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有很多艰辛劳碌的人。火车站早上五点,就人来人往;到了六点后,就开始奏响繁华浓郁的乐章。火车站的隧道总会有人弹吉他、唱歌、卖画,人们匆匆经过,能够稍稍尝到一点欢乐,紧张的神经被各式的音乐舒缓。这里是平民的艺术舞台,没有过多的考究,有着舞台没有的生猛活泼。
我对这个隧道里的表演的人,总是抱有感恩和尊敬的心。因为是他们,令到一条长长的、空荡荡的隧道,多了一份色彩和美感。卖艺的人多在早上十点后,才开始出现,下午才活跃起来。
我在中央火车站的出票口看到她,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一个疲劳的人。从面容,很容易分辨出人的状态。有的人,面容是舒展的,虽然没有笑,却会让人感到舒服;有的人会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但又用力压抑着,估计是碰上甜蜜、幸福的事情;有的人,则如罩着一层层蜘蛛网,眼角、眉间的黑云、缺乏色泽的嘴唇,都像古老的铜像,被蒙着灰尘。
她走得不快——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拖着腿在蠕动,仿佛随时就失去前进的力量,瘫坐在地上,不再站起来。她背着个蓝色背包——很普通、到处都有的廉价背包。不知道背包里装着什么。她的背弯得低低的,像被几座大山压着。她的左肩背着一个吉他箱子,使得压得很低的肩膀向左倾斜。这一切,毫无疑问暗示,这是一个累到随时都会跌倒的卖艺人。
我对眼前的女孩感到很好奇:到底她在早上五点来隧道,要干些什么?是什么驱使她忍受着疲惫?她准备要做什么?
所以我放慢脚步,走在她身后不远,直到她走到隧道中间停下。她先是把吉他箱子小心翼翼地卸下来,轻轻地依墙壁靠着,看了几次,恐防放不平衡会倒下撞坏。然后她把书包扔到地上,一屁股坐在书包上面。她坐在那里足足有十分钟,一动也不动,眼神木然望着前方。她是在感受疲劳的麻痹感,从脚尖传到小腿、大腿,直到胃部、肩膀和头脑。麻痹感过后,人才能活动,才能从极度劳累的状态下解脱。我知道这感觉,一分钟的休息,对于累坏的人,是救命稻草,可又是毒药——因为人一坐下,就不愿意再起来了。
她坐了十分钟,眼前经过很多人,但她眼睛里一个也没装下。世界似乎与她无关,路人也是透明的。终于,她又站了起来,把吉他箱抱着放到地上,打开了箱子,拿出了吉他。这是一把老吉他,表面有些许地方掉漆了,估计用了很久。
她摸索着吉他弦,蹦出了两三个碎音,原来是轻轻的,却在空旷的隧道里,被放大了声响。她像一只小猫,不小心弄响了琴弦,却吓了自己一跳。或者是这几个碎音,让她清醒过来。
她深呼吸了两三遍,努力微笑了一次。这微笑,不是对着路人,而是对着虚空,或者是自己对自己笑。但这笑容,拂去了灰蒙蒙的疲惫感,灰尘似乎也在眼角、嘴角、发髻开始消散。笑容的力量那么强大,我们应该在疲惫的时候,对自己笑一下,像她那样。
她拨动着吉他弦,流洒出清脆的音符。前奏弹完,紧跟着,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唱了一只西班牙民曲。我听不懂她唱什么,毕竟我对西班牙文的认识,只限于个别单词的读音。但我感受到一种甜美的忧伤,平静底下的伤感。准确来说,我被感动了,这种感动也是无法形状的。
我突然产生了想上前去认识她的欲望。我从来没想过要跟街头艺人说话,就像一个拘谨保守的观众,在台下静静听着,听的是音乐,而不是音乐的创造者。但我对她产生兴趣了。
她唱完一首歌,调了一下弦,准备唱第二首,神色比之前舒展了很多。我抓着这个空挡,快步上前。
“你好。你的音乐很动人!”
“谢谢你。”她对我笑了。这次笑容不是对着虚空,而是对着特定的人——我。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的面,十六七岁年轻的面,连金黄色的汗毛都是嫩嫩的。
“请饶恕我的冒昧。我只是奇怪,你怎么会大清早来这里。”
“我累了,坐下来,弹弹唱唱,一会儿就好了。”
“估计你不是一般的累吧。”
“我昨天走了十小时的路。”
我想起有一次旅游,我在大山中迷路了,茫然地走了十小时左右,最后筋疲力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年轻的身躯,真的受得了十小时的路程么?我有点怀疑。
她分明看到我的怀疑,接着说:“中学毕业后,我对父母说,我要追求自己的理想,做一个弹唱人。父母同意了,但是条件是——当我的路费用完了,我就得回家,收拾心情去读大学。”
“你就边旅游、边弹唱卖艺?”
“其实我的零用钱,在头一个月就用完了。”这时,她的面有了一点血色,也许是叙述故事,让她感到兴奋。“但是,我又不愿意乖乖回家。好不容易出来,如果不珍惜,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我笑了,心里赞同她的说法。有些梦,有些疯狂、傻冒的举措,可能就只能在某个年纪做,过了,就再也没有动力了。曾几何时,我也有自己的梦想,但是这个梦想已经化成破破烂烂的布片,我自己也看不见,画布上的梦,究竟是怎么样。也许国外的年轻人,比中国的年轻人更加热切追求自己的梦想,即使那是虚幻的、不赚钱的、或者是辛劳的。他们的思想很简单,想做就会去做,不会计较得失成败。
“但我没有钱住旅馆,就只能走到哪算哪。困了就在公园里睡一下,累却不困——像现在,我就卖艺。”
“这么辛苦值得么?而且,你不想念你的父母?”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这会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到老了,我还会为自己自豪。想念,会有的。我会用唱歌来化解自己的思念。”她呼了一口气,说,“我经历的越多,对父母的爱越深。终有一天,我会回到他们身边,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
我想起前段时间,同事对我说的话。同事说,她有一个朋友的女儿,今年24岁,跑去基督教堂去为传教服务,钱几乎是没有的。“你说,一个花样年华的年轻人,不好好工作,却做这些事情,真没出息。”年纪颇大的同事哀叹道。
究竟怎样才算是有出息?是获得一份工作、买到一间房子、结婚生孩子、过着其他人都过的日子,才算是成功、得到人们赞同的么?除了这些,我们还有没有其他的追求,或者另外一条路?努力去不做梦,是现实和生存,是中国人的成功法则。只有物质丰盛了,才是有价值的生活。此外各种生活方式,统统被认为胡闹。
我们这一代人,大多都是独生子女,从来就是在孤独和溺爱下畸形成长。我们身上被投注了父母的过多的期望。但现实却是大学扩招、毕业生泛滥、房子升价、贫富悬殊、工作如牛马、收入低得荒唐。我们不是没有自己的追求,我们做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梦,但随后看看现实的无奈,这些梦就会变成破布,被扔在一边不复理会。然后我们就如同其他人一般生活,偶然被莫名的空虚和无聊感刺痛。
努力去追梦,是绚烂和无悔。但追梦人,总是那么的寥寥,就如隧道的天真的她。不做梦的人那么多,每天匆匆忙忙奔走谋生。区别也许是,有梦的人,多少疲累都能化作甜美。眼前的她,是年轻的,但又是老成的,是疲劳的,但又是充满生机的。她因为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感到满足,她说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该死的,我错过了十八岁。”我莫名其妙地轻轻骂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