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开窗,阳光照射在雾里,整个世界都一闪一闪。
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一切照旧,可是,空荡荡的房间里,风分明带远了某种气息。
走了也好,这样就可以摘下面具,反正也不会有任何人闯入这里,一个人不需要过得那么辛苦。
这里,这个地方,多好,就像传说中的桃花源,你可以尽情地做自己,没有纷杂的人际关系,没有大起大落的复杂剧情,很简单的,只要别抱有过多欲望,世界也不会难为你。
可是为什么要离开?
明明是如此向往隐逸世界的人,对吧,她看起来很快乐,因为想要的本来就不多,得到一点点就很满足了,就算失去也不会陷入绝望,怎样都好啦,她本是这样一个人。
可就是这样的人,对于唾手可得的隐逸生活却选择了放弃,义无反顾地投入污泥般的世界,就像那些零落在地的花瓣,惊心动魄地堕落着……
有些人是出于责任迫不得已,他们拥有自由的能力却不得不放弃,每天都在作战,努力不被内心的声音所蛊惑,这是他最同情也是最佩服的一种人;也正是这种人,改变了他,也许不是完全的,但确实,他正在一点一点改变。
曾经,怀有可怕执念的自己,遇到了令人钦佩的他,还有无欲无求的她,整段黑暗的人生都颠覆一新,他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真正价值,实践,并享受。
那个人的梦想和责任,他会帮他实现;而她,只要保持单纯快乐就好,自然地开花,自然地结果,他也会自然地接受她自然的凋落,她的一生,就像一朵花,来自于纯洁,也将归于纯洁。
知道吗,背道而驰那一刻他有多绝望,他可以接受一朵曾经凋零的花重新绽放,但是,他无法接受这朵花满心执念地投身污泥——
这条堕落之路一点都不简单,她又笨,什么都不想要却得一直付出,怎么会快乐?如果不停下,将会饱受矛盾的痛苦,回头路是没得走的,她,恐怕比谁都清楚,此刻正清醒地看着自己堕落呢。
他曾精心呵护的、无私祝福的花,正在枝桠上腐烂,花色绚丽,不似记忆中的色彩。
机会,已经给过了,如果再次相遇的话,只有敌友之分,毕竟,那个污泥世界里没得选择,剩下的,只有这个。
他可以是栽花人,也可以是葬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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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块布料?不是,那这块?好的,马上帮你拿下来,稍等。”
“啧,还是让我来吧。”员工抢过梯子,“掌柜的你就歇会儿吧,腿脚不好还上蹿下跳,真是……”
我叹了口气站到一边:“这点事我还是做得到的……”
很多事情都必须得自己来了,这两天裁员裁得厉害,我还欠着婪一笔巨款呢,哪里还有钱给这么多员工发工资,生活越来越不容易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哦,说起来我消失的那几天,婪还以为我逃债去了呢。怎么可能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我可是要靠她回家的好吗,怎么会跑路?而且,她还是我这苦日子里的蜜糖,我舍不得离开她的。
抱着几捆布料到了庭院,我蓦然迎着阳光微笑,瞳孔里映着的是少有的憧憬。
世界很大,梦境庞杂,无所寄托的人浮晃不安,但是,这个小小的庭院却可以容得下我的全部,我在这里不再心慌。
不止是因为店里生意步上了正轨,更是因为墙角那株移植的梧桐树,婪会喜欢的吧,她小的时候总幻想房子里长了一株梧桐,而她,就住在高高的梧桐叶片上。她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虽然我并不想住在树上。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总喜欢住在高处,我这三合院很低很矮啊,她不会嫌弃吧。
这天婪一到斗宿阁就被我往风记布坊拉,她任由我拖着走,连骨架都懒懒散散的,就差没整个人挂我身上了。很奇妙,当我握着她的手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得到她的感受,她好像也很享受和我腻在一起,而她从未和其他人这般亲昵,至少我是没见过谁敢这样黏她。
“你看——”我自豪地指向那棵梧桐树。
“什——么——哇——”她懒洋洋地拖着长音。
“梧桐树啊,你最喜欢的梧桐树!你忘了,你姓吴名婪,梧桐树的意思,这名是你自己给取的!”没人疑惑过我们这两个不同姓的双胞胎吗?
“哦,我还有个姓?吴婪,这名字我喜欢,这棵树挺好看我也喜欢……”
“啊,你竟然不知道这是梧桐树!你这个叶公好龙的家伙!”腾不出手来,我直接用头顶了她一下,不过嘛,这点倒是和我一样。
她只顾嘿嘿地笑着,没心没肺的模样,不过此刻若是被她阁里的那些手下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她们的婪阁主收到的宝物多得数不清,可她却从没说过喜欢这两个字。
我领她进了卧室,装饰一新的卧室,不是以前那个家徒四壁的锉样儿。
“以后呢,你到这儿来就住我这里,不要一个人住斗宿阁,除了繁星阁,这儿就是你第二个高枕无忧的地方。”我口气大吧,本来想说这是她的第二个家,只是家这个字眼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都太过敏感了。
她眯眼看着房内唯一的一张床,笑:“我知道了,你是想用身体来还债是吧?”
我冷笑一声:“哼,那吃亏的是谁可就不一定了。”
她大笑,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挂我身上了,大家都是体重一样的人,背她,轻松!
“诶,那个小东西睡哪儿啊,不会要跟我们挤吧?”
“放心啦,他很嫌弃我的,早就搬走一个人睡了。”的确,小凤凰严重抗拒和我一起睡了,唉,儿子长大了,飞喽。
她扑到床上试躺,各种故意,翻滚得像条热锅上的鱿鱼,一只脚还不安分地踢开了床边的暗窗,喂,小心走光。
隔着纱质的床帐,窗外正摇曳着巴掌大的青嫩叶片,裂缺如花,一树蹒跚;阳光为弦,叶为谱,连春声都有了浓重轻淡,光影透过纱幔朦朦胧胧地投在她侧脸上,她看得呆了……
不是多罕见的景色,但我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在这个浑浊的世间,她独拣高处而栖,《诗经》有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颇有洁身自好的意思,可是高处不胜寒,连睡眠都不安稳,如何做好梦?
她和我一样并不认床,甚至连枕边人都不挑三拣四,因为自己的喜好似乎并不值得上心,谁管你喜欢的是梧桐树还是银杏树呢,还是洁身自好吧。然而,如今有人在意了,世界好像变得有点意义了,我们可以任性地说,这个我喜欢,那个我不喜欢,只因为有人会放在心上。
她有所选择,选自己喜欢的床,挑中意的枕边人,卧室是顺眼的格局,窗外有偏爱的树,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风起云涌,她尽管静赏碧梧之趣。
对我们来说,这很像家。
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感激,我第一次那么感谢那个被称作母亲的女人,她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在那幢海边的蓝色小房子里,我从未有过飘摇不安的感觉,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全心全意地在房子里做着梦。
那个家,养育了破小孩的音乐梦,婪的梧桐梦,还有我的艺术梦,所以我们其实是欠了她很多很多的,即便她不怎么负责。
“哦,对了,欠我的钱估计你做这点小生意是还不清了。”婪翻了个身看向我,“我来给你支个招怎么样,你和小外甥也不必过得那么拮据。”
我回过神来,眨了个眼表示疑惑。
“忘了吗,花之千宴,你是蓝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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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青楼里绝大多数的姑娘都是以花为名的,于是我也终于知道“花之千宴”的含义。
婪,你是老早就盘算好了的是吧。
她给我支了个招,的确是个好主意,而就我本身而言,这就说不好了,因为并不适合我。
凶相斗宿阁,与远在千里之外的繁星阁风格不同,较之诡秘感不减,甚至更为迷幻;
斗宿阁中多奇葩,与大众审美相驳,更适合少数人口味,举个例子:一女子本意削发为尼,结果断了一头青丝却断不了红尘,那么她还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世上就有人喜欢光头的女人,斗宿阁欢迎她的加入。
“空不异色,色不异空?”斗宿阁正门口,门楣有题字,我瞥向婪轻笑一声,“你是想传达什么吗?”
她站在高阁的阴影下,暗红色的语调弥漫:“就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咯!”
我在日光下招手笑:“装神弄鬼,你过来。”
“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阴阳相隔?”
墙上的壁画在暗处游走,变幻如风云,阁中传出的呢喃就像恶魔的喁喁私语,她嘴角尖尖,眸光纯澈。
我踮脚一跳,好了,现在我和她一样了。
她领着我进去,阁内光线幽暗,许多明艳的色彩藏在周遭,像被打磨过一般安静地融合在一起;阁中每个人都奇装异服,连经过身边带动的风都是有颜色的,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馥郁气息。
明火,暗光,有女焚香;流光,幻影,袅袅烟雾;如此,地狱。
目光闪过,我又看见,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一睁一闭的眼眸,还有那脸庞上交织着的纯真和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