住地。
呵,那是怎样的一个住地哟!一条清洌的溪水上面,放倒了几棵大红毛树,就是一座平坦的桥。桥的另一端就是我和大卫暂时客居的伐木工人宿舍。要不是等在那里收购木料,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光顾世界上如此别致的房屋:墙壁全部是用松木板围成的;屋顶的松木椽子上是松木压条,藤子捆在压条上,有的压着一些干稻草,更多的还是压着一些松木板。这真是木墙木瓦—木屋了。屋里面还是松木:松木墙的漏洞处,斜插着几丛青绿的松毛;裸露的松木椽子上倒挂着一根带钩的松枝,衣服就钩挂在上面;屋角处的松木桩子上,平搭着松木板,这就是松木床了;还有显眼的松木椅—一块大松木砍成120度角,坐上去蛮舒服!屋子里还有松木桌、松木凳、松木脸盆、松木筷子和松木拖鞋等。一句话,这里简直是一个极其富有的松木家族!
能在这样的家族里和全体劳动成员开展木射运动,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一件事啊!然而当我兴犹未尽地跑回大卫身旁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树下等我多时了。我不得不表示歉意,他却一边接过锄头,一边又吩咐我赶快去通知各处的伐木者收工后来参加“木射”。
我旋而又去,只顾得到处寻觅伐木丁丁的声音,只顾得向每一位颇有兴趣的伐木者讲述着木射比赛的大致方法,全然忘却了大卫一人怎能飞快地造出一方木射场来?
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银辉初洒的处女地上,闪着多么美的亮色!白天的半个绿茵场,已经幻化出一方黝黑的笑脸。在“笑脸”的顶端,一字排列着十五支插地而立的木笋。只见大卫的手中有火星一闪,一支米许的木笋忽然耀目地燃亮起来!啊,松明子!好聪明的大卫!我正要把带去的晚饭送上前去,他却又专注地引燃了下一支。在夜色中,飘动的火焰下面,隐约可辨每一支插入沃土的松明子身上,都有一个绿色或白色的字。我不由得遐思远去,敢问古之能者,自从“木射”问世以来,有过这般通明的“木笋”吗?且看我们拉祜族大卫兄弟的杰作吧:一闪又一闪,一只又一只,一共有15只金爪的一条火龙飘拂在神州大地的一隅密林,最古老的神话为之逊色,最瑰丽的梦境难堪其美!
大卫终于发现了我,但还没有发现我手中的饭盒和牛干巴,他第三次吩咐我赶快到大树下把木球拿来。这次我可不想“遵命”了,非让他先把晚饭吃了不可。他却一屁股坐在了坦荡的木射场上,问我身上带着烟没有。
啊,大卫,我怎能忘记你嚼一口干巴、抽一口烟的样子?恍惚中我觉得你坐地成仙了。特别是当我从大树下又取来木球的时候(哪里是“木球”,原来是藤球),我真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开天辟地谁无斧?以藤代木妙难言!藤球不但比木球好制,而且更富弹性,更具有那一片神奇土地的特色……
来了,各民族的伐木工人都来了。自从盘古开天地,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参加“木射”啊!
开始时是乱射一气,人人挥臂,个个瞄准,木射场一下子成了自由运动场。后来大卫提议:轮流射,谁射中白笋罚谁跳舞。大家一致拥护。佤族鲍二第一个跳将出来,弯腰甩臂,凭着一只砍惯了大树的手,5个藤球个个不沾地地一一向绿笋飞去。众人一片喝彩!鲍二也高兴得很,一个劲儿地搓着大手又站到队尾去了。第二个上场的是布朗族哈西,他个子瘦小,两只内陷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只见他面向绿笋,对得笔直,然后左手一扬,藤球便缓慢地向目标击中。他也是五投五中!更不可思议的是,按照顺序接连上场的哈尼族卡多、彝族阿摩,还有汉族李应昌等,竟都是稳操胜券,没有一个射到白笋的!难道他们都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我正想问问大卫,是不是他把距离划得太近了的时候,恰恰轮到他出场了。他早已穿起了原来一直扔在大树下面的那件无领大襟衫,下身是一条裤管宽大的黑长裤,头上裹着一条黑色包巾。只见他把头微微一侧,右臂持球猛然一掷—啊,白笋!大家都愣住了,我也莫名其妙。大卫倒也是五射五中,不过都是白笋!还没等大家由不解转而嚷“罚”,一脸微笑的大卫已经双脚一踏,跳起了芦笙舞!我恍然大悟,真是一个道地的拉祜族,最快乐的时候不跳舞不行。其实,又何止拉祜族是这样呢?只不过大卫在那木射的一群里用心最久,用力最多,快乐也最深罢了!
那一晚的木射运动,最后也就变成了载歌载舞的狂欢之夜……
夜深沉,梦难寻。古朴而又智能的各民族兄弟啊,我是多么地想念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