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放亮,外面的鸡已经叫过了三遍,日子仿佛昨天一般的开始,如果真的有天上和人间之分,那么站在天上的仙人向下看去,人间就如同一片平静无波的海,一日复一日丝毫不变。
只是这新的一天,对于海棠红来讲,已经与旧的一天再不相同了。
她痴痴的睁着迷茫的大眼睛,脑壳里空空如野,仿佛被扣去了脑子一样。
怀了杨震江的孩子这件事,变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垮了海棠红最后的一丝坚强。
海棠红疯了。
她整天整天的呆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动,给吃就吃,给喝就喝,看起来极其的安静,但是不能有别人靠近她,她除了水仙,再不认不出任何人。
尤其是男人,只要走进的她的视线之内,她就会开始疯狂的尖声喊叫。
杨震江因为海棠红怀着他的子嗣,开始还是颇是迁就,不断的冒着被东西砸的危险过来看海棠红。
结果,每次海棠红看到她都会疯的特别厉害,连叫带闹的,有两次下面竟然见了红,大夫说,不能再让她情绪这么激动,要不然很可能会小产。
杨震江也怕了,必竟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就将后院连带着花园,都圈了起来,单独划给海棠红养胎,除了在外围伺候的丫环婆子,其他外人,一概不许靠近。
海棠红的日子过的倒宁静起来了。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海棠红就怀孕三个多月了,原本平坦的腹部已经明显的隆起一个土丘似的小包。
海棠红连续吃了这几个月的安神宁心的中药,原本糊涂的脑子渐渐有些清明了,偶尔还有清醒的时候。
只是水仙这时候倒不希望看到海棠红清醒,因为清醒时海棠红那双盈满痛苦的眼睛,看的水仙心比刀割都痛。
他们这些穷苦人,从生下来起,天天被叨叨着,要认命,要认命,因为人穷命贱,不认也是不行的。
但是,水仙知道海棠红从来就没认过命,她也不相信命,她生来就是一朵莲花,虽然一直生长在泥泞之中,但是她的心,却是一点尘埃都不沾染的。
如今看着她在心里受这样的折磨,水仙甚至都想,不如就让她疯着吧,至少,那样就不会感觉到痛苦了。
日子麻木也要过,痛苦也要过,海棠红清醒的时候,痛恨自己,糊涂的时候,也一样痛苦,那种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如落叶飘在水中被随波逐流的感觉,让她从心底里恐惧。
盛夏一到,黄土高原上就开始干燥闷热起来,太阳就象长在了碧蓝色的天空上一样,高高的挂在那里。
为了消暑杨震江又把后花园的禁令解了,大太太倒不常来,她在二楼上天天用冰放在脚下,消着暑,而且还让人从上海买回来两个电风扇。
这可是稀罕玩意,刚买回来的时候把东西院的那位姨太太羡慕的要命,但是,大太太就只自己留了一个,给了后院的海棠红一个。再别的屋里,一概都没有。
这让那两位嫉妒的有点红眼。本来因为海棠红闹的节目就够多了,这会儿大太太又这么偏着向着,同样的姨太太,那心里怎么平衡的了。
“二姐,你说她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嘛,至于的吗?好象是太后老佛爷似的,还供起来了。”三姨太这几天也不干别的,得空就往二姨太这跑,两个人以前也不和睦,但是自从多杨震江宠起了这个海棠红,两个人一下子亲热了起来。
那亲厚劲,倒有几分亲姐妹的架式了。
二姨太听完老三这话,冷笑了一声,“你个傻子,这可不是怀了一个孩子的关系你没看现在老爷看海棠红那眼神吗?人家那么不待见他,他还巴巴的往后面跑,见了他就叫,他就离老远的,偷偷的爬在墙头那偷窥。这是单单因她你怀了孩子?”
三姨太,“噢~”的一声,恍然大悟似的,“原来,这老爷真的看上她了呀。不过,以前,他不喜欢她的呀。”
三姨太回想了一下,又更加肯定的说道:“海棠红刚来的时候,老爷跟我说过,就讨厌她那装模作样,假清高的样子。”
“呵,那是骗你的吧,傻妹子,他刚娶你进门的时候还跟我保证呢,说爱的只是我。哎呀,男人的话,你也当真,你真是傻死了。”
二姨太的话象盆冷水把三姨太心里那最后的一点小火苗给浇灭了。
女人的嫉妒心,就象是一双磨脚的鞋,走的时间越久,越痛,从这双鞋穿到鞋上以后,每走一步,都会让嫉妒更深一分,在心里形成一个硬硬的茧,越积越厚。
海棠红现在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肚子明显的沉重起来了,她精神清明的时候也多了,只是真的是越清醒越痛苦,杨震江看她的情况有所好转,三五不时就跑到这后院,涎着脸跟她说些不着三四的狎昵言语,海棠红一起想就觉得的做呕,甚至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水仙知道她难受,还不断的规劝,“事已至此,就认了吧。好好养着,把孩子生下来,看杨震江那态度,他肯定会对您好的。”
海棠红苦笑,她怎么能认了呢,然后就在这给人家当姨太太了。先别说自己有多讨厌这个人。就是不讨厌他也不行,她心里只有十三哥,这一辈子也只有他。
七夕节这天,杨府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是当地很有名气的一个晋戏的班子。
晚上吃过晚饭,杨府就热闹起来,杨震江亲自过来接海棠红过去听戏,海棠红不愿意与他同处,执意不去,结果杨震江让人把祁伯和那两个小孩带出来了,让他们一起去看戏。
海棠红很久没见到过他们了,自从她疯癫了以后,就再也没见到过。
这会看把他们都带出回去看戏,那么自己不去就不好了。
到了院子里,戏台子已经搭好了,院正中间摆了桌子和椅子,时令的瓜果都摆在那桌子上,大太太不在,二姨太和三姨太已经坐在桌子的两旁在那里嗑着瓜子,聊着天呢。
杨震江让海棠红挨着他,坐在桌子中间,那本来应该是大太太的位置,海棠红不坐,却被杨震江硬拉着坐在了那里,还亲昵的拉她的手,扶着她的腰说:“这位置看的清楚,你慢点坐,小心点别碰到肚子。”
原本关心的话,听到海棠红的心上,就有种想吐的冲动,听在旁边的两位姨太太耳朵就仿佛用鞭子抽在心上一样。
嫉妒的茧就更厚了一层。
戏一开场,下面就安静了下来,只是时而传来祁伯压抑的咳嗽声,海棠红不住的回头看,但是灯光太暗,她看不清祁伯脸上的情形,只是感觉着那个老人,好象瘦成了一张纸片,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的。
再看那两个小孩,几个月不见,好象长了些了。只是他们都顾不上看她,都不住的在桌上拣着东西往嘴里塞着。
海棠红一阵心酸,她这段日子脑子里只想着自己这点事了,都没有顾及他们,他们的日子一定是不好过。
她转过身来看看桌子上那几盘无人问津的点心,又看了看杨震江。杨震江立刻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侧了头过来问,“你想什么?我给你拿过来。”
海棠红默了一下,低声回道:“我什么都不吃,我只是想把这几盘点心给后面的两个孩子拿两块。”
“噢,噢,端过去,端过去。”杨震江马上讨好的说道,然后指使身后的春桃,“去,把这两盘点心给那两个孩子端过去。”
海棠红再回头的时候,那两个孩子再塞的满嘴都是点心,满脸都是点心渣子。
今天七夕,戏当然是应景的《天仙配》,只是晋戏海棠红也是第一次,倒真的觉的挺新鲜的,比京剧的情节和戏文要粗一些,唱腔也更粗狂,但是挺直白,也更加了很多民间的气息在里面。
听着还挺有意思的,海棠红心里想着,如果自己从杨府能成功走出去的话,不妨把京剧里的一些唱词也改一改,改成这样更通俗,更逗趣一些的。
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
杨震江以为这是喜欢了,又凑过来邀功:“怎么样,就知道你会喜欢,特意找的,如果你爱听,以后多让他们来。”
海棠红心神一回,便收回了笑意,疏远的答道:“谢司令。”
戏到了尾声,天兵天将降到了云端,风雷闪电都用锣鼓家伙制造着气氛,一个涂了蓝脸的天将,刚“哇呀呀”的大叫了一声,海棠红就听见身后面,扑通,一声,然后连着桌椅板凳带着茶杯茶碗,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的落了一地。
接下来,后面就乱了,丫头婆子先是向前看热闹,然后一听说人死了,又吓的叫着前拥后退的。
海棠红被杨震江拦着不让上前,但是,一听水仙说,是祁伯,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倒了,然后就断气了。
再怎么拦也拦不住了,海棠红一手扶着腰一手托着肚子挤过去,蹲下身去看已经阖然长逝的祁伯,青白的脸上,紧紧的闭着一双眼睛,人已经毫无生息,身体就象一小截枯掉的木头,那样的倒在地上。
海棠红捂着脸默默的掉下泪来。
玉竹班,师傅,祁伯,……都无法阻止的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