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
洗净的狼毫笔被毫不怜惜地敲打在洗笔台边缘,叫嚣着明显的不耐烦。
君澈斜眼瞥我,然后继续品酒赏歌舞,那叫一个媚眼如丝。
“我写好了。”收拾了链条包,我起身想离开。
“诶,什么叫写好了?还没给师傅过目的东西能叫写好了吗?”他微微摆手,“拿上来。”
我捧起一叠宣纸,还算恭敬地陈在他案前,他态度散漫地翻了翻,然后,盯着一团黑色的墨迹啧了啧:“你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吗?”
“字写错了,涂黑掉了。”
他嗤笑地将这张揪出来:“眼是眼,鼻是鼻,若是我在你脸上涂那么一大团黑,你觉得,好看么?”
“勤俭节约是美德。”那是我怜悯你们古人造纸不容易特地省着用的,切切切!
“哦,美德。”他终于肯将眼睛睁大了,“暂且不论你的字写得怎样,你学习的态度根本就不对,心没在对吧。”
每每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才会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这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却比严刑拷打来得高效。武国君澈深谙此道。
“我觉得安静一点会比较好。”我写字你办什么歌舞盛宴,眼耳口鼻皆被外界牵动,我能专心才怪。
卿君澈捻起一颗珊瑚小珠:“一曲《相思》就能扰乱你的心么?”
我愕然,他洞悉我的思绪所及,这也让我意识到原来我方才脑子里浮现的都是谁了。这个人心思玲珑,眼神太精明。
“我是在想小凤凰,倒是师傅,无故听《相思》……”你让我难堪,我也要让你不好受。
他抬眸清浅一笑:“琴棋书画,我要让你学的还很多。”他朝下面演奏的女子招招手,一女子上前,颔首敬礼。
他问:“琴棋书画,你会多少?”
“回君澈大人,都会。”
他又问:“会写诗吗?”
“略懂一二。”
“从此以后你不必和她们一起了,下去吧。”他对那女子说着这话,却是看着我说的,“看见了没,《相思》也好《思乡》也罢,没有一手精湛的琴艺谁也不会来听,琴,四大才能之首,你会弹琴吗?”
这分明是刁难我,世上哪有这么多全能的人,根本就是完美主义作祟,啊该死的,这下既难堪又难受的人是我了。
“你什么乐器都不会。”他笑。
“我会吹笛子。”准确地说,是竖笛。
众人立马联想到“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场景,忍不住掩嘴,这实在不应该是一个王妃的形象。
“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没什么不好的,子瑟应该很喜欢。”他倒是没笑,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是可喜还是可悲。
意料之外,他没有继续戏谑,思维很跳跃,情绪也不可捉摸,下面的人一个个绷紧了脸孔不敢再出声了。行为或态度的突然转变,简称为“变态”。
“看来这几年你也并不是没有长进,至少学会了一种乐器。”他笑眼弯弯,据说,眯眯眼的都是怪物。
不过谁告诉你我只会一种乐器,我怕我会的你们这儿没有,比如口琴。
“术业有专攻,以后你就好好学笛子吧。”他一拍手,对自己的这个决定非常满意。
我悲怆得表情都不想给了,莫名的学什么吹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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拢好了长袖,就着渐暗的夜幕款款前行,夏季的衣料轻薄,随便一阵风都能将宽松的衣袍吹得像河畔的柳枝,轻逸而张扬。
临近武子瑟的寝宫,我转头悄悄和婢女清瑶嘀咕了几句,然后就规规矩矩地等待里头的传令。
每月任务:同床异枕(1/3)正在任务中……
武子瑟坐在案牍前静静看过来,桌上的黑龙香薰炉升腾着烟雾,袅袅渺渺间只有他的眼睛黑得纯粹,像黑洞般不容置喙,随之而来的目光温凉如玉,令人沉溺。
“你怎么把香炉放在桌前,闻太久了对人不好。”我随口说道,再次打量他的寝宫,昔时大红的色调换下了,恢复了本色,黑色与金色的搭配相得益彰。
他放下笔,将香炉推远:“你老是讲,我老是忘。”
嗯?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只手玩弄烟雾,脸庞上若有若无地浮动着笑意,突然觉得悲伤,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第一步踏进房门就嗔怪他吞云吐雾的模样。
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我到里面转了转,转身时他恰好进来,进来倒是无所谓,只是他的气势有点大鹏展翅的味道。
我忙一缩:“你国事都处理好了?”
“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现在是你和我的时间。”他抄着手臂倚在一个绝妙的位置——里屋和外屋之间。他是在观察对方的反应,像一只定睛的猛兽,蓄势待发的模样。
“呃,你是要睡了吗?”站在这里干嘛啊,害得我不敢往外屋迈出脚步。
他笑:“我的妻子还未睡,我怎么可以先睡。”
哇,这皮笑肉不笑的德性,喂,武子瑟,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少拿婚姻约束我。
幸好我早有准备,取出链条包里的书本,我暗喜地挥了挥:“那你还是先睡吧,今晚我得挑灯夜读了,不然明天回答不出师傅的问题会被罚抄书的。”
“没事,明天我让君澈教你别的,晚上看书别把眼睛看坏了……”
我都快哭了,他这是要干嘛啊,摆出这样的架势施加精神压力,不知道是天然的还是故意的,断别人后路很好玩吗?啊!
“我真的不想睡……”才戌时就逼睡,无论哪只死宅腐夜猫子都会深感痛苦的。
他露出惊喜的表情:“你竟然宁愿看书也不愿意睡觉,实在令人佩服啊。”
然后他就在外屋多添了几盏灯,还给我整理出了一个看书的位置,忍不住转头一张呵呵脸,我能说我也不想看书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举着书本开始钓鱼,感觉时间都变成胶着的状态了,忽闻一声严厉的叹息,吓得一个激灵醒过来,我还以为是在上课呢,吓死了!
“这个陈太府,这点事都办不好!”武子瑟粗暴地将一纸文书揉成一团掷了出去。
见我表情惊悚,他柔声道:“抱歉,吓到你了吗?”
“哦,那倒没有……”诶,是义务教育的后遗症,很正常很正常,“难怪你书房里奏折乱飞,原来真的是你扔的。”我表示理解,想起婪写作业的状态,武子瑟真是好太多了。
“真的是太恼火了,上头的指示都这么清晰了,下面执行得还是一塌糊涂,还敢写上来说‘请指示请指示’,怎么说他们呢?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料啊。”武子瑟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眼神表情都很有趣。
我有点兴趣:“指示什么?”
“山海池泽之税,每个地区的赋税都是不同的,如果每个官员都要一一指示过去,我会早生华发的。”武子瑟显然相当无奈。
我听着不对劲:“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不应该由你来处理啊,这么无能的人怎么能担任太府啊?”
“因为陈世卿历代担任太府啊,好在有君澈帮我一起打理外部,我才抽得出空治理内部,不过仅凭这点力量很难维持国家运转,说起来还是缺人才……”
我说什么来着,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我好像是说过武王求贤若渴吧,想来也不是人手不够,毕竟他所占有的是最好的资源,一切都是因为他野心太大。不过后人应该感谢他的这份野心。
“世卿世禄制吗?”估计这个年代连察举制都没有,我来做件好事吧,对不起了,天下的读书人,我已经洗干净了,你们尽情地将我分尸吧!
“诶,我有一个招揽人才的好办法!”此时我相当胸有成竹。
武子瑟眉开眼笑:“说来听听。”
我直直望着他的眼睛:“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敢不敢废除世卿世禄制?”
“早就想这么做了!”武子瑟大笑。
“那我们就来建立新的制度——科举制,采用分科取士的办法,通过考试来选拔官吏。”得到武子瑟赞赏的态度后,我默默地感谢了历史课,又继续讲解,“那么考什么呢?我们可以将科举分为文举和武举,文举可以考‘清平干济’、‘执宪不饶’,武举可以考‘才堪将略’、‘膂力骄壮’,不过不管考什么都应该与时俱进,要时时改进。”
听见了没有,搞教育的不知道国家要什么人才,不仅仅是对青少年的残害,更是对国家的失职。
武子瑟沉思:“这个制度听起来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执行之后一轮又一轮的就会顺畅了……”
我很欣赏武子瑟,他思路清晰,并不困扰,看,他现在就在考虑执行的事了,而不是想着怎么对世卿交代那些有的没的。新武纪帝王,他当之无愧。
“还有三点——第一,取士权归于中央所有;第二,允许自由报考;第三,主要以成绩定取舍。”
武子瑟开始与我讨论,第一点没有疑问,第二点我直接跳过了察举制,第三点值得注意的是规避徇私舞弊的行为,所以要制定和完备的法则还有很多,当一个国家的首领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开国君王,这是个无比沉重的担子,再次感谢武子瑟。
对不起我要开始背书了:“首先,科举制可以打破世家大族的特权垄断,在提高官员素质与行政效率的同时,又保证了政府行政人员的来源,扩大了统治基础,还可以促进社会稳定,有利于社会公平公正,也有利于重学风气的形成。”
“很好,很好啊,小伊雒你很聪明!这个制度可行,我得告诉君澈……”
“别急。”我一把拉住他,看他那兴奋的模样,是有多迫切地想跑卿君澈那儿去啊,大半夜的,人家说不定会误会什么……诶,绝妙啊,误会这种事最喜闻乐见了!
“不过弊端也需要注意,切不可让某种学术垄断天下,甚至使之成为统治者奴化臣民的工具(比如儒术),百家争鸣才是理想状态,思想火花的碰撞有利于学术交融创新;还有,官僚队伍的壮大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们有武举会好一点,要注重创新,少年。”
“好了,你去吧!”我轻轻推了一把他。
他疑惑地看着我:“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你的卿君澈啊!
我爆笑,说不出口啊怎么办!为什么每次和武子瑟相处都那么愉快呢,愉快到我都差点忘记这是个梦了。
他让我明天务必和他一起去君澈那儿讨论,我也让他务必早点睡,于是他就开开心心地去睡觉了。我内心的爷们魂早就贱兮兮地笑了,武子瑟啊武子瑟,虽然你很多时候都很厉害,但是某些方面你还真是天然啊。
半夜,清瑶按我的嘱咐将小凤凰偷偷地送来了,不过今夜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