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感觉冷汗瞬间就下来了，盯着眼前一片的青青绿绿不知所措。让她下厨随便做两个菜，她还能马马虎虎混得过去，可买菜的经验却是少得可怜。她们家这方面向来是女尊男卑的，这种麻烦事不是交给老爸就是老弟去做，反正是绝对轮不到她头上的。平常在家里管饭的也是这两个人，当然，造成这种现象有很大一部份是因为她和老妈的厨艺及天分一直被家里两位男性鄙视的缘故。
和生菜们对视了半晌，司南终于下定决心，朝看上去比较顺眼的一棵伸出了爪子……
“……司南，你是不是……不会？”
耳边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司南蓦地一愣，她转头看向旁边正很努力地维持形象拼命忍笑的叶帙，很干脆地缩回手，利落地点头，承认，“完全不会。”
“不会的话凭感觉挑就好了，你没必要……和生菜们进行互动吧……你通过眼神交流得到了些什么讯息吗？”
“有，这棵在叫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这棵则说‘吃他！就吃他！’，旁边的茄子被吵得不耐烦了，吼了一声‘两个都拿回去，通杀！’——我正想照它说的去做呢。”
司南对着叶帙，面不改色地翻了翻白眼，“没办法，我有阴影嘛。我爸从不让我做这些事，即使我不理他硬要去做，事后他也会千方百计地打击我。小时候被变态老爸敲打得多了难免会留下后遗症。”她然后一笑，“不过，这其实也只是他疼女儿的一种方式而已。在他的概念里，女孩子生来就是给人疼的，而男生，则是生来让人折磨的。可惜，我们两姐弟好像都不怎么喜欢让他如意。不过我也必需承认，在烹饪上面我确实没什么天分。”
“嗯……你父亲很有趣。”叶帙一阵错愕，良久，才失笑道。
“是很变态。”司南肯定地回了一句，“既然你回来了，这菜就你来挑吧。”
“还是你来吧。”叶帙淡笑着说，“凭感觉挑就好，其实并不难的。
“真的？”司南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我挑得不好，也不许笑我哦。”
“真的。”叶帙又笑，点头。
司南这次倒快了许多，看了两眼，就拎起两棵递给叶帙，“就这两只了，感觉最亲切。”赫然就是她刚刚指说被茄子邻居吼的那两棵。
叶帙一笑，接过来在手中掂了掂，想了想，随手又拿过几棵，这才包好了放进购物篮里。
一转头，却看见司南正以一种难解的眼神看着他，便笑着解释：“我想顺便做一些生菜包，等你晚上饿了可以拿来吃，所以多买一些。正好有香菇和冬笋，再加些胡萝卜粒、脆花生仁、炸粉丝做馅，很好吃的。”
一听到美食，司南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她感慨地一脸谄媚：“叶帙，你简直就是移动式的食谱啊……不对，你怎么看都不看一眼就选好了呢？”
“嗯？”叶帙没料到她纠结的是这个，“……我看了呀。我是有听人说过，购买生菜的时候尽量挑些叶片肥厚、叶绿而梗白、叶质鲜嫩的，还要没有蔫叶、干叶、虫害和病斑，并且大小要适中……虽然是知道，可也不可能每次买菜都要在脑中把这些要求一一过一遍吧。买习惯了，看两眼就能大概感觉得出好坏，我平常买菜也大都是这样的。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总是买到不好的，尝过难受的味道之后就吸取教训了，毕竟选材也是烹饪中很重要的一环。然后就开始刻意去训练这方面，慢慢地就练出感觉来了。不过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呢。”
“你该不会是每天都跑到市场上去一个人傻傻地摸索吧。没有人教你吗？或是指点一下什么的……”仿佛想到了什么，司南有些不平地看向他，“千万不要告诉我，你这种程度的料理水平还有那些制作各式糕点的技术也是无师自通的……我会郁闷的，疑似天才。”
叶帙一愣，有些想笑，但最终还是淡淡地扯了一下嘴角，“当然不是。是我奶奶……我奶奶以前是岚集团寒家的御用糕点师，而且厨艺也相当的好，我一直都是跟在奶奶身边长大，这些自然是她教的。”
“……你奶奶真厉害。”司南静静看了他一眼，道。
“……她一直是最了不起的。”叶帙淡淡地回答。
“难怪人们总说名师出高徒呢，哎，想反驳都不行，又遇到一个铁证了。”司南眨眨眼。
叶帙失笑，良久，才总算止住了笑意，“谢谢夸奖。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的料理水平是怎么样的，算不算得上是好，我也没办法肯定。从来没有人称赞过我做的东西好吃，你是第一个。”他一顿，然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当然这也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做东西给家人以外的人吃，至于奶奶……她从不会评价些什么。”
“……叶帙，”司南忽然看向他，笑了，“你做的东西很好吃，很好吃，很好吃。我最喜欢了。”她然后转头，问，“还有什么要买的吗？一直在讨论食物什么的，害我有些饿了。赶快把东西买完了回家做饭去。”
“……还剩猪肉……”
“好了好了，快挑吧……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是还要让我来吧。”
叶帙点点头，“反正你也是每天都要过来的，我这个‘名师的高徒’就顺便教教你吧。”
“……”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道就不那么诚实了……不，是不要拍马屁了才对。司南一脸的哀怨，来回看了几眼，指着其中已经切好包好的一盒道：“就这块吧。”
叶帙拿过，暗暗点了点头，笑了，“……其实，你还挺有天分的。”
“咦，真的吗？”叶帙的这一评价绝对出乎司南的意料，她眯了眯眼，不信邪地再问了一句：“真的？”
“真的。”叶帙好笑地点头。
“呵呵……我就知道。怎么样，本美女确实是很有眼光的吧？呵呵呵呵……”她然后语气一转，像是自言自语般，“虽说对猪肉什么的没什么概念，可我总见过人肉啊，还是新鲜的呢，看来也差不多嘛。”
“……”这下，不仅叶帙，就连一直在旁边认真工作的那个卖猪肉的青年也一阵地傻眼，两人头上一群黑线华丽丽地飘过。
“……喂，不要误会啊……”司南反应过来了，“我只不过是认识一个当法医的朋友而已……”
叶帙不理她，只是笑，笑得肚子一阵隐隐的抽痛，眼泪也快出来了，才好不容易停下。可是一听到司南在旁边不满地抱怨，唇角又忍不住地，轻勾了起来。
上一刻还像个孩子般可爱得意地炫耀着，下一刻就可以把话题变得如此惊悚，真不愧是司南啊。
真不愧是……司南呢……眼神柔和了下来。总是这样，不着痕迹地表达着她的体贴，在问着他“今天，玩得开心吗”的时候，在说着“现在，能睡个好觉了吧”的时候，在让他大笑的时候……
只有……司南……
一入冬，冷空气骤然就多了起来。
早晨还只是微凉的天气，一到了中午，气温却骤降四五度，冷风嗖嗖地就吹了起来。虽然司南很识趣地在下午的时候给叶帙多带了件衣服，却依然没能阻止感冒病菌的入侵，向来身体状况不错的叶帙很不幸地，病倒了。
三十八度七。司南看着温度计上的数字皱了皱眉，转身就想抓叶帙到医院去，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摇摇头拒绝了，抱歉地对司南交代说要她自己解决晚饭，然后也没等司南叫来的外卖，吃了些药，去洗了个热水澡，关进房里倒头就睡。
司南瞪着紧闭的门板发愣，拿固执的叶帙没辙。虽然按照他的说法是他向来只要睡一睡就会很快没事，可感冒发烧却并不是能轻视的病症，不小心注意些会很容易往危险的境地发展的。有些担心地在叶帙房门外转了两转，又想了想，最终眨眨眼，转战厨房忙活了起来。
到了半夜，叶帙醒了。再量体温，果然像他所说的那样烧退了，其他症状也好了个七八成，就是还觉得累，使不上太多的力气……这让司南既觉得高兴又有些纳闷。不过因为毕竟是好事，她也就郁闷了下便算了，没再往深入处想。
“不饿吗？”看着叶帙到冲凉房里清洗了一番后又直接准备爬到床上继续再睡，司南笑笑，把自己在厨房里忙了半天还温热着的成果端了过来，说道，“吃点吧，皮蛋瘦肉粥，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但我只会做这个了。”
叶帙一怔，默默地拿过了勺子，“……谢谢。”
司南又是一笑，“也不用谢那么快，说不定吃这个对你来说是个折磨呢，我可不敢保证这粥的味道。”她一顿，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你慢慢吃吧，吃完后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明天上班的事……我帮你请假了。”
叶帙闻言傻眼，“你……帮我请假？”
“嗯。我问乔乔要了你们室主任的电话号码，说你烧到四十度正在医院打点滴，估计明天还要留院观察一天……就这样。你主任还挺关心你的嘛，还问我是你的谁呢。”司南笑眯眯地说着。
是啊，我们主任人其实还算不错，就是有些八卦……“你……说了什么？”
“想知道呀，呵、呵、呵……”司南诡异地笑笑，然后神色一敛，“其实也没说什么，你不用太在意啦。”
“……”他有点担心自己向来清白的名誉了，“明天……我应该就没什么事了。我还是去工作吧，骗人毕竟不太好。”
“……为什么？”司南皱皱眉，“叶帙，可你是真的不舒服啊。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偶尔放纵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偶尔放纵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可我是……懂事的孩子啊……
手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不，不仅仅是手，连全身都……然后一只温温的手轻轻地停在了额前，奇异地制止了这一切，“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真的。”司南的声音，轻缓柔和，让人平静。
“……谢谢。”叶帙微垂下了头，“粥……很好吃。自从奶奶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尝过这样的味道了。”
司南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她心知自己的手艺是肯定比不上叶帙奶奶的，他所说的味道，恐怕是一种因为被人真心照顾，而感受到的温暖的味道吧。
“我的奶奶，是个很严厉的人，只有在我生病的时候，才会偶尔地表现出温柔。可惜，或许是因为从小就被告诫着要懂事地活吧，我就连生病，都通常可以很快地、懂事地好，甚至连医院也不用上。”他自嘲地笑笑。
“我父母都是颇有名气的地质学家，从我有记忆起，他们就一直在满世界地乱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我也知道他们并不是不爱我，只是更热爱他们的工作罢了。”
“可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很想见到他们。我从小就跟在奶奶身边，奶奶对我说，只要我一直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他们就会回来了。而我则想，如果我一直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带我一起走了。”
“奶奶是以强硬的态度把我留在她身边抚养的。她对我要求很严格，从课业成绩到行为举止礼仪规范……但是，她也把自己擅长的一切……做各式各样的料理、做糕点的方法等毫不吝啬地教给了我，而我也学得很好。只是，我一直都不太明白，她到底是想要把我培养成为她的接班人还是成为一个即使不依赖任何人也能很好地活着的人呢……不管是哪一样，我大概都已经让她失望了吧……”
“其实父母的事我已经不太在意了。我自己也明白，他们并不是那种适合照顾小孩的夫妇，对他们，我虽然感觉不满但不会怨恨。可是对于奶奶，我却一直到现在都无法明白……她很少对我笑，也从不会称赞我，即便是在教导我，也好像只是在履行抚养孙子的责任一样。渐渐地，我也就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她……在烹饪上面我投注了很多的心力，也不过是因为觉得愧疚……”
这应该是……叶帙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自己的经历吧。没什么逻辑，杂乱无章，简直就像是……在发泄一般地说着……虽然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平静。可是，这些凌乱的话语却恰恰透露出了他最真实的心情，那些他不愿意去发觉、不愿意去承认的心情。司南静静地听着，忽然看见一滴不易察觉的泪，无声地，滴落在叶帙面前的碗里，随即，消失得了无痕迹。
“……叶帙，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笑话？”司南忽然开口，没有理会叶帙低垂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自顾自地说着，“……联合国出了一道题目，请全世界的小朋友作答：‘对于其他国家粮食短缺的问题，请你谈谈自己的看法。’结果，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小朋友会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非洲小朋友看完题目不知道什么叫做‘粮食’，欧洲的小朋友看完题目不知道什么叫做‘短缺’，拉丁美洲的小朋友看完题目不知道什么叫做‘请’，美国的小朋友看完题目不知道什么叫做‘其他国家’，亚洲小朋友看完题目不知道什么叫做‘自己的看法’。”
“那你呢，你知道什么叫做‘自己的看法’吗？你活的，是‘你想要的人生’吗？”司南深深地看了叶帙一眼，“你奶奶很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她清楚你要的是什么，并且为此而期待着……叶帙，你知道我是怎么成为十三令的吗……嗯——简单来说，就是被骗进来的。我答应了一个人，答应了要帮她完成她那还没来得及完成的承诺。虽然有时候真的很累，很想就此放弃算了，可是，我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完全无法逃避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成为今日的我。”
“人生嘛，就是负重前行。我并不仅仅是一个人活着，我的身上，还背负着被继承下来的信念，别人的信任、期待与关爱……的确如果把这些通通都扔掉的话会过得轻松很多，可是，这也就不是真正的我了。”
“那你呢？你，害怕背负吗？”
