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MA,吹笛子吗?”
满头是汗的小男孩双手递上凤鸣笛,琉璃灰瞳像浸润了雨水般清亮,这样乖巧的模样像极了另一个人,曾经,也有一个小男孩双手递上乐谱给我,撒娇般询问道:“姐姐,歌词拜托你了好吗?”
我搁下毛笔看他,一般来说,有谁在我作画的时候无理取闹我是不会有好脸色的。
“不行吗?”
行不行那可不在我,在于他自己。
“遗世慕庄周,睡去能为蝴蝶梦。”我笑,庄周的梦比我美多了。
珊瑚色的小小嘴角一勾:“学诗类高适,老来犹作凤凰声。”
很不错啊,下联背得很顺,这孩子的记忆力值得我吹一支牧童短笛来奖励他。
不远处栽培花草的秦季子拄着锄头发了会儿呆,听到那句上联,他脑子第一个蹦出来的下联就是“俗客羡陈抟,醒来可作帝王师”,古人这句对得多好,思想觉悟多高,他觉得那对母子需要调教。
笛子吹出的曲调是《明月几时有》,说起《水调歌头》,秦季子最先想到的不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而是“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生命中忘不了的,欢声笑语的南国。
小男孩的天真顽皮,少女的自由随性,曾经,他也像他们那般,没有伪装,没有束缚,他的少年,生南国。
浓荫下,浅水畔,两个小家伙跑跑跳跳,不只是因为汗水,还是因为自由,生命在闪闪发光。他们是在抓午餐的鱼,小凤凰明显智商不够用,抓到的鱼还没有足足一半多,愈发欧式的面容露出了极受打击的神情,大家同为鸟,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好了,看小凤凰的眼神,是要变身了。
“启动,超级变化形态!草泥马神兽进化——马勒戈壁兽!”
脑洞里不断蹦出小凤凰的变化形态,我忍不住掩嘴而笑。
秦季子荷锄而来:“你可以尽情地放声大笑,这里不会有人来的。”
“嗯?”我放下掩在唇上的手。
他指指自己的面具:“掩着嘴笑的话,和戴面具有什么区别呢?”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原来我也有面具吗?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言诚之不可揜(掩)也。”他又道。
一旁玩闹的小凤凰张嘴便无意识地接道:“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我们都看向嘴上朗朗有声的小孩儿,微笑,他真的很可爱,不过……
“不过,鹤鸣九皋说的不是贤士身隐名著吗?”我不相信是我记错了,秦季子的说法又是我没听过的。
“《鹤鸣》的确是招隐诗,你没错,我只是用了程朱理学的说法。”秦季子立即抛开这些,不想和我作学术上的交流,“所以,诚实一点,像他一样大声地笑吧。”
再次看向尽情跑跳的小凤凰,少年梦不见离殇,笑语清亮如鹤。
可是,为什么要放声大笑,笑完之后的那阵静默不会显得很寂寞吗?
如果对方懂我,心照不宣地弯弯眼睛就够了。我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大笑,试图制造一些声音来填补空荡的房间,然而,笑声退去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经常看电视剧里的那些坏人仰头大笑,我想他们一定很寂寞很绝望吧,真是不忍心听啊,那样虚张声势的笑声,所以我这个坏人还是别笑出声了吧。
我依旧是咧着嘴角无声而笑:“他美丽你优雅,你们才是鹤(鸟)。”
他拍拍肩上的锄头,白皙纤细的手指上还沾着污泥,手可是男人的名片,喂,秦先生,你的名片脏了。
“惭愧,即便是鹤,在下也只是只不舞之鹤罢了。”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没想过离开祭风国去别的地方吗?”
“那祭风氏两位公子也得先放手才行呀。”
秦季子又自谦,他若是不舞之鹤,祭风国干嘛还抓着他不放。
“其实你应该去武国才更好,将来……”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飘然而去,显然是不想和我谈论凡尘事,秦先生果然仙风道骨如鹤,也自由散漫如鹤,我更在意的是那点沾上他面具的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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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在架水矮榻上醒来,看见凑在我肩窝里的小凤凰和足足,瞬间整个人都傻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们是谁,还在梦里没清醒呢。
在梦中,时间的因素荡然隐去,刚刚还笑着拂开婪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转头继续和破小孩写歌填词,一睁开眼,烟飞云散。转眼就是千年,千古不过当下。
怔怔然坐起身来,这不是真的,好想死啊……
“MAMA……”小凤凰也醒来,仰起头来看我。
和他大眼瞪小眼许久,我一把捧住他的小脑袋闻了闻:“好臭啊。”然后,厥倒。
小凤凰顿时变脸,小男孩的自尊让他羞恼得满脸通红,不自觉撅起的小嘴表示他很不开心。
好吧,我不能因为他午睡不再哭闹了而得寸进尺,得安慰一下。
“不臭不臭,比尿床那会儿香一点。”
小凤凰立马扑进我怀里,把臭哄哄的汗全报复般蹭在我身上,好危险,好孩子不能在水边玩耍。
“啊,我变臭了,怎么办呀?哼,再也不和小凤凰玩了!”我敛起笑脸故意转身不理他。
小男孩怕了,一直MAMAMAMA地呼唤我,各种凑过脸来观察我,还伸小短手来抓我的手,我就是躲来躲去不用正面对他,无奈颊边嘴角高扬,眼尖的小男孩立马就发现了。所以,我露陷了,被他一把抱牢脖子,天呐我的颈椎。
他力道生猛,有些愤愤:“不能说再也不和我玩了!”
“逗你玩呢!我们去洗澡好不好呀,你洗干净了MAMA再陪你玩,噫,看你这一头汗……”
门外是抱着足足待机的小凤凰,屋里是一瘸一拐忙着烧水的我,没有电热水器,差评。
秦季子抱一把草药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门口的小男孩:“还和妈妈一起洗澡呢,小孩儿。”
这句话无疑是对小男孩自尊的挑战,小凤凰挺直了小身板接过草药:“我不是小孩,我一个人会洗澡!”
小凤凰哒哒哒地跑进来,塞给我一把草药,这些是秦季子要求泡在洗澡水里的,在他家洗头洗澡像举行祭祀仪式一样,不过我很欣赏啊,浴兰汤兮沐芳,除了洗礼般的作用,当然这些草药对治我的伤有益。自爱,首先从爱自己的身体开始。
好吧,我一点儿都不自爱。
“MAMA,我、我以后一个人洗澡。”小凤凰闷闷地说完转身就扯着足足走了,我有些微惊讶。
“小凤凰、小凤凰喂——”我忙按住他的脑袋瓜,“水烧好了,先去洗吧,你一个人真的会洗吗?”瞧着那短胳膊短腿真的很难放心。
“男孩子哪用那么娇惯,跳潭里随便怎么洗都好。”秦季子修整着他的庭院,口气真是随意得很啊,他当是洗衣服啊,说起洗衣服,我不禁再次对他衣袍上的流云花纹盯了一番。真巧啊秦先生,你这布料和我从黄河布庄带回来的布料一模一样。
我很好奇,专门进贡武国王室的布料怎么会穿在他身上,而且看上去有几个年头了,我向民间外销布料也才刚开始而已。
秦先生,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难道秦先生都是跳潭里沐浴的?”反正我是不信。
他伸手试了一下水温:“嗯,天气转暖了,可以在潭水里沐浴。”
我脑中忽然闪出一幅画面——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美人沐兮潭中;雨洒兮苹上,石荫兮叶下,美人浴兮渚中。而画面中那位欹枕卧清潭,笑得像妖精的美人是卿君澈!
卿君澈?秦季子?我只是在怀疑。
小凤凰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宽衣解带了:“没事,我会,再不一个人洗澡的话我就长不大了,MAMA放心。”
我连忙压下绿叶一丛,遮住了秦季子的视线:“非礼勿视。”
他蹲在潭边,在面具下幽幽地抬起眸来看我,良久无语。
然后我就弹开枝桠拄杖走开了,足足我们走,小凤凰,好自为之。
怕人误会,我还是解释一下吧,每次我都是先给小凤凰和足足洗漱完毕后才拖着一身汗自行解决的,意外的负责吧。还有一点,我腰背上霸气的纹身是随便就能给人看的吗,哼。
满室生烟,我突然笑得很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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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院子里空无一人,秦季子的锄头还搁在篱笆上,小凤凰也不知所踪,才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们都去哪儿了?
“足足,我们去找找好不好?”说着,我拄杖绕过回廊,慢慢走过平桥,开始沿着山路一格一格往下走,足足时而飞时而蹦地跟在我左右。
走着走着,我一甩手把拐杖抛草丛里,看,我的腿伤差不多都好了吧,我才不需要第三条腿。
小径盘曲而下,目光晃过皆是一片深深浅浅的青嫩色调,没一会儿衣衫就有些濡-湿了,鬓发也耷拉了下来,倒也没有很热,就是湿气有点重,足足也时不时地停在我肩头梳理羽翼,难怪小凤凰每次回来总是湿哒哒的,原来不都是汗水。
渐渐听到人声,走过去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小石潭,哦,这应该就是小凤凰说的许愿池了,潭中磁石或皲涩或滑净,反射出微微泛紫的光束,确实有点像只千年神龟伏在那儿。
下游是很普通的小溪,几个妇女在浣洗衣服,奇怪的是她们都看着我,看得我莫名其妙,本来想研究一下这只千年神龟的,想想还是算了,快走吧。可惜腿脚不便,走得像只滑稽的鸭子,难以忍受背后那一束束打量的目光,感觉如芒在背,肯定是因为我走路的样子太奇怪了,果然,我还是很在意啊。
半山腰还偶遇了几个农夫,见人家又看过来,我忙低着个头,披头散发的跟山鬼一样踉跄着下山,因为是异乡人,又带着一只奇异的鸟儿,就怕别人来搭话,许久不见生人,我的社交恐惧症又犯了。
这样不行啊,我下山就是为了找秦季子和小凤凰,顺便试试腿脚恢复得怎样了,我不应该主动找个人来问问吗?躲什么,真没出息。
往下去,又过一个小石墩,开始出现布局规整的树林和田地了,牛羊间杂,林间孩童奔走如风,笑如春声,摇醒了木灵,树木纷纷张开柔嫩的臂膀,吐露花儿,馨香扑鼻。人间的春天到了,很美,美得感觉自己融入不进去。
可以止步了,回望,山间云雾缭绕,完全看不到山巅,我好像走了挺久,没遇到他们,又要一步一步走回上去啊,突然觉得腿脚有点不舒服,我想这一定是错觉,是懒癌引发出的妄想症。
看我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
确实是春来了,苍穹中猝不及防地飘起雨丝,如蚕丝,似牛毛,四下蒸腾起枯茶色的土腥味,匆忙间脚下划出了一道翡翠般的苔迹,幸而滑倒时胳膊肘缓冲了一下撞击,只是压烂了野果,膝盖袖子上都染上了莓色的浆汁。谁人青衫湿,像那只桃花丛中的奶绿山鸠。
途中又遇到那群农妇,她们抱着木盆穿着蓑衣从容下山,还问我话,她们说山很深,上面危险,问我在山里上上下下做什么,我拒绝了她们的好意,只是说我找人;她们又问我是来寻仙的吧,这样阴湿的雾,恐怕遇到的不会是仙人,我眼神湿淋淋,说,我找亲人。
我这个人,不识好歹。
过了许愿池才知道找不着原路了,我做的记号不见了,不由得想起《桃花源记》,我也处处志之,待到寻向所志,却不复得路了。这山里的岔路横竖看着都一样,我可做不来选择题。
还好,我带着小向导,她头冲哪里我就往那条道走,我抱着她,姑且把她当作“手鸡”。
雨渐大,寒风料峭,足足真的变成落汤鸡了,我见着一处岩洞,姑且可以避雨,便离开山路往岩洞赶去,瞥见斜壁上题字——双蛟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