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虽小,却颇有游水的兴致。你看,本来到这“北京少儿活动中心”是来参加消夏晚会的,她却跨进一个用粗帆布围成的小水池里不出来了。周围是月色溶溶,游人历历;有架空的游览车辘辘地响,也有各种最新式游艺机前的人头攒动。我想拉女儿出水,却被她母亲拦住了:“谁让你刚带她从北戴河回来呢!”是呵,前两天刚从渤海之滨回来,现在女儿又泡在小水池里不出来了,这本非我意,却又不能不承认是顺理成章的事。“爸爸,你看我游得多棒,你该给我做一个大奖章了!”女儿的稚语从水花里笑出,我猛然记起自己曾经许过的愿,不由得接口而答:“好,好,做一个大奖章,上面还有北戴河。”“不,你给我画木戛河!”女儿的反应是那般迅决,又是如此地出乎我的意料,一下子疏通了我记忆障碍的遥远河水。倚池伫立,我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又回到了自己第一次“到中流击水”之前的尴尬时刻……
眼前是一条远在天边的河。它深藏在绵延的崇山峻岭之中,以致在祖国的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名字。但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的礁石处分明激起波浪的飞沫—白色的、浑黄色的,平铺向密密的山谷。
同在边疆生活的北京老乡都已跃入水中了,我还愁立在河边的一块岩石上。
这是一条绿色夹荫的河。高大的桥洞之上,间或驶过几辆带拖斗的车子。汽车的轰鸣声淹没在大河的流水声中,耳边只是哗哗的巨响。怎么办?争先恐后的伙伴们已经逆流而上了,却又谁知道我原本是个“旱鸭子”!
忽然,一只温暖的大手蓦地落在了我的左肩:“这河不欺生,别怕。紧紧跟着我,保你没啥事!”还没等我答应,身后的布饶便一下子把我拉入水中。
微凉的木戛河水软溜溜地从腿间滑过,双脚踩在清晰可见的鹅卵石上,怪舒服的。但毕竟是初次下水,我的神经还是有些紧张,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很。紧傍在我身边的布饶扶持着我,像护卫着一尊铅铸的塑像。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布饶冲我一笑,又扬起砍刀一指:“你瞧!”我的视线从可怖的水面掠上河岸的青山,只见一群尼人正在蓝天下耕种着什么。布饶虽是佤族,却也通晓尼语。他扬脖一吼,大山上的尼人便倚锄挥手,引吭高歌起来。我知道他们开始“对歌”了,便倾耳细听起来。布饶在唱:“荞麦开花红灼灼,好似红霞落满坡。”一个尖声的尼女子在答:“连情是杯苦乐酒,苦荞甜荞齐收获。”……
不知不觉,我这尊“塑像”竟然前行几米远了。当我骤然发现这一点,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尽管河水的“魔力”束缚了我,但我已然不觉柔水之可怕:逢岩石就跃,遇浅水就蹚。当然,凡是深不可测的地方,布饶还是想方设法地给我“护驾”,或长竿联手,或结伴浮游……
木戛河水像母亲一般温柔。亚热带的阳光朗照着,平静的水面上金子般亮。在大河的转弯处,也会有旋涡在急骤地转,宛如母亲因孩子临危而焦动、警示的一只爱眼。每逢此处,兄长般的布饶便拉我远远地避过。有时候,他还要随水抢摘顺流而下的一两朵野花,向母亲的“爱眼”亲热地掷去。置身在温情的母亲怀中,又有笃厚的兄长牵领,我这个“旱鸭子”渐渐地敢于在水中扑动“翅膀”了。因为逆水,或许是因为我毕竟还是一只“丑小鸭”罢,我常常扑而不前。尽管如此,布饶还总是夸我“有进步,有进步”。如果我不再扑游,而任水漂浮,他就宽慰我说:“别着急,慢慢来。”他还一遍又一遍地给我做非常漂亮的示范动作,伸臂,收腿……我很感激他。佤族人的肤色多是黝黑的,布饶也不例外,像白色的浪花缠裹着一条黑色的鱼。
河两岸,都是人迹罕至的青山密林。我们之所以逆流而上,是为了觅得沿岸的野生芭蕉。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当时是既靠山又靠水,所以连我们养的猪都占了双份的便宜:野芭蕉秆碎之,拌以苞谷或荞麦,是它们的上好饲料;砍好的野芭蕉可以顺水而下,木戛河是不要钱又省力的天然运输线!
野芭蕉竞生的宝地渐至眼前。先行的伙伴们都已三三两两地挥刀上岸了,热心的布饶还是一丝不苟地教我游泳。终于,我也能向前“扑游”十几米了,只是还绝对不能说“丑小鸭”已经变成了“白天鹅”。但是,布饶却很满意,冲我微笑,其笑容真比“黑天鹅”还要悦目、怡人!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阴暗下来,山谷里的风幽幽的。先上岸的布饶原地狂跳起来,我也学其榜样。不一会儿,赤身上的水珠儿不但风干,而且心头感觉到了微热。我们踏着满地的青草,走到一棵浓密的树下歇息。越过对岸的原始密林,有团团裹裹的烟雾,背衬着灰蒙蒙的远天,缥缈地把一座又一座的大山联系起来。云彩中又透出了一线亮光,隐约可见有一座远山的大坡上于是阳光普照了。亮中有暗,暗中有亮,眼前真是一个生动的美妙世界!
我正眯着眼,陶醉在美的发现之中,布饶问:“呛水了吗?”我以一笑答之。他一边用砍刀撑地站了起来,一边温厚地说:“你再歇歇,我去砍芭蕉。”
这怎么行?我急忙跃起,与他相继钻进了翠绿的芭蕉丛。呵,手起刀落,我们的锋刃削叶如泥。原始的河岸上,霎时裸露出两颗亭亭玉立的大芭蕉杆,恰似两株鲜嫩的巨笋拔地而生。只是在我们的脚下,狼藉了一片又一片的清凉蕉叶,有的叶片上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儿。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也顾不得许多,便守定一棵大芭蕉秆,猛砍根部。很快地,它们便倒了一根又一根,我俩合力一蹬,砍倒的芭蕉秆便顺从地滚下坡去,落入了急流而下的木戛河。
芭蕉在前,如两只失却了命运之舵的浅绿小船,任由奔流的河水冲激向前。坡度不大的时候,水速不疾,我们徐徐地跟在“浅绿小船”的后面,各自张开自己的思想之帆,谈论着眼前的一切和未来的生活。布饶说他是木戛河的儿子,我正想细听端详,他却一个猛子扑到“小船”的前面去了。只见他双臂一夹,把两棵大芭蕉秆紧紧地控制在臂弯,然后喝令我“赶快上岸”,并大声喊道:“前面危险!”我一看,原来不远处就是那两三米高的小飞瀑了,果然危险—眼下的水势已然迅疾起来!我庆幸布饶的先见之明,更感动于他的先人后己……只见布饶双脚一蹬,黑身子与双臂的绿芭蕉持平,像一架起飞的“三叉戟”,飘然向前,转瞬便没落水端了。我急忙抽身上岸,向前跑去。跳过几块高大的岩石之后,我惊喜地发现:黑色的布饶早已夹着两只“浅绿小船”,正在静静地候我并肩而前行。
再往前,没有危险的流瀑了,躲在云层里袖手旁观的太阳又露出了笑脸,清亮的河水里渐渐有了暖意。除了遭遇到突出水面的礁石或随波逐流的朽木,我们的两只“浅绿小船”稳稳地向前行驶。我和布饶紧紧地尾随其后,能走则走,须游即游。太惬意了,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芭蕉秆像两行流动的诗,便禁不住地有所吟哦。布饶起先不知道我在吟哦什么,后来听清了“木戛河是我的妈妈,我是木戛河的娃娃”两句,他忽然转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问:“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当然是。”“啊,那你就是我的弟弟了,我的北京弟弟!”说着,他不顾人行水中,也不顾芭蕉远去,兴奋地扑过来,紧紧地拉住了我的双手……
“爸爸,什么时候给我做大奖章呀?”5岁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妈妈拉上“岸”来,小手凉凉的,不伸胳膊穿衣服,却一个劲儿地拉着我的手又问。恍惚之中,我又想起了北戴河,难道我在北戴河给她讲过木戛河?但这种推究实在没有必要,要是没有“旱鸭子”的木戛河初泳,哪里会有“水爸爸”护卫小女遨游于渤海的波峰浪谷之上?
啊,生命在于运动,没想到在我们的家庭生活里,也潜移默化地形成了运动的纽带,它联结着一个起步太晚的父亲的过去,也联结着一个起步颇早的女儿的现在。我心爱的母亲般的木戛河,你的确应该描画在我女儿必将获得的“游泳”奖章上,并且我要在这枚奖章的背后,永远刻上一个可亲可敬的名字:布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